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


    孟七七與季月棠對坐廊下。此時夜雨已經小了許多,風也漸漸靜了,滿地被吹落的茶花瓣和落葉,更像是夜的詩情。


    蕭瀟煮了熱茶過來,第一杯當然先奉給自己的師父。但是師父他老人家卻不大滿意,道:“怎麽不燙壺酒過來?”


    蕭瀟說道:“大師兄吩咐過了,若他不在,便不能給師父喝酒。”


    孟七七挑眉:“你什麽時候被他收買了?”


    “徒兒隻是覺得大師兄說得很有道理。”蕭瀟微笑解釋,恰在此時,一縷清風拂過孟七七耳畔,帶來一陣□□。他頓時便明白過來風從何處來,而後揉了揉耳朵,又氣又無奈地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孟七七不情不願地喝起了茶,季月棠便笑問:“陳大公子不來麽?”


    “他已經來了啊。”孟七七道:“你在他的陣中,此處與彼處便沒有任何不同。所以,季堂主可要當心了,大陣的威力是很大的,想要奪走一個人的命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可當心著呢。”季月棠顯得很坦蕩。


    聞言,孟七七吹了吹茶杯上的霧氣,隔著霧氣他抬眸看著季月棠過分稚嫩的臉,忽然問道:“張家的血晶石好賣麽?”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麽,但我是個生意人,仙君。海茶商會發展至今,我不能砸了它的金字招牌。所以那些有問題的血晶石,我都留在海茶的倉庫裏,如果你想看,我隨時可以帶你去看。”季月棠道。


    “是麽,那既然你是個生意人,就更不該做這筆賠本的買賣。難不成張家對海茶商會還有什麽恩惠不成?”孟七七道,季月棠對於這所有事情的了熟於胸卻讓他暗中警惕。這個來自燕洲的四海堂堂主,知道的東西未免太多了,他的級別可能比那個屈平要高出很多。


    “非也。”季月棠搖頭,道:“仙君有一點不了解,張家那些血晶石雖然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什麽意思?”孟七七蹙眉。


    季月棠抿了口茶,道:“海茶商會一直在做晶石生意,並致力於挖掘出屬於自己的晶石礦脈,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為了此事奔走,所以對於晶石了解很深。張家的血晶石雖然是用普通晶石浸泡妖獸血液做成,其中蘊含的元力不如我們常用的血晶石那麽純粹、雄厚,但是這兩者之間相差的隻有——年限。”


    “你的意思是……這批假冒的血晶石隻要放置足夠的時間,就會變得跟普通血晶石一模一樣?”孟七七略有些驚訝。若季月棠說的沒錯,這血晶石的成因就有些耐人尋問了。


    如果世間本沒有血晶石,所有的血晶石都是因為普通晶石浸泡了妖獸血液形成,那這麽多的妖獸血是從哪裏來的?


    妖獸不都是在秘境中嗎?它們怎麽會跑出來,又是誰殺了它們?


    季月棠繼續說道:“海茶的修士很多,我們曾探訪過各個秘境,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了血晶石的秘密。於是當張家提出交易時,我們就答應了下來。一來,張家掌握著仙門中最大數量的晶石出產,我們要與他們進行長期合作,關係不宜鬧僵。二來,這些血晶石總有一天是可以賣出去的,我們並不吃虧,倒不如賣張家一個麵子。”


    季月棠的解釋合情合理,孟七七一時也未挑出錯處來。在秘境中發現血晶石的秘密這點也無可置喙,若有人在斬殺妖獸時恰好讓晶石沾到了妖獸血,因為沒有及時清理而發現了融合現象,也是不無可能的。


    可這樣一來,血晶石這條線就斷了。


    張家的那隻妖獸究竟是怎麽來的,跟陳伯衍的被追殺是否有關係,這一切都無從解釋。


    就在此時,唐察來了。


    季月棠看著渾身濕漉漉的,發髻都散亂了的唐察,歎了口氣,道:“快進來吧,別在外頭站著。”


    唐察這才走到廊下,隻是他像是被夜雨凍僵了,麻木得很。季月棠起身去屋裏找了條帕子給他,他才坐下來拿著帕子擦頭發。


    這一老一少,倒有趣得很。


    孟七七看著,問:“那位老前輩呢?你把他帶到哪裏去了?”


    唐察轉過頭來,反應仍有些遲緩,頓了幾息,吐出兩個生冷的字:“埋了。”


    “那位是神京人士。”季月棠給孟七七續了杯茶,解釋道:“當年他們同守邊疆,後來出了那件事,他大概是後悔了,主動離開了軍營。據說這麽多年他一直沒回到故土,可能是覺得沒有顏麵回來吧,此次葬在這裏,也算落葉歸根。”


    “是你們把他約在吉祥客棧的?”孟七七問。


    “仙君可別誤會,是那位約的唐察。在此之前,我們可不知道你與吉祥客棧的關係。此次我們來神京,主要目的便是赴他的約。”季月棠道。


    “哦?”孟七七揶揄道:“不考狀元了?”


    季月棠無奈:“如今我在防衛司、公主府和陛下麵前都掛上了號,恐怕日後卷子答得再好,也無出頭之日了。”


    思及此,季月棠甚至懷疑孟七七那日怒斬寒軒亭的時候,是有意帶著他一起的,並非隻為了試他深淺。他、二皇子,都是把孟七七拖進這場風波中的推手,於是孟七七揍了二皇子,又把他季月棠拖到眾人視線中去。


    當然,季月棠本身與二皇子並不相識,他隻是趕了個巧。


    孟七七道:“季堂主有海茶這麽大一個背景,坐擁天下財富,難不成還想入朝為官?”


    季月棠搖頭:“那倒不是。隻是我想,若有朝一日我中了狀元,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寶殿之上,在文武百官充滿期待的目光之下,瀟灑地拒絕授官、揚長而去,那一定是件讓人回味無窮的事情。”


    聞言,孟七七不禁又重新打量著季月棠,就連沈青崖都微露詫異。季月棠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又總是顯得少年老成,所以他們都覺得這個年輕的皮囊下一定是一個千年老妖怪。


    可是此刻的季月棠又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活潑來,這與眾不同的想法,實在很對孟七七的胃口。


    孟七七便笑道:“你這話若叫西林書院的夫子聽見了,一定用戒尺把你打出神京。”


    季月棠聳聳肩:“到時候我一定跑得比他們快。”


    “這可不一定,那些老頑固執拗起來,能爆發出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孟七七不由想起在孤山時,因為他肚子裏的墨水實在太少,師父看不過去,便為他從山下請了一位夫子來教他習字。那位夫子的脾氣比驢還倔,一點兒都不把他這個未來的孤山小師叔放在眼裏,實在可氣。在他眼裏,孟七七簡直比三師娘養的蘆花雞還要笨,朽木不可雕也。


    一想起往事,孟七七便覺頭疼。


    季月棠笑著與他碰杯,喝茶倒喝出了酒味。


    此間其樂融融,在神京另一端的防衛司,鮮血卻早已滲滿了門口的磚縫。防衛司的大門還緊閉著,沒有一個人能從中衝出來,冰冷的夜雨中,隻有刀劍聲和淒厲的哀嚎聲不斷從中傳出,聽得人骨頭都在發顫。


    “陛下!讓我見陛下!”驀地,孫涵的聲音再次衝破雨幕傳來,那聲音顯得有些沉悶、喉嚨裏仿佛堵著什麽,又帶著一股無言的淒涼和悲壯。


    他不是第一次這麽喊了,他一直在不斷地喊著,可大門始終沒有開。


    皇帝還站在原地,腳步都未曾挪動一下,倒是趙海平微微蹙眉,幾度想要開口,又硬生生忍住了。


    防衛司內的喊殺聲,越來越小了,雨也越來越小了。


    “咚!”的一聲,仿佛又什麽東西撞在門上,進而撞在眾人的心口,用力地捶著、憤怒不甘地怒吼著——放我出去!


    “陛下!”那悲痛泣血的聲音,讓所有人心頭一顫。


    一切,再度歸於平靜。


    黑夜中,眾人壓抑的呼吸聲尤為明顯,他們像是被那聲戛然而止的呼喊扼住了喉嚨,此時才得以解放。可是鬆過一口氣後,身體卻愈覺冰涼。


    有人忍不住抖了抖,心想著:難道是夜雨太涼了嗎?


    皇帝幽幽地歎了口氣,轉頭看向趙海平,輕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無情了?”


    趙海平緊繃著臉麵無表情,答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還是不願評價……”皇帝抬頭看著如水洗過的浩瀚夜空,道:“人之欲念無窮,總覺得別人虧欠他太多。我有時抬頭看看夜空,也會覺得自己是否做錯了。對四郎如此,對你也如此,你們終究與別人是不同的。”


    趙海平心中再起波瀾,可最終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隻剩一句話:“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皇帝不可置否,沒有作答,隻是在轉身離開之時,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他好似斟酌良久,才道:“我從未放棄過尋找四郎,從來沒有。”


    說罷,皇帝離開了。


    防衛司的大門重新打開,光罩消散暗衛們魚貫而出,跟隨著皇帝的腳步漸行漸遠。頤和公主最後一個從裏麵走出來,甩去刀上的血,快步走到趙海平麵前,收刀、站定,端的是一個鏗鏘利落。


    “趙將軍。”年輕的公主殿下友好地伸出手,對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可一個能在手刃那麽多人後還能露出真心笑容的人,趙海平想想都覺得可怕。他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正在對他釋放善意,神京的格局,至此改變。


    在高處審視一切的陳伯衍,再度將他的視線落向西林書院。


    孟七七與季月棠的交談已趨近尾聲,雙方看似坦誠布公、相談甚歡,可歡聲笑語下湧動的暗流依舊洶湧。


    “時候不早了,再過一個時辰城門便要開了,我們來談最後一個問題。”孟七七收起了玩笑話,正色道:“之前我與屈平副堂主的約定可還算數?”


    “當然。”季月棠點頭。


    “那麽季堂主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小師叔的下落?”孟七七問。


    “仙君何必為難我?你們孤山劍閣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麽會認為我知道?”季月棠平靜反問。


    “你剛才也說了,你是個生意人,做生意就該講誠信。”孟七七道。


    季月棠露出一絲無奈,最後道:“我隻知道周自橫最終被人逼入不歸林,但不歸林是什麽地方你們都知道,如今他是死是活、身在何處,確實不是我能知曉的。你認識鬼羅羅,根據我海茶商會得到的消息,他便是追殺周自橫的數人之一,你若問過他,必能知曉我說的都是事實。”


    孟七七沉默不語,一雙眼睛繼續平靜地看著季月棠,似笑非笑。


    季月棠摸摸鼻子,道:“好吧,既然你執意要問,那我再透露一些消息給你。這本不該跟你說的,我怕會給海茶帶來災禍。當時追殺周自橫的人裏,有無情峰侯暮雲,他是周自橫的朋友,你也知道。至於他為什麽背叛周自橫,這我便不知曉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目前的下落。”


    “他在哪兒?”孟七七沉聲。一年前他見過侯暮雲,可後來他就離開了無情峰,不知所蹤了。


    “他在蜀中某座山中閉關,我知道他的行蹤,是因為他在閉關前曾向我們海茶買過一些特殊的東西。”季月棠道。


    特殊的東西?孟七七立刻追問:“是什麽東西?”


    季月棠道:“閉月花、乾坤塚。”


    聞言,孟七七蹙眉。


    閉月花有什麽功用暫且不論,乾坤塚卻是仙門中有名的陣法武器,持有此物者可以布下乾坤隱匿陣,外人極難破解,沒想到竟被海茶賣給了侯暮雲。


    也就是說,此刻的侯暮雲極有可能就躲在乾坤隱匿陣內。


    “具體在蜀中哪座山?”沈青崖忽然開口道。


    “應該在望丘山一帶,我沒有派人跟蹤。”季月棠想了想,又道:“不過若你們要去尋他,到了蜀中如有任何困難,可以去找蜀中四海堂。我可以作主幫你們三個小忙。”


    孟七七與沈青崖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還有疑慮。如果海茶可以幫忙,那再好不過,但這就代表他們毫無嫌疑了嗎?也不盡然。


    不過,現在不是掀老底的時候。


    孟七七抬手讓蕭瀟把茶敘上,道:“那便多謝季堂主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雙方相識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時是寅時二刻,躁動的夜將要過去,神京終於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獨自坐在百花樓頂的陳伯衍就像一座雕塑,狂風暴雨都不能動他分毫。他閉著眼,似無知無覺,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終於,兩道身影從他身旁的虛空中跨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側,與他共同俯瞰這天下雄城。


    陳伯衍睜開眼來,屬於人的情感慢慢在他眼中複蘇。


    “看到鬼羅羅在哪兒了嗎?”孟七七問。


    “所有人聚集到防衛司的時候,他去了皇宮,肯定另有目的。戰叔在盯著他。”陳伯衍在此處縱觀全局,誰都不能逃過他的眼睛。


    沈青崖心中卻是仍有些好奇,問:“大陣的鑰匙一直在皇帝和防衛司手中,你把防衛司的鑰匙拿走了嗎?”


    陳伯衍搖頭:“鑰匙其實就藏在《神京賦》裏。”


    “《神京賦》?”沈青崖問。


    “對啊,那天我們在城牆下悟道,你沒有與我們一同看到幻象,所以對它不夠了解。其實開啟大陣的鑰匙就是《神京賦》,隻是即便你參悟了它,千百人中或許僅有一人能借此開啟大陣。”孟七七道。


    至少,孟七七是不能的,所以在陳伯衍告訴他,他可以開啟大陣的時候,他也驚訝了許久。或許,這與陳伯衍天生劍體的身份有關,他能夠最大程度地與天地元氣產生共鳴,而大陣也是靠天地元氣運轉的。


    沈青崖明白了:“原來如此。”


    陳伯衍道:“現在孫涵替我背了黑鍋,但皇帝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或許很快會反應過來。”


    “那也是之後的事情了,不給他留點麻煩,那不是白當他一回棋子了?”孟七七迎著溫和的夜風和蒙蒙細雨伸了個懶腰,道:“我們該走了。”


    “隻是不知道這一去,什麽時候還會再回來。”沈青崖忽而發出一聲感慨。


    “想回來,那便回來咯。”孟七七歪頭看著他,驀地一笑。


    這時他的餘光忽然瞥見了什麽,忽然驚喜地指著城中某處,道:“你們看,那個紅球還在那兒呢!”


    沈青崖和陳伯衍齊齊望去,隻見一個紅色的球卡在一處屋頂的縫隙上,那紅色已經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淡了,但毫無疑問,那就是當初那顆嵌在他們逃亡路上的小藤球。


    七年前,他們狼狽地被人追殺,一路逃出了神京。


    七年後,他們站在神京的最高處,已經可以來去自如。


    天地浩大啊,世事總是如此奇妙。


    孟七七笑了笑,道:“走吧,我們還沿著當年的那條路走。”


    再堂堂正正地,從大門走出去。


    卯時,城門開。昔日的少年,迎著朝霞沐浴著晨風,再度遠行。


    作者有話要說:稍稍晚了幾分鍾,給你們麽麽麽~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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