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當家,您別這樣怒氣騰騰的啦!”狗蛋尾隨在裴煜的身後,隻見他腳步急促,像團火球似的,平日穩重的模樣蕩然無存!


    怎麽這幾日,他家主子老是在生氣?狗蛋真是悶了,尤其是耳聞三當家到現在還浸在聚寶賭坊裏沒回來,四當家用過晚膳後立刻殺上路,準備抓回還沉溺在賭局的三當家。


    “我不怒?我能不怒嗎?這幾天你也看過不少人為了‘賭’這一字,弄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的,如此血淋淋的慘痛實例,未來也要在裴家上演嗎?”


    “三當家應是不會因此玩物喪誌的,您也別說得這麽可怕。”他一直覺得自家主子是對隔壁鄰居很有偏見,才會借題發揮。


    狗蛋沒膽講,怕又被裴煜敲得滿頭包,最近他的脾性實在差得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無論是誰家家底雄厚,也禁不起這樣的揮霍!”一路上,裴煜破口大罵,蕭條沉寂的街道上,僅存他的怒氣。


    “當家,小聲些!現在不是白天,會被人家說閑話的。”這條小巷子裏的人家都早睡,根本不像城內那條滿是走卒攤販的夜市場,太吵會惹人厭的。


    兩個男人腳程飛快,遠在離裴府五條大街、八條小巷的聚寶賭場,轉眼間已在眼前,賭場外圍人聲鼎沸,好似整座京城的人潮全湧向這邊來。


    狗蛋不由得讚歎,大夥賭性真是堅強,將糖作坊隔壁的賭場擠得水泄不通,說是門庭若市也不為過。


    雖說門口熱鬧,可也有幾幕不斷上演、令人想要搖頭歎息的戲碼,真是不勝唏噓。


    “大爺,讓我再翻一次本!再一次就好。”


    “呿!就憑你這賭到賣妻賣兒,連命都要給賭掉的窮鬼,還有什麽本可翻?”幾個彪形大漢將男子踢出賭坊外,眼裏滿是鄙夷的目光。


    裴煜搖搖頭,就是有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也怨不得別人要對他無情無義了。


    他提步進到賭坊內,成群的人圍在賭桌上,兩眼直盯著骰盅不放,嘴裏莫不大喊著自己下注的點數,又甚至是抓著天九牌不放,嘴裏罵著粗話,時不時地摔著牌子。


    裴煜也算是大開眼界了,他家鄰居這坊子還真不是普通的熱絡,有六黑六白十二棋子的“六博”、十二賽盤格的“雙陸”,以五顆木子顏色決勝負的“樗蒲”,搖骰子下棋的“博戲”,子有黃黑各十五隻的“長行”,刻有梟、盧、雉、犢、塞五采的“五木”,就連簡單的銅錢“叉色”都有人賭!


    賭風之盛行,簡直是集全天下的賭鬼們於一堂呐!


    “喂!把頭錢扔過來,我博!就不信老子我會輸一屁股債!”男子將十兩銀按在賭桌上,惡聲惡氣的朝莊家直嚷嚷,那氣勢真是驚人萬分。


    裴煜聞聲望去,不瞧倒好,一瞧臉色鐵青了半邊。那十足十染上這裏眾賭鬼習性、又一臉輸到要脫褲子的人,好巧不巧,就是他的孿生兄長——裴燁。


    “四當家,那該不會是咱……”不等狗蛋把話說完,裴煜快步疾走,如風馳般的速度,轉眼就來到裴燁身邊。


    隻見那小子連眼也不眨,直盯著賭桌上被自己扔開、忙打轉著的頭錢。“反!反!反!”


    裴煜再也看不下去,一掌拍往裴燁的背,將他給打趴在賭桌上,臉麵就這樣硬生生貼住桌麵,下手之狠準快,連狗蛋都讚歎不已。


    “他娘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拍老子的……”裴燁火惱地爬起來鬼吼,一見到自家兄弟,那些難聽的話都吞了一半回去。


    “他娘的?”裴煜挑高眉,笑得很是陰沉。“娘親要是知道她長眠了,都還要被你叫出來罵,真不知道瞑不瞑目!”


    裴燁沒料到會在這裏見到裴煜,端起笑臉來。“小四,你來了呀?和我一樣來嚐鮮的嗎?”


    “不是!”裴煜回絕得毫不留情,就連迸發出的目光,都冷得將裴燁從頭刮到腳。“怎麽,你輸了多少?要脫褲子、當衣服了?”


    別說他不給自家兄弟麵子,有道是十賭九輸,“賭”這一字,害人不淺!


    裴燁笑得很心虛。“哪有,方才還小贏幾把哩。”


    “贏多少?”


    “又輸光了……”裴燁喉頭差點哽住一氣。


    裴煜睞他一眼,就知道沒有什麽好消息。這場子擺明就是讓人有去無回,虧他還以為可以從中撈回本錢,真是異想天開。


    “那甘心了,該回家了吧!”裴煜從不把裴燁當成兄長,他們倆打從在娘胎裏就廝混在一塊,就像是自己的分身。


    “可是……”裴燁有些支吾,神色猶豫不決。“我……我的錦玉腰帶……”他指著莊家桌邊擱的一條價值不菲的玉腰帶,那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呐。


    裴煜聞言,差點氣到一拳揮往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上。“你!你連那條腰帶也賭下去?”


    “我……銀兩帶不夠……”他帶來的銀子,還不夠玩這坊子半圈呐。“莊家說拿身上值錢的東西押著,所以……”


    “你押了多少?”


    “二……二十……”


    “二十兩?”裴煜大聲咆哮,緊握的拳就快招呼到那張不知死活的臉上去。


    “那條腰帶至少值五百兩銀,你——”二十兩就換了?裴煜氣得快要斷氣,虧他還是賣珠寶首飾的,那條玉腰帶少說五百銀跑不掉,沒想到為了換區區二十兩,就被人給吞掉了!“你幹嘛不拿你的一根指頭押給別人?輸掉,斬給人家就好!”


    狗蛋縮了肩。“四當家,別……別這樣,二十兩狗蛋身上有,先給三當家緩緩急。”


    “你身上哪來那麽多錢?”裴煜瞪眼,這錢出現在狗蛋身上,還真不算是小數目。“說!”


    “是梁老板拿來上個月的工錢,小的本來要繳到帳房去的,見到當家方才急著出來找三當家,沒多想就先跟過來了。”


    “那二十兩是這個月,你們的工錢!”裴煜指著狗蛋的鼻頭。“你想要先代墊嗎?”


    “我……”狗蛋縮縮脖子,還想要開口時,三個男人被五步之遠的吵鬧聲給吸引了心神。


    “死鬼!死鬼!家裏都要沒錢買米糧了,你還把老娘的首飾拿去當?你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喂!你瘋了嗎?別打了……別打了……”男子一手擋著自家娘子的拳頭,一邊哀聲求饒。


    刹那間,整座喧囂的賭場全然寂靜,隻剩女人的怒氣和男人的執迷不悟。


    “我真苦命!真是苦命呐!早知道嫁給你要過苦日子,當初不如死了……”


    “啪”地一聲,一掌按在賭桌上的玉掌,格外清脆響亮,打斷女人哭哭啼啼的吵鬧聲。


    女人一拳還印在自家相公臉麵上,哭到臉上的妝都掉光了,狼狽地看著款款走向自己的黃晏晴。


    “大嬸,要吵嘴回家裏去,在我的地盤上這樣胡鬧,算什麽樣?”黃晏晴怒瞪著眼,氣勢淩人,一反白日溫柔婉約的模樣。


    “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開了這間賭坊,我家相公會這樣拋家棄兒,徹夜不歸嗎?”


    黃晏晴又是一掌拍上桌麵,震得在場所有人嚇一大跳。


    “哼!這罪倒是按在我們聚寶賭坊的頭上啊?!是咱們坊子裏哪個人拜托他來的嗎?”她秀眉一挑,目光尖銳凶狠,就連話也說得句句帶刺。


    女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略微閃躲著黃晏晴的目光,但一見到自己不思長進的夫君,畏縮沒擔當的模樣,火氣又竄上心口來。


    “說到底,若沒這賭坊,我家相公會成天流連忘返嗎?”


    “笑話!兩條腿生在他身上,他想往哪走,咱賭坊還要負責不成?”黃晏晴冷笑,本是秀麗的麵容,布滿令人不敢領教的凶狠。


    遠在五步之外的裴煜見狀,忽地像是被雷給劈到似的,更像是遭馬車輾過腳掌般,驚嚇得動彈不得。


    不會吧!那道纖弱的鵝黃色身影,就是白日對他巧笑倩兮的黃晏晴?


    瞧她目光陰狠如火,那一聲聲拍桌聲鎮壓全場,口氣說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簡直不將人給放進眼裏。


    女人被黃晏晴尖酸的話給削得顏麵盡失,一時氣不過便舉掌揮向她那張吐出惡毒話的嘴巴,好一吐肚裏的怨氣。


    裴煜眼尖,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場麵,立刻出聲遏止。“慢著!”


    說時遲、那時快,“啪”地一聲,又是一聲清脆響亮、並且讓眾人倒抽一氣的可怕聲響。


    非常整齊一致的抽氣聲緊接在後,接著是女人號啕大哭的喊叫聲回蕩在整座賭坊內。


    黃晏晴一手插在腰上,另一手猛甩著,白皙的掌心紅通通的,還有一絲火辣辣的痛麻感。


    裴煜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他應該是看錯人了,否則怎會見到像她一樣的身影,卻蠻橫潑辣得令人卻步。


    雖說她相貌清麗秀氣、嬌柔甜美,可一怒起來的火辣勁道,也是讓裴煜開了眼界。白日與夜晚,根本是天差地別,南轅北轍。


    “四當家,那……那是晏晴姑娘嗎?”狗蛋揉揉兩眼,傻了半晌,沒見過出手如此快狠準的人,眼皮連眨也不眨,就這樣揮過去,真是開足了眼界。


    “我……”他也不確定,說不準,那女人是像他跟裴燁一樣的孿生子。“我不知道。”


    “嘖!真是個辣姑娘哩。”裴燁嘖嘖稱奇,見過許多女人嬌滴滴、柔弱弱的神態,這種嬌蠻潑辣的類型,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怎麽,不怕我跟你的白丫頭告狀?”裴煜冷冷地說,刺了裴燁心窩一刀。


    這一句,果然讓裴燁沒再吭半聲氣,裴煜正要轉頭望向黃晏晴那時,耳邊又傳來一聲聲響亮的巴掌聲。


    連著四、五聲響個不停,又是打得眾人愕然、並且也讓對方毫無招架之力的巴掌,招招紮實,個個毫無虛發。


    沒想過自己會被連摑好幾掌,男子捂著被打腫的臉麵,完全無法抵擋怒氣騰騰的黃晏晴。


    “再讓我見一次你們上賭坊鬧事,回頭我找人拆了你家房子!”


    那對夫妻重重地咽下一口氣,戒慎恐懼的頷首,在黃晏晴開口趕人前,飛也似的抓著彼此的手,如逃難般地衝出賭坊。


    坊子裏的氣氛,就像是雪地裏的冰窖,寒風陣陣襲人。


    黃晏晴冷冷地掃了賭坊一圈,很識相、也很熟悉她夜晚潑辣性子的賭鬼們,都非常有默契地在她的視線對上自個兒時,與旁邊“賭性堅強”的賭友們一塊攬著肩膀,回牌桌、賭桌上,再戰個三、四百回合論輸贏。


    坊裏隻剩三個第一次上門、完全狀況外的男人,還不知死活的直盯著黃晏晴。


    “喂……喂……她……望向咱們這邊了。”裴燁盡量壓低聲量,怕讓人看出他正說著話。


    “我……我知道。”裴煜也壓著聲回應,被黃晏晴的視線釘得無法動彈。


    “四當家,咱們要不要跑啊?”一點也不想吞女人巴掌的狗蛋,正極力忍耐住恐懼。


    “我的玉腰帶啊……”他們不可以無情無義,拋下他一個人麵對如此殘酷的景況,要是他被人家給拆了,一定找不到全屍的。


    老實說,裴煜自己是很想要逃走,卻被這同娘胎、同麵相的孿生兄弟給害死。


    隻見黃晏晴冷掃他們一眼之後,走向賭桌搖起了骰盅,做起莊家來,還露了幾手,吸引許多人的目光。


    白皙的纖手搖著骰盅,力道一點也不馬虎,骰子在盅內搖得紮實,黃晏晴單手一拋,骰盅在半空中翻轉兩圈,又穩當當地回到她手中,反手將骰盅按回桌麵上。


    她的視線再度落在遠處的裴煜身上,看他的樣子,應當不是來玩兩把的。


    黃晏晴勾起嘴角,仔細再看才終於確定了。


    那不是她的鄰居嗎?真是夠希罕的呀!聽底下人說,這位裴四當家最近脾氣一改往常,變得異常惡劣,三不五時扯嗓轟坊裏的師傅,嚇得眾人雞飛狗跳的……


    不做其他想法,看樣子,準是她的賭坊礙到人家的眼了!黃晏晴媚眼一勾,朝裴煜頷首算是打聲招呼。


    裴煜感受到如此尖銳的目光,自然是予以相迎。


    沒想到這個從沒正式登門拜訪的鄰人,第一次見麵是令他氣憤難忍,第二回碰頭卻教他大感不可思議。


    他們早上的爛帳還記在牆上呢!


    嗬,瞧他的眼神,似乎對於自己感到些許不痛快呢!夜裏的黃晏晴對人觀察甚微,不過幾眼就能略懂他的心思。


    這男人,模樣還挺順眼的!越看越覺得有她的緣哩!


    裴煜不知道自己被人暗地裏盤算著,隻覺得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毫不掩飾。


    黃晏晴明白她潑辣的性子沒幾人敢領教,大多都是別人忍讓著自己。對她話不敢說得大聲,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瞧她。


    這是她頭一回,碰見一個這樣大剌剌看著自己的男人。


    嗬,有趣!她喜歡!


    “下!”她丹田有力地喊出聲,難得心情愉悅,先前的小小混亂早已遺忘。


    隻見眾人籌碼下得也不拖泥帶水,深怕被她一掌打趴在賭桌上,小聲地在嘴裏念著自己下注是大是小。


    “開——”她一手打開骰盅,洪亮地喊了一聲。“通殺!”


    “呃……啊啊啊……”哪有人這樣的!每次都來這招,殺得大家片甲不留。


    三個骰子不知道怎麽搖的,全疊在一塊,最上麵那一顆,僅一角立在骰麵,毫無半個點數……


    黃晏晴挑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擱下骰盅,眾人才輕籲一氣。


    “再一回吧!各位。”她俯身兩掌按在桌麵上,笑得令人頭皮發麻,更震懾於她的氣勢之中。


    裴煜很清楚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驚人聲勢。


    事實上,她的氣勢也絕對壓過在場所有男人了。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如此勇敢甚至是膽大包天,也從不曾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跟這樣的人比鄰而居。


    尤其是她方才看著自己時,那股挑釁到極點的目光,讓裴煜心底起了莫大的變化。


    為什麽同一個人,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性子?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媚感,與白日嬌柔甜美的模樣大相逕庭。


    對於黃晏晴,裴煜心中竟生起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並且無法壓抑。


    一切就從這裏開始,這一晚、這一刻……他的眼裏,有了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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