心口鬱悶,卻又哪裏睡得著?紫冥從被中探頭,數著從窗欞紙縫裏漏進的絲縷星光。


    先前紊亂如麻的思緒慢慢沉靜下來,數日來糾結的疑團似乎也漸露端倪。


    如果猜得沒錯,這個鄉村小客棧的掌櫃,正是當年叱吒風雲的武林盟主阮煙羅。那麽剛才所見的男於又是……


    “篤篤”忽來兩聲敲門,紫冥一躍而起:“誰?”


    下一刻便見到印在門紙上的俊挺人影,他一怔開了門。跟著阮煙羅走到桌邊,看阮煙羅點起桌上蠟燭,又從隨身帶來的小木箱裏一樣樣取出棉花、膏藥。


    “這是要做什麽?”


    “……我剛想起來,你眉梢的傷口還沒清洗。”阮煙羅淡淡回答,拿團棉花蘸了藥水,指指身前板凳:“你坐吧,隻是簡單消毒,免得日後化膿,留了疤痕。“


    紫冥嘴巴張了兩張、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盯著桌上銅鏡裏自己發懵的表情。


    黏在傷口上的頭發被撥開了,棉花拭去了已幹涸的血跡,隨後按在傷口處,輕柔而微微刺痛。


    一刹那,紫冥竟有種眼窩發酸的感覺,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看著阮煙羅鏡中的身影,低聲道:“對不起,我剛才失言了。”


    “別亂動。”阮煙羅丟了血棉花,替他抹著無色清涼的藥膏,慢慢道:“其實你說得沒錯,我又何必生氣?”


    這語氣,分明就是還在生氣。紫冥暗自嘀咕,卻不敢再亂說。任由阮煙羅抿著唇,仔細塗藥。


    就當紫冥以為阮煙羅不會再說話時,阮煙羅卻突然開了口,平靜而輕緩:“你不問我他是誰麽?”


    “……很想問啊,可我怕你又罵我多管閑事。”紫冥很老實地交代。


    阮煙羅忍不住一笑,隨即歎口氣:“我在這小村子裏躲了這麽多年,結果命裏注定要來的,還是逃不過。嗬,既然他重現江湖,我也應該沒有幾天平靜日子可過了。告訴你也無所謂,反正將來你都會知道。他就是禦天道的餘幽夢。我和他,本是同門師兄弟。”


    紫冥一聲低呼,真正怔住——俠名滿天下的武林盟主與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禦天道大魔頭,竟是師兄弟?而且……


    “這個,武林中不是相傳,餘幽夢早在二十年前就因為濫殺無辜,激怒了眾多門派一起聯手圍剿禦天道,最終被追殺到活活累死了嗎?這可是當年轟動武林的大事啊!”


    “有時候親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況傳言。”


    阮煙羅停下手,沉默了一陣,才繼續塗藥:“不過我和他之間的淵源,江湖上確實沒幾個人知道。我記得認識幽夢那一年,我剛滿七歲。那年家鄉發大水,我家的屋子還有幾畝田都被淹了。之後一場大瘟疫,我也染上了,爹娘眼看我病得快不行,就把我丟到了亂葬崗。”


    紫冥又驚又怒:“天下怎會有這麽狠心的父母?”


    阮煙羅倒半點沒氣惱:“他們也是逼不得已。官府發的賑糧少得可憐,要養活兩個大人和我剛出生的小弟都已經捉襟見肘,哪裏還有多的浪費在我身上。”


    見紫冥依舊忿忿不平,他淡然道:“我已算是幸運的了,那個年頭,好多人餓到走投無路,就互相交換年幼的子女來吃。我有瘟疫,連崗頭的餓狼也隻在我身邊打圈。不敢來吃我。就這麽躺了兩天,我快咽氣時,有個好心人,也就是我後來的師父,路過救了我。”


    “她是個非常高貴又溫柔的女人,說話總是輕聲細氣。


    我當時奄奄一息,又被蟲咬蚊叮,全身流著膿血,她卻一點沒嫌棄,每日裏幫我沐浴擦藥,還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給我滋補身體。她看著我微笑的時候,簡直就跟觀世音菩薩一樣美麗……”


    紫冥雖然也暗中感激那救了阮煙羅的女子,但聽他說話聲越來越溫和,話題也越扯也遠,倒似在談論心儀之人,他幹咳兩聲打斷阮煙羅遐思:“那後來呢?”


    “後來啊,我的病養好了,就跟著師父回家。”阮煙羅歎口氣:“那是個很大的宅子,裏麵卻隻住著幾個傭人。還有個五歲的小男孩,就是師父的兒子幽夢。”


    一絲淡淡的笑容揚上眉梢,他永遠都記得與幽夢初次相見的情景。


    那是個陰雨天,雨絲憂傷如綿。


    幽夢就坐在大門口青苔斑駁的石階上,抱著胳膊,瘦小的身子縮成一團。頭發和衣服都已半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透過雨綢,望著遠方出神。


    看到師父一手打傘,一手牽著他走近,幽夢的小臉突然升起憤怒,狠狠剜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跑進屋。


    七歲的他,完全看得出幽夢對他不加掩飾的恨……


    “……喂……?”發現阮煙羅怔怔發起呆來,紫冥伸手在他麵前揮過:“怎麽不說話了?”


    阮煙羅立時清醒,搖搖頭:“沒什麽,想起太多從前的事情了。”迅速抹完藥膏,收拾好藥箱就要走。


    好不容易聽阮煙羅打開話匣子,紫冥正在興頭上,怎肯讓他走,跟在他身後叫道:“你還沒說完呢。”


    “你還想知道些什麽?”阮煙羅沒回頭,沉聲問。


    紫冥摸摸頭:“那你怎麽會當上武林盟主的?又怎麽會失蹤那麽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想知道。


    阮煙羅轉過身,臉上也瞧不出什麽喜怒。


    紫冥忐忑不安,八成又要被罵一句“多管閑事”了。


    果然。“你還真是喜歡多管閑事啊!”阮煙羅凝視紫冥,突然笑了笑:“回去,穿上鞋子。”


    啊?紫冥順著阮煙羅的視線往下看到自己光著雙腳,不禁紅了臉。他下床後居然忘記穿鞋。


    “……你的腳趾甲,好長……”


    紫冥臉更紅,吞吞吐吐道:“他不在了,沒有人替我剪,我、我自己又懶。”張開十指,尷尬地笑兩聲:“手指甲我還可以用牙齒咬,可腳趾甲就太那個,嘿嘿,髒了點……”


    阮煙羅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天,終於歎口長氣:“我幫你剪。”


    乖乖地坐在床沿,看對麵椅子上的阮煙羅抱著他左腳擱在膝頭,細心剪著趾甲,紫冥覺得這一刻仿佛與童年重疊,恬淡得叫人什麽也不願多想。


    阮煙羅手裏慢慢動著剪刀,覺察到紫冥異乎尋常的安靜,他微笑道:“幽夢小時候,也是我幫他剪趾甲。他一開始很討厭我,次次都踢我,想趕我走。你比他乖多了。”


    紫冥原本已微閉眼,薰然欲睡,聽到這幾句,又來了精神:“你對他那麽好,怎會惹他討厭?”


    阮煙羅的微笑消失了,低著頭,半晌,輕輕道:“師父對我好得沒話說,對下人也從不說一句重話,可惟獨對她自己的親生兒子非常冷淡。幽夢他從小就沒人關心,脾氣也變得很孤僻。自從師父帶我回去後,他更認定是我搶走了他的娘親。”


    “所以你處處遷就他?受他欺負?”紫冥哦一聲,恍然大悟,心底卻不以為然。要換做是他被個小鬼支使,他早把那小鬼毒死了。


    “那不是欺負,幽夢隻是喜歡耍小孩脾氣罷了。來,換隻腳。”


    紫冥聽他一個勁地維護,暗地裏撤撇嘴,換上右腳:“那你就一直任他呼來喝去不成?”


    阮煙羅搖頭:“幽夢他其實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孩子。


    宅子後院裏有對蒼鷹築巢,他常拿了東西去喂。有一天等我們去了,卻發現那對鷹誤食了外麵的毒餌,倒斃樹下,樹頂巢裏的雛鷹餓得呱呱亂叫,幽夢一下子急壞了……”


    “然後你就爬上樹救小鷹了?”


    “你怎麽知道?”阮煙羅一怔。


    “還用說?你是肯定不放心讓他爬樹罷。再說,他那麽心地善良,就算天上的星星你也會替他摘下來了。”


    紫冥故意重重說出那“善良”兩字,不無譏誚——江湖上,誰不知道二十年前的餘幽夢就因為殺人如麻,引起武林公憤,被各大門派聯手圍殲?


    阮煙羅似乎沒聽出他話裏嘲諷,點點頭:“沒錯,我爬上去救那頭雛鷹,下樹時不小心,踩斷根樹枝,摔了下來,當場就昏了過去。醒來後,師父說我摔斷了一條胳膊。這其實不關幽夢的事,可師父很生氣,將他和小鷹都關進了小黑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師父突然有急事出了遠門。我才找到機會把幽夢放出來。他那時,把每天下人送去的那丁點飯菜都省下來喂小鷹,自己卻餓得有氣無力,縮在牆角裏悄悄地流眼淚。看到是我,他一下子就撲過來,拚命地哭……”


    “煙羅哥哥,娘親她不要我了……嗚啊……你不要也丟下我啊……我好怕黑,好怕一個人,你陪陪我啊……”


    幽夢使出了所有的力氣緊緊抱著他,哭紅了眼,不停地哀求:“是我不好,害你摔壞了胳膊,我以後都不會再叫你做這做那的。煙羅哥哥,你別跟娘親一樣不理我啊……”


    五歲的孩子,其實已懂得母親的漠視。


    幽夢就一直哭,直到又餓又累睡去。阮煙羅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想到幽夢餓了數日,腸胃受不得油膩,便去煮了碗清淡少油的麵條。


    “那碗麵條,幽夢醒後,吃得一點不剩。”阮煙羅從回憶裏轉過頭,對紫冥微笑:“難得你和他,都喜歡這種清湯寡水的味道。”


    無怪乎阮煙羅說他是第二個愛吃清湯麵的人,紫冥胸口酸酸的,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但聽那餘幽夢如此受母親冷遇,倒不由生出點同情:“你師父為什麽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難道不是親生的麽?”


    阮煙羅緩緩道:“我也曾這麽想過,直至三年後一天,師父忽然說,要我混進當時武林中最負俠名的南宮世家。


    那晚上,師父跟我談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幽夢,原來就是南宮世家的當家人與師父的孩子。可南宮家的老奶奶一直不喜歡我師父,嫌她是邪門外道的出身。師父懷幽夢的時候,老奶奶竟然找人來中傷她,說她懷的是別人的野種,結果幽夢的爹爹真的信了,把師父趕出了南宮家。所以師父每次看到幽夢,就會想起他爹爹的絕情,對他也就從來沒好臉色。”


    紫冥歎氣,忍不住鳴不平:“她心中難受,盡可去找那男的晦氣,何必拿自己的親骨肉出氣?若我是她,鐵定毒死那什麽見鬼的老奶奶,再把那沒情沒義的王八蛋抓來,整他個九死一生,讓他追悔莫及。”


    阮煙羅見他說得咬牙切齒,不禁好笑。


    紫冥也覺自己太衝動,臉一紅,顧左右麗其他:“然後你就去了?”


    “對!”


    剪好最後一個腳趾甲,阮煙羅放開紫冥的腳,盯著桌上燒剩半截的蠟燭出神——


    臨行那天,幽夢鑽在他懷裏,一聲不出,雙手卻牢牢鎖著他的腰,不讓他移步。


    他知道,幽夢是不舍得他走。


    “我以後,還是會經常回來看你的啊,乖,別哭。”師父早有交代過,若成功混入南宮世家,今後就再也不許回宅子,隻能靠書信聯絡。可覺察到胸口的衣服濕了一片,幽夢又在流淚,他隻得違心撒謊。


    “夢兒,放開煙羅。”身後。師父冷冷地命令。


    幽夢一顫,慢慢送開了手,仰望他,仲出小指:“煙羅哥哥,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們打勾勾,好不好?”


    烏黑的眸子滿懷淚光和期待,阮煙羅終於也伸出手指,輕輕勾住了幽夢的手指頭,聽見自己心虛地說了聲“好”。


    從此人各天涯。光陰荏苒,歲月穿梭,他再聽到幽夢的名字時,已是十年。


    這十年裏吃的苦,一言難盡,但憑著天生韌勁和沉默寡言的穩重性子,他終於成為南宮莊主最得意倚重的弟子,甚至莊主因為無妻無子,將南宮世家珍藏的、內功心法“大還咒”也傳了給他。


    他時時等待著,師父哪天會不會突然傳令,要他刺殺南宮莊主。雖然莊主待他慈祥如父,但倘若師父下令,他絕不會違抗,哪怕事後再自刎謝罪。


    她,是他心中的觀世音菩薩。若能搏她歡心一笑,他死而無憾。


    然而月月鴻雁飛書,師父隻是關心著那個男人的飲食起居,讓他忍不住錯覺,師父要他混入南宮家的動機,莫非隻為了知道莊主睡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師父對莊主,究竟是愛還是恨?


    他從不敢過問,惟獨默默在書信裏寫下師父想了解的每一件事。


    閑暇的時候,縱馬江湖,戰盡不平。


    他年輕俊彥,不驕不躁,連手下敗將也對他心悅誠服,又是世家子弟,不出一年就聲名鵲起,一幹武林新銳都唯他馬首是瞻。


    各大派邀帖泰山比劍,他代南官莊主赴約,技壓群雄,被推為曆來最年輕的武林盟主。


    紫冥聽他淡然道來,雖隻寥寥數言,輕描淡寫。但遙想當年比武盛況,必定驚心動魄激烈異常,不覺神往,歎道:“可惜我那時不過兩三歲罷,否則也要去比上一比。”


    阮煙羅見他眉飛色舞,一臉躍躍欲試,忍不住苦笑:“你以為那是沒事比著玩的麽?當上了盟主,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要找打頭陣,去對付新崛起江湖,神秘莫測到處殘殺無辜的禦天道。我很快就知道,禦天道的首領叫餘幽夢。”


    那瞬間的震撼非同一般,那個幼時寧可自己挨餓也要省下食物來喂雛鷹的善良孩子,怎麽可能心性轉變如此之大?


    “我當時恨不得立刻前往禦天道問個清楚,偏巧有人上門求助,求我去西域射月國營救一人。當我來回跋涉萬裏,救得人回到中原,卻聽說南宮世家已被禦天道血洗滅門。”


    他長吐一口氣,燭焰搖搖欲熄。窗紙外一聲雞啼,天已發白。


    那一天,也是淩晨。他本然佇立在南宮世家燒成灰燼的焦土地上,聞著風裏吹不散的血腥味。


    蒼穹鷹嘯。他回頭,與徐徐而來的幽夢相見了。


    闊別十年後的第一次重逢。視線一旦交纏,再難分開。


    幽夢的目光裏,有怒、有淚、更有太多他看不明白的東西。開口,說不出的冷:“娘親上個月病死了,南宮世家也消失了。這世上,沒有什麽再來阻擋你和我了。”


    他朝阮煙羅伸出手,像從前那樣叫他:“煙羅哥哥,我等了你足足十年。我們明明打過勾的啊……”


    看著眼淚自那雙閃爍執著和悲哀的眸子裏滑落,阮煙羅心頭亂了一切,猛地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屋子裏靜得隻聞呼吸,紫冥胸口酸澀,茫茫間抬手,摸到那小小玉瓶,一陣悲慟:“想不到他對你,用情如此深。”


    刹那間,原先對餘幽夢的厭惡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痛。


    他對於燕南歸,又何嚐不是長相牽掛?可惜在燕南歸的眼裏,他永遠隻是個長不大的少主。他隻能用嬉笑怒罵,深深地藏起自己的欲望。


    隻是,他至少還有燕南歸常伴身邊。而那個寂寞桔等了十年的人,靠什麽打發三千多個空白的日夜?


    “如果我是他,恐怕早瘋了。”


    阮煙羅渾身一震:“沒錯,他已經瘋了。他用迷藥迷暈了我,把我帶回禦天道,要我永遠都跟他在一起。。你想像不到他看我時的那種眼神,瘋狂得仿佛要將我整個人都生吞活剝。”


    薄削的嘴唇一陣抽搐,他頹然靠坐椅背,捂住了臉,從指縫間含含糊糊地嘶聲道:“我知道他喜歡我,可我始終都當他是我的親弟弟,我、我真的沒辦法回應他。


    “我怎麽跟他解釋,他都不願聽,隻是一個勁地糾纏。


    然而有一天,有個侍候他的丫鬟琴兒趁他不在時偷偷跑來找我哭訴,她說一次幽夢醉後強要了她,而且她還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幽夢最聽我的話,就來求我替她做主。”


    紫冥搖搖頭:“真是一團亂麻。”


    阮煙羅仍捂著臉,雙肩顫抖著逸出幾聲苦澀之極的低笑:“我那時已被他們弄得焦頭爛額。當晚幽夢又來我房內,我忍不住告訴他那個丫鬟已經懷了他的骨肉,他就快要做父親了,莫再整天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紫冥一路聽來,越來越同情那有所愛卻求不得的餘幽夢,反插嘴替他抱不平:“他是喜歡你,怎能說是亂七八糟?你這麽說,豈不是傷他的心?”


    阮煙羅抬頭,凝望紫冥一臉認真,喟歎道:“或許,你跟他才是同一類人。我與幽夢生活過三年,卻似乎還不如你明白他。”


    他是真的不了解分離十年後的幽夢。


    也許內心深處,總還當幽夢是當年那個愛哭愛撒嬌的孩子,所以他看見幽夢愕然的表情,還以為幽夢是驚喜過頭,上前摸著他腦袋微笑:“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以後不要再胡思亂想,知道嗎?”


    幽夢緊緊根著嘴,白皙的額頭上,青筋隱隱閃現,驀然返身奔出。


    半柱香不到,幽夢又回來了,幹淨的儒衫上濺著數點血跡。迎上阮煙羅詫異的目光,他笑了,卻又迷惘不知所措。


    “煙羅哥哥,我已經把她殺了,我今後也不會跟任何女人成親的,我們就可以永遠都不分開了,是不是?”


    “啊?他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殺了?”


    紫冥這一驚非同小可,整個跳起,忘了自己正坐在床沿,頭頂砰地撞上床架橫梁,疼得齜牙咧嘴。


    那個餘幽夢,竟偏執到此地步?他震驚之餘,完全不知還該說什麽。


    阮煙羅也沉默著,回想當日,他比紫冥更驚百倍,好半天才清醒,破天荒扇了幽夢一記耳光。


    “你別再瘋了,好不好?就算你殺光全天下的女人,我也還是不會愛上你的啊!”


    他大吼,想掩飾心頭那強烈得無法忽視的劇痛!當年那善良的小小幽夢呢?去了哪裏?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餘幽夢!”


    幽夢捂著臉,麵如死灰。


    他的心也疼得難以任何筆墨言語形容。狠狠咬牙,向門口疾衝。再多逗留一分,他也將擋不住幽夢眼底的哀絕。


    腳跨出門檻的刹那,頸後挨了重重一擊,昏迷前聽見幽夢冰涼的呢喃:“我不會讓你走的……”


    悠悠仰頭長歎,阮煙羅對紫冥澀然笑:“後麵的事,你也該能猜個大概了。”


    紫冥目光在他身上一溜,低聲道:“他怕你逃走,所以就廢了你的武功,把你囚禁起來?”


    “對。”阮煙羅慢慢拉開衣襟,將衣衫褪落肩頭。雙肩鎖骨下,赫然各有一道與他手腕上傷痕相似的印記。


    “我醒來的時候,兩邊琵琶骨都被鐵鏈對穿。雙手也被穿了,鎖在他特意打鑄的大鐵坨上。”


    幽夢,就坐在床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拿蘸了清水的帕子默默擦拭他幹裂滲血的嘴唇和滿頭冷汗,捧過碗,一匙匙給痛得什麽聲音也沒力氣發出的人喂著藥粥。


    萬籟俱寂,隻有幾滴亮晶晶的水珠從幽夢眼角滾出,淌過下頷,掉進碗裏。


    “這粥裏放了醉夢。那是種藥性極強的麻醉劑,可以幫你減輕傷痛,但也會讓你染上毒癮。哪天不服,你就會難受得生不如死。禦天道中,唯有我懂得如何煉製醉夢,所以,不要離開我。”


    阮煙羅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幽夢,可他知道,這輩子,也許都無法逃離這牢籠。


    傷口果然感覺不到刺骨的疼,但一直在流血水膿液。


    十幾天過去,潰爛得不成模樣。他發著高燒,奄奄一息。


    幽夢終於慌了,為他除去鐵鏈。


    生了鏽的鏈子從血肉骨縫中拉出時,他的慘叫令每個不小心經過門口的人心驚肉跳。


    痛不欲生間,依稀聽到幽夢伏在他胸口哭泣哀求:“不要死啊,煙羅哥哥,我求你不要死,別再丟下我一個人啊啊……”


    他的胸膛,流滿了幽夢的眼淚,一如十年前分離那刻。


    臥床將養了兩個多月後,阮煙羅總算撿回了性命,卻瘦得形銷骨立。


    幽夢似乎因為歉疚,竟不敢麵對他,每天隻是在阮煙羅午睡後才來看一眼,在枕邊留下顆醉夢就走了。


    誰也不會猜到,那些藥丸,阮煙羅在幽夢走後就扔了,一粒也沒有服。


    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熬過那萬蟻噬心般的非人折磨。


    “我那時,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克製毒癮離開他。如果再留在禦天道,再給他任何盼望,總有一天,他會徹底瘋掉的。”阮煙羅理好衣衫,悵然輕歎。


    紫冥已分不清究竟誰對誰錯,惘然問道:“那你就沒有試著去接受他,說不定哪一天會慢慢愛上他?”


    阮煙羅微微一怔,笑歎道:“看來,你是覺得我做得不妥了。我說過,我對幽夢隻有手足之情。我也不會為了可憐他而去愛他,那跟欺騙他有何區別?何況,你認為幽夢會稀罕這種施舍給他的虛情似意麽?”


    紫冥語塞,心知他所言半點不假,但胸口總似壓著塊大石,憋得難受——這阮煙羅,貌似溫和,個性卻比他至今所識的任何一人都來得固執,絕不妥協退讓。


    餘幽夢愛上此人,恐怕注定要落空。難怪昨晚聽餘幽夢的語氣,充滿怨尤。


    他呆了半晌,望著阮煙羅被照進房內的陽光曬得微紅的麵龐,棱角鮮明如岩。那條淡淡疤痕也格外明顯。


    “那你臉上的傷呢?是後來逃跑不成,被他劃的?”


    “那倒不是。”阮煙羅摸著疤痕,緩緩道:“是我自己劃的。”


    紫冥大感意外:“為什麽?”


    阮煙羅不答反問:“你也該聽說過二十年前各大門派聯手圍攻禦天道。你可知道為什麽?”


    “不就是因為他四處濫殺無辜麽?”


    阮煙羅苦笑點頭:“沒錯。他出道江湖後,先後擄走了不少青年人,其中不乏名門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又陸續將他們拋屍荒野,激起公憤。我最初,也不懂他為何要劫殺那些人……”


    然而在他傷勢痊愈,準備逃離禦天道的那個夜晚,他終於明白了真相——


    養了幾個月的傷,禦天道上,誰都知道他隻不過是個又殘又病的廢人,還中了醉夢的毒,根本沒人想到他會有膽逃跑,也就對他放鬆了監視。


    他順利地在草叢中一寸寸匍匐前行,忽然見到兩個嘍羅架著個被五花大綁的年輕人向幽夢的房間走去。


    黯淡的月光下,他透過草叢,發現那年輕人竟是曾在泰山比武大會上有過一麵之緣的峨媚派大弟子。此刻,那張堪稱英俊的臉滿是憤懣,卻被布團堵住了嘴罵不出聲。


    看著他被推進了幽夢房裏,阮煙羅一下想起了那些命案,心一緊。等那兩個禦天道的下屬走遠後,悄悄挪到房外。


    他聽到了這輩子都忘不掉的聲音。


    幽夢的喘息裏,飽含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情欲。那峨媚派大弟子隔著布團申吟,沉悶而痛苦。


    那,是類似野獸交合的原始的聲音。


    腦海一片混沌空白間,大弟子斷續的申吟陡然變成梗在咽喉裏的低吼,幽夢卻哈哈大笑起來。


    他什麽也沒想,用力推開了房門。


    幽夢正退出那大弟子的身體,手裏的短刀染滿了血。


    大弟子的心口,開了個血孔,死不瞑目。


    他渾身的血液,仿佛也隨之一點點流走了。頭暈目眩,聽見自己的質問僵硬怪異得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為什麽?”


    幽夢冷冷地看著他,突然丟掉了短刀,光著身體下了床朝他走來,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詭異:“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為什麽你答應了我,卻不守諾言,十年都不回來看我一眼?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愛我?”


    指著屍身的臉:“這是我殺的第十三個跟你有一點點相似的人。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別人來代替你,可總是不行。哈哈,煙羅哥哥,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我很奇怪麽?”


    他瘋狂大笑,阮煙羅一顆心不斷地下沉,喃喃道:“這不是你,幽夢,這不是你……”


    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氣衝過去,拾起了短刀:“就是因為我的臉嗎?我不會讓你再錯下去!”


    橫下心,狠狠一刀,劃過自己麵龐。


    紫冥聽得心驚肉跳,險些又一頭撞上床梁,急忙刹住,臉激動得充血:“笨蛋!他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臉蛋!你自殘個屁!”


    他罵得凶,阮煙羅也不氣,苦笑著站起身:“還是你懂他多些。嗬,幽夢當年,也是這樣說的。他笑我笨,怎麽會以為我的臉毀了,他就不會再喜歡我了……”


    伸了個懶腰,從身體最深處吐出口氣,拿起了藥箱:“不說了。已經聊了一夜,你睡覺罷,我也該走了。”


    “去哪裏?”故事還沒聽完,紫冥意猶未盡,轉眼領悟阮煙羅是要去祠堂赴約:“你哪鬥得過他?不如我陪你去。”


    “不必。”阮煙羅頭也不回,一口回絕:“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恩怨,你別牽扯進來趟渾水,會害了你。”


    紫冥咬著唇,倏忽一閃,已躍至阮煙羅身後,輕輕點了他昏睡穴,將他抱到床上,微微一笑:“得罪了,不過要是你去,估計三句話又會把他給逼瘋了,所以還是讓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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