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冥一路埋頭直奔,衝到了客來順,也不敲門就越牆跳入,穿過黑漆漆的前廳來到後院。


    阮煙羅的房間還透著光亮,紫冥上前正要推門,聽到裏麵有人說話,他縮回了手,眼睛湊上門板的縫隙張望。


    阮煙羅正半坐半躺在床上,受傷的腿擱在床前小凳上,褲腿一直卷到腿根。傷口幾天下來沒見起色,反而腫起碗口大一片紫黑。


    寧兒蹲在床前,打濕了毛巾替阮煙羅擦拭傷口滲出的膿血。一邊抹,一邊低聲啜泣。


    “傻丫頭,我又不是斷了腿,哭什麽?”阮煙羅無奈地歎口氣,去搶寧兒手裏的毛巾,軟言相哄:“你自己身體才剛複原,也好幾天沒睡好了,去休息吧。爹今天已經退了燒,自己抹藥就行了,不用你再守夜服侍。快去睡啊!”


    寧兒藏著毛巾不給他拿,一個勁地搖頭:“我才不走,爹爹你這幾天夜裏都在說胡話,吵著要喝水,寧兒要是睡了,誰來給你端茶送水?”


    阮煙羅也明白自己腿腳行動不便,也就不再堅持,望著寧兒低頭幫他上藥,忽然想起一事,神色凝重,問道:“我都說什麽夢話了?”


    “啊?”寧兒停了手,抬頭道:“我就聽到爹爹一直叫一個人的名字,什麽秋雨還是秋語?寧兒也聽不清楚……爹爹啊,那人究竟是誰啊?”


    “你別管,那我還有沒有說別的?”阮煙羅根本沒心思回答寧兒,抓住她的手,焦急地追問。


    寧兒雙頰陡然升起兩朵紅暈,忸怩道:“爹爹後來還拉著寧兒,翻來覆去地說要我別走,還、還說喜歡我……”她聲音越來越小,終於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神智迷糊中的爹爹,可憐地拉著她,哀求她,好像跟平時完全變了個人。那種愛慕的眼光,幾乎讓她錯以為這根本不是她爹爹,而是個暗中對她思慕已久的癡情男人……


    她一定是哪裏不對勁了,居然春心萌動到對自己爹爹胡亂猜疑。雖然童年記憶裏記得清楚,阮煙羅並非她的親生父親,隻是在她家寄宿的客人。可自從她四歲那年父母染重病過身後,這男人從此就留了下來,一手將她撫養大,對她關心寵愛之處,比親生父親還有過之而不及。


    有時她染個風寒,男人就擔憂得徹夜不眠,半夜醒來,她還常常看到男人坐在她床頭,腰杆挺得筆直,眼光也跟現在一樣溫柔接近癡迷……


    這,爹爹怎麽會用這種眼神看她?以往從來沒去深思過的影子跟眼前重疊起來,寧兒覺得心開始怦怦作跳,咬著嘴唇,從阮煙羅掌中抽回了手。


    阮煙羅留意到她異樣,臉上也是陰晴變幻,揮手道:“你還是回自己屋睡覺去罷。”


    “……那也等寧兒幫爹爹上完藥。”寧兒臉紅紅的不敢去看阮煙羅,將消腫化膿的藥膏擠在手心,繼續塗藥。


    指尖不經意地劃過阮煙羅腿上肌膚,她不禁又一陣羞赧——爹爹雖已年過四句,肌肉卻似乎比同村的幾個青壯小夥子還結實……


    她情竇早開,此刻又盡想著些漫無邊際的綺念,手底越抹越慢,猛聽頭頂阮煙羅一聲壓抑的低叱!


    “寧兒!”


    她一下收回了心神,才發覺自己的手竟然摸到了阮煙羅的大腿根郡。男人胯間的衣褲,明顯隆起。


    “爹爹,我——”她當然知道男人起了什麽反應,火燎般縮手,羞得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阮煙羅瞪著她,剛想開口,門板匡啷巨響,被人一腳踹爛。


    “阮煙羅,你這王八蛋!”


    紫冥再也看不下去,大罵著破門而入。


    阮煙羅一震,看清是紫冥,訝然:“怎麽你還沒和他離開這裏?他的眼睛好了嗎?”


    “好了又有個屁用?他心裏裝的還是你,根本隻當我是個可有可無的玩意。”


    紫冥叉著腰,兩眼血紅,狠狠盯著阮煙羅,咬牙切齒:“你厲害,能讓他一輩子都對你死心塌地,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阮煙羅錯愕地看著他一臉興師問罪的暴怒表情,隨即了然地歎口氣:“你和他吵架了?”


    紫冥緊緊咬著牙關,全身都在顫抖,顯然強自壓製著無盡憤怒。


    阮煙羅抵著額頭苦笑:“紫冥,你明知道,我壓根不想要他心裏有我。”


    “沒錯!他根本就不該再掛念你!”紫冥跨上一步,雙拳骨節劈啪微響,牙縫裏擠出的嫉恨濃烈得令人無法忽略:“我真替他不值,為什麽被你傷得那麽深,還不肯忘記你這混蛋,還要為你再執迷不悟?”


    “……”嗅到從紫冥身周四溢的強勁殺機,阮煙羅眼睛微微眯起:“你來,是想殺我?”


    寧兒滿臉紅雲還沒褪盡,聞言嚇了一大跳。


    紫冥緩緩地笑,映著抽搐的嘴角、說不出的詭異——


    “我還真的想殺了你,把你一塊塊切開來,看清楚你究竟好在哪裏,能讓他這麽喜歡,哈哈哈……”


    一把推開擋在床前的寧兒,揪住阮煙羅衣襟,將他拖下床。


    阮煙羅腿上傷口被凳子銳角一磕,登時綻破,血流了出來。卻眉頭也不皺一下,硬氣地站著,平靜地道:“你若覺得殺了我心裏就可以舒坦點,隻管動手。這躲躲藏藏的日子過了十幾年,我其實也早厭倦了。死了也好,免得再跟他糾纏不清下去。”長歎著閉上眼簾。


    “我不偏讓你死。”紫冥怒吼,用力搖著阮煙羅:“既然你死都無所謂了,為什麽就不能答應他,陪他過完下半輩子?”


    “紫冥你?”阮煙羅再一次愕然,睜開了雙眼,入目是青年憤懣又飽含哀傷的麵容,他茫然問:“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即使殺了你,又有什麽用?隻是讓他徹底絕望崩潰罷了。”


    紫冥鬆開了阮煙羅的衣服,一屁股癱坐椅中,蒙住了自己眼睛。不想看到阮煙羅滿臉詫異,那令他感覺自己像個可笑的小醜。


    “我不會殺你的,我要你回到他身邊,永遠跟他在一起,再也不要讓他孤獨地活著……”


    那是他從餘幽夢身邊轉身離去的一刹那,腦海裏飄起的最後一個念頭。


    說出來後,整個人也似乎被掏空了,可又有種終於解脫了的輕鬆……


    阮煙羅真正怔住。


    “我很像個傻瓜吧?”紫冥掩臉,慘笑道:“我就是這種傻瓜,總是喜歡上不肯真心喜歡我的人,還要傻乎乎地替他們打算將來。從前是燕南歸,現在是他,哈哈……”


    笑聲最終變成噎在喉嚨裏的嘶啞幹嚎,他雙肩劇烈抽搐,怎麽也停不了。


    阮煙羅目光深沉地望著他,一摸他頭頂,忍不住歎氣:“你不是傻瓜,隻是愛他愛得太深了。失去你,才是會讓幽夢後悔一輩子的。”


    “我對於他,算什麽?”紫冥自嘲地牽了牽嘴角,仰頭緊盯阮煙羅:“你答應麽?陪著他,每天跟他說說話,對他笑一笑,我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你根本不用擔心他會勉強你做什麽啊!”


    在餘幽夢心中,阮煙羅一定聖潔無垢得像朵令他不忍褻瀆的絕嶺白蓮罷。


    當年,餘幽夢本有無數機會,可以將失去武功的阮煙羅據為禁臠,可通通放棄了,卻把無處宣泄的欲望發泄到那些無辜的江湖子弟身上……他,算不算也是其中一個呢……


    “我幫不了你……”阮煙羅低沉而堅決的拒絕倏地剪斷紫冥所有思緒:“我已經說過,不想再跟他有任何關係。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是一句話,愛莫能助。”


    拖著還在慢慢淌血的腿,艱難地挪到門口,拉開被踹得稀爛的半扇破門板,下了逐客令:“夜深,我和小女都要休息了,請回吧。”


    紫冥鐵青著臉,陡然發出聲怪笑,站起身冷冷道:“憑你三言兩語就想打發我?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苗疆有名的藥師?”


    “那又如何?”阮煙羅還是波瀾不興的樣子。


    “嘿,在苗疆,藥師也就是蠱毒師,可以驅使成百上千種蠱蟲。”


    紫冥得意地看著阮煙羅微微變了麵色,比著心髒位置:“有一種情蠱,中蠱者無法離開飼主三步之外,否則蠱蟲就會穿心而出。嗬嗬,你想不想試一下它的滋味?我可以專為你飼養一條。”


    阮煙羅濃黑的眉驟然收緊:“你想用這些旁門左道的手段逼我屈服?”


    “我本來就是旁門左道。”紫冥懶得再羅嗦,疾伸手扣住阮煙羅脈門:“得罪了,還請阮店主跟我去見他。”辦完這件事,他也可以了結心願,回苗疆終老,從此再不輕言情愛。


    深吸口氣,藏起心頭陣陣難以一言語形容的隱痛,拖著阮煙羅往外走。


    “不要!”寧兒衝上來抓著紫冥胳膊,氣紅了臉:“你為什麽非要逼我爹爹跟那個瘋子在一起?那什麽蠱蟲,你自己用好了,幹嘛要害我爹爹?”


    “滾開——”紫冥一甩胳膊,沒甩開寧兒,反覺刺痛入骨,寧兒居然張口咬住了他手臂。


    紫冥又驚又痛,用力推開寧兒,見袖子上已滲出血跡,他殺心頓熾。


    說到底,就是這臭丫頭拖了阮煙羅的後腿,還把阮煙羅迷得神魂顛倒。不如殺了她,讓阮煙羅從此沒了牽掛。


    邪念一起,再難遏製,他放開阮煙羅,拎起剛被他推倒在地的寧兒,扼住她脖子大力一掐,寧兒臉蛋立刻發了青,兩眼微翻——


    “紫冥,你絕不能殺她!”


    阮煙羅急撲過來,在紫冥耳邊短促地道:“她是幽夢的女兒。”


    什麽?阮煙羅的聲暗低到不能再低,紫冥卻覺得像記悶雷在他頭頂炸開。雙手一鬆,寧兒整個滑坐地上,摸著喉嚨拚命吸氣。


    “……你再說一遍……”他瞪著將寧兒摟進懷裏不住揉背安慰的男人,完全無法消化剛才聽到的東西。


    那個丫鬟,不是還在懷著幽夢骨血的時候就被幽夢殺了麽?又哪裏冒出個女兒來?


    寧兒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著實嚇得不輕。緊揪著阮煙羅的衣裳簌簌發抖,水靈靈的眼睛飽含恐懼,都不敢朝紫冥看。


    阮煙羅歎一聲,情急下透露了這個大秘密,見紫冥滿臉錯愕狐疑,知道今天不把話說清楚,紫冥決計不肯罷休。


    他輕輕拍著寧兒手背,扶她坐到床沿上:“別怕,爹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招手叫紫冥走過窗邊,估計寧兒已經聽不到兩人說話,他才壓低了嗓門:“你沒聽錯,她的確是幽夢和那丫鬟琴兒的親骨肉。”


    “……你……不是說過,那丫鬟早被他殺了嗎?”


    紫冥死盯著寧兒,以前不留意,此刻存了心思仔細端詳,發現寧兒那張瓜子臉兒和挺秀鼻梁果真依稀帶著餘幽夢的輪廓。


    這,阮煙羅豈非是愛上了餘幽夢的娘親又喜歡上了他的女兒?


    “……荒唐……簡直荒唐……”紫冥喃喃地靠著窗戶,聽外麵夜風大作,吹得院裏枝葉亂響,他心裏也亂七八糟得找不到方向。


    如果,如果幽夢知道了真相,該是什麽表情……也許,真會瘋掉……


    他不敢再想像餘幽夢那時的心情,隻是扯著嘴笑,料想自己的笑容必定僵硬詭異。


    阮煙羅凝視著他,點頭道:“幽夢他,確實以為自己已經殺死了那丫鬟,連我當初也沒懷疑。直到我打算逃離禦天道的前幾天,有個服侍我穿衣洗漱的老婆婆才偷偷告訴我,琴兒還活著。”


    他一指心口:“琴兒的心房天生長在右邊,幽夢那一劍雖然穿胸而過,卻根本沒傷到琴兒心髒。她隻是失血太多,暈死了過去。負責處理屍體的小嘍羅還算有點人性,發現她還有氣,不忍心活埋她,便堆了座空墳,將她偷偷藏起來,離開了禦天道。”


    他苦苦一笑:“你也知道,幽夢那時候,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外麵江湖上各派結盟,吵著要來衛道剿魔,鬧到天翻地覆,他也不關心,更別提還會去理會那墳裏虛實……”


    紫冥聽他一路道來,絲絲入扣,倒像在說故事,忍不住道:“這麽大的秘密,那老婆婆又為什麽要告訴你?還有,你又怎麽知道他們離開禦天道後躲在這裏?”


    阮煙羅濃眉一揚,淡然道:“那老婆婆就是琴兒的祖母,這村子本就是他們祖上居住的地方。她求我若有一天能逃離禦天道,一定要去看看她孫女活得可好。所以我離開射月邊境的山穀後,才會來到這村子。找到琴兒時,她已經和那小嘍羅做了夫妻,開了這家小客棧度日,寧兒也三歲多了。我住了段時間,見他們日子過得還安穩,本打算走了,哪知道開春忽然一場疫病,琴兒夫婦都逃不過。隻剩下這丫頭,她是幽夢的女兒,我自然不能丟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


    紫冥悵然,半晌才道:“既然那老婆婆是琴兒的親人,為什麽她不跟著一塊走?反要你替她探望親人?”


    斜眼看著阮煙羅,心裏極不舒坦,想不到那晚徹底長談,這男人居然還瞞了這許多秘密未曾透露。就連麵對餘幽夢的暴怒質問毆打時,竟也忍得住,堅持不肯吐露秘密。


    恐怕阮煙羅,才是這場角逐中城府最深,最不動聲色的一個……


    “你也該清楚幽夢的脾氣喜怒無常,如果他知道寧兒的身世,我也猜不到他會怎麽處置寧兒。畢竟他根本就沒想過要留下這個孩子。況且,你我終究相識不久,我也不便隨便透露這些。”阮煙羅似乎看透了紫冥的想法,微笑解釋,倒叫紫冥無從反駁。


    阮煙羅站了不少時間,有點吃不消腿傷,拖過把椅子慢慢坐下來:“至於那老婆婆,她當然不敢走。她還有個孫兒,也就是琴兒的親弟弟,也在禦天道,要她照顧。那孩子叫書兒,當時隻有十二三歲年紀吧,是幽夢數個書僮裏的一個。如果她再帶著孫兒逃跑,禦天道裏一下失蹤了好幾人,就算幽夢不起疑,他手下的人都會發覺蹊蹺。”


    “原來如此……那,那個老婆婆和她孫兒現在在哪裏?大概都在群雄攻打禦天道時被殺了吧?”城門失火,又焉得不殃及池魚?


    紫冥一望床沿,見寧兒仍是一臉懼色,又聽不清他倆壓低了聲音在說什麽,看到紫冥的目光,她嚇得往床裏一縮。紫冥想到她親人可說都是因餘幽夢喪命,又險些被自己生父所殺,倒動了惻隱之心,覺得這丫頭也沒從前那麽討厭了。


    這算不算愛屋及烏……他在心底苦笑,卻見阮煙羅搖著頭:“那老婆婆後來的確是病死了,不過那書僮嘛!其實你也見過——”


    他盯著紫冥驚疑的雙眼,一字字道:“秦蘇便是書兒。秦蘇這名字,就是取了‘琴’和‘書’兩字諧音。”


    “不可能!”紫冥情不自禁拔高了嗓子,看見寧兒豎起了耳朵,頓時警覺,掩嘴瞪著阮煙羅。


    寧兒對秦蘇的思慕,瞎子都看得出來。那秦蘇既然是寧兒的娘舅,對這不倫之戀該極力回避才對,怎麽還會對寧兒溫言細語,任她誤會下去?況且——


    “幽夢怎麽會不知道書兒是琴兒的弟弟,還留著他在身邊伺候?”


    “我說過,當時的他,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哪會去理會下人的來曆。幽夢是真的不知道琴兒和書兒原來是親姐弟,周圍人也根本吃不準他什麽時候會高興,什麽時候又會生氣,沒人敢多事去告訴他,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阮煙羅苦笑著緩緩道:“至於秦蘇,他那時不過是個孩子,老婆婆也不敢告訴他姐姐並沒死,怕小孩子不懂事說漏了嘴,惹出大禍,就一直瞞著他。嗬,其實誰都小看了那孩子,他明知姐姐被幽夢殺了,居然還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伺候幽夢,絲毫沒露出破綻。禦天道被攻破後,他也不知去向,七年前突然出現在這小村莊,從此定居下來。這麽多年裏,他也學了身好武功,事事處心積慮,想必是要報殺姐之仇……”


    紫冥一點頭,再無懷疑。憶起那天在祠堂裏秦蘇露的那手好功夫,竟不比餘幽夢遜色多少,有此勁敵,餘幽夢處境又危險一分……


    “所以,你還是趕快回去幽夢身邊,盡快跟他離開這是非之地,別再去想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了。”阮煙羅低頭望著自己腿上的傷口出神:“你走罷,我是絕對不會再去見他的。”


    “你——”愣愣地聽完故事,紫冥才發現自己被阮煙羅牽著鼻子走了一圈,事情又回到原點。


    他一挫牙關:“我不管!她是誰的女兒都好,反正我就是要你跟他在一起。”


    這一次,他是鐵了心絕不反悔。再嫉妒,再替自己傷懷,他也要幫餘幽夢圓了這個夢——那是他最後能為那個孤獨憂傷的男人做的一點事情……


    阮煙羅沉下臉:“你別再無理取鬧。說到底,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輪不到別人來插手!”


    被紫冥三番四次地逼迫,他是泥人也有了火氣,言語裏也尖刻起來,瞅著紫冥冷笑一聲:“你跟他有了肌膚之親,那是你自己喜歡男人,為什麽還要拖我下水?你憑什麽逼我也去喜歡男人,顛倒陰陽人倫?”


    “阮煙羅,你這說什麽意思?”紫冥變了麵色,沒想到這男人看似胸襟豁達,言辭間竟是極為鄙夷男風。


    他也知道世人對男風還是蔑視嘲笑憎惡者居多,但實在料不到阮煙羅也會跟世人一樣偏見良深。真是白白浪費了餘幽夢投諸他身上的數十年深情……


    “我並沒有要逼你去跟他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且以他對你用情之深,隻要你不點頭,他絕對不會勉強你的。你就連陪他說話解悶都做不到嗎?”


    紫冥逼自己忽略心底慢慢湧起的怒火,忍氣吞聲地跟男人分析,盼著能打動男人固執的鐵石心腸。


    “你究竟聽不聽得懂我的話?”阮煙羅不耐煩地拔高了聲音:“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請回吧!寧兒也受夠驚了,得早點歇息……”


    “混蛋!”紫冥再也按捺不住,一拳揮出,將阮煙羅連人帶椅打翻。


    “寧兒寧兒!你滿腦子除了寧兒,對他就真的連一點點舊情也不念?”


    他怒吼,若非顧及寧兒是幽夢的女兒,他確信自己早將她碎屍萬段以斷絕阮煙羅的想法。


    “啊?爹爹……”寧兒驚叫著奔過來,扶起阮煙羅。


    阮煙羅的嘴角,青紫了一大片。瞪著紫冥,眼神怪異而僵冷,顯然做夢也想不到紫冥會動手打他。


    “爹爹,你沒事吧?”寧兒摸著阮煙羅青腫的臉,眼圈不由紅了。


    “你還叫他爹爹?狗屁!”


    打了那一拳,卻見阮煙羅一副死陽怪氣的樣子,紫冥更怒,衝著寧兒大叫:“他根本就不是你的親爹來著,要不是迷上了你這臭丫頭,他才不會在這裏一躲十幾年!”


    寧兒心裏雖然已隱約有點感覺到阮煙羅對她的情意,但當真聽人當麵揭穿,仍是大受震撼,張大了嘴,呆立著吐不出一個字來。


    “紫冥!”阮煙羅驀然一聲低吼,表情難看到極點:“你別亂說。”


    “哈,你心虛了?”紫冥幹脆豁了出去,一把拎住阮煙羅領口,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叉著他喉嚨,最後攤了牌。


    “告訴你,我不理你喜歡不喜歡,反正我要你回到他身邊。”


    骨子裏邪性一發不可收拾,他用力一扼阮煙羅脖子,厲聲道:“你到底答不答應?”


    阮煙羅臉皮漸紫,定睛注視紫冥,瞳孔裏驟然掠過一絲焦慮,薄唇微張,似乎想對他說什麽,卻被掐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


    “你?”紫冥手指微鬆,剛想聽他要說什麽,就覺背脊後涼嗖嗖地寒氣上湧,沒來得及回頭,一掌挾著勁風已掃上他身體。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傷他?”耳邊響起的清斥洋溢著怒氣,寒酷而又熟稔無比。


    “餘幽夢!”紫冥失聲大喊,最後一字的尾音卻已被胸口翻滾衝上喉頭的血堵在了嗓眼。


    身體踉蹌著跌出,撞到桌子上。一張厚實大木方桌頓時碎得四分五裂,他兀自刹不住衝勢,再撞上牆壁,全身骨節欲折。


    他駭然望著滿身殺氣騰騰的餘幽夢,可餘幽夢的眼睛卻根本沒有和他接觸,反而朝低聲咳嗽的阮煙羅走了過去,殺氣頓消,焦急地問:“煙羅,你沒事吧?”


    沒想到,他一路上的預感竟成了真實——紫冥果然敵不住妒忌來對煙羅下毒手。


    目光觸及阮煙羅嘴角頸項的傷痕,心裏更是一緊,自己若來晚有一步,見到的恐怕已是阮煙羅的屍體。


    扶著阮煙羅坐到椅子裏,指尖輕柔撫過他腫破的嘴唇:“是不是很痛,煙羅?”


    阮煙羅別轉頭想避開餘幽夢的手,卻無法擺脫,他長歎一聲隻得作罷。


    紫冥摸著牆慢慢站直,怔怔盯著餘幽夢臉上溫柔異常的神情,那樣小心翼翼地,像對待絕世珍寶似地嗬護著眼前的男人。


    餘幽夢的眼裏,再也沒有他的絲毫存在……


    嗬,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放手吧!既然做不了餘幽夢心中的唯一,他又何苦再用這付不堪一擊的情意枷鎖來折磨自己和餘幽夢,整天疑神疑鬼,傷人傷己?


    深深地、貪婪地再度將餘幽夢從頭到腳望了一遍,將餘幽夢每一分輪廓都牢牢印進了腦海裏,紫冥悄然越過兩人身邊,跨出了門檻。


    ——從此,成陌路……


    他低頭,看著一點水珠跌落在腳邊的塵土裏,和風化泥,了無痕跡……


    如果那是眼淚,他想那也該是他此生最後一滴。


    他挺直了還在陣陣抽痛的背脊,微笑,步入濃重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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