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廳往左一拐就是衛生間了。當一行人進入的時候,衛生間裏一個年輕的文職人員正在小解,他轉頭看清來人,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韓……韓隊?”


    韓灝麵無表情地抬起手,展示著那鋥亮的手銬,糾正道:“犯罪嫌疑人韓灝。”


    年輕人忙不迭地把工具塞進褲襠,慌忙間未盡的尿漬染濕了前襟。看著他這番模樣,尹劍等人也備覺尷尬,都不自覺地側過了臉。


    等那年輕人離開之後,尹劍推開一個隔間的門,招呼韓灝說:“抓緊時間吧。”


    韓灝走到隔間內,他晃了晃胳膊:“按規矩來吧。”


    尹劍點點頭,一個幹警走上來,拿鑰匙打開韓灝右手上的銬環,然後鎖在了隔間內的鋼鐵水管上。這是刑警隊裏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號時,幹警會把他和衛生間裏的水管銬在一起,自己則在外麵等待。


    這正是韓灝想要的效果。他對刑警隊的辦公樓實在太熟悉了,他知道一樓衛生間的頂棚上有個八十平方厘米見方的管網檢查口,從那裏鑽進去,便可以一直通往辦公室後牆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從這裏逃脫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計劃。當然這個計劃的實現還需要尹劍等人的配合和自己的一點點運氣。


    當韓灝看到尹劍帶著幹警退到衛生間外之後,他的心中一陣狂喜。他迅速打開了胸前的掛墜,撕開兒子的照片,將藏匿其中的那段鐵絲取了出來。


    手銬很快被打開,韓灝踩著水管攀上了隔間牆壁,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鑽進了管網通道,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


    運氣也在陪伴著他:在這個過程中,恰好沒有任何人來使用這個衛生間。


    當在外等待的尹劍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示意幹警去裏麵看看。後者來到衛生間內,見到那個隔間的門仍然反鎖著,他叫了兩聲:“韓隊,韓隊?好了沒有?”可是隔間內卻沒有回應。


    幹警隱隱覺得不妙,他回到走廊裏,輕聲但急促地向尹劍匯報著:“好像有點不對!”


    尹劍一愣,他來到衛生間的隔間外,趴下身來向裏張望。從縫隙裏看不到人的雙腳,他的心立刻“噔”地沉了下去。


    尹劍彈起身一腳把隔間門踹開,裏麵空空如也,隻剩下那副手銬掛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搖晃著。


    五分鍾後,羅飛來到了現場,他的臉色鐵青。他無法理解一個在押的嫌疑犯竟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而那個人脫逃的時候,自己正在同一幢樓的三層辦公室裏辦公!


    羅飛的目光匆匆一掃,便已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手銬是怎麽被打開的?”他轉過身看著尹劍,目光如電炬一般。


    尹劍慌張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麽東西?你們有沒有清過他身上的東西?!”羅飛一連串地追問道。


    尹劍身旁的幹警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不敢貿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尹劍一眼。


    羅飛捕捉到了這個細節,立刻皺起眉頭:“嗯?”


    “隻有……一個掛墜。”尹劍硬著頭皮回答說,“裏麵是他兒子的照片。”


    羅飛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彎下身從便池旁撿起了什麽。


    “是這張嗎?”他把手指尖上的東西遞到了尹劍麵前,那是一張因撕扯而變得殘缺的照片,上麵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韓灝的兒子。


    尹劍當然認得,他也明白這張撕壞的照片意味著什麽。他麵如死灰地點了點頭。


    “同樣的錯誤,為什麽要犯第二次?”麵對下屬的嚴重過錯,羅飛隻是深深地歎息了一句,並不像以前韓灝那樣暴跳如雷地斥責。


    可是尹劍卻感受到更加沉重的壓力,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幾乎要被壓垮了。


    “我們必須盡快行動……”羅飛一邊思索一邊下達命令,“在車站碼頭發協查通告,監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沒有錢,沒有電話,應該跑不遠的。調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現在就去!”


    尹劍神情茫然,似乎沒有聽到羅飛的話,直到後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才驀然清醒過來,反問了一句:“我嗎?”


    在尹劍的腦子裏,他仍在等待著羅飛的處分。


    “除了你還有誰?”羅飛直視著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錯誤,需要你自己去彌補。”


    “是!”像是要發泄什麽似的,尹劍大吼了一聲,他“啪”地敬了一個禮,轉身快步離去。


    看著小夥子的背影,羅飛再次歎息了一聲,這次卻是為自己而歎。其實他早該想到尹劍可能成為韓灝賴以利用的棋子,卻沒有早作防範。在與eumenides激戰的當口,又節外生枝出了這麽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羅飛也難免產生些許難以招架的感覺了。


    下午二時二十六分。


    慕劍雲回到了刑警隊,她立刻前往羅飛的辦公室匯報相關工作。


    “女孩現在的精神狀況已經穩定了許多。不過對案發時的很多細節她都記不清了,對於遭受過極度緊張和驚嚇的人來說,這也是正常的現象。”女講師的語氣有些遺憾。


    “那就直接說說你的發現吧。”羅飛卻看出對方還有一些“好料”藏著沒說。


    慕劍雲微微一笑:“為什麽那個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單卻活了下來?這個問題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過逼迫吳寅午砍手,激發出後者作為老師的勇氣和責任感,而女孩對自己、對他人,甚至對待人生的態度也因為此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一種新生。eumenides離開之前對女孩說‘你已經死過一次’。所以eumenides並沒有放棄刑罰,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完成了它。”


    “嗯……”羅飛品味了一會兒,“這倒與他以往的風格有些區別呢。”


    “你不要忘了,這是新的eumenides第一次獨立作案。”慕劍雲提醒羅飛,“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這種風格的改變體現了新eumenides與袁誌邦之間某種性格和思路上的差異――在他的懲罰過程中,開始出現了救贖的思想。比如這起案件,事實上體現了他對師道救贖的某種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羅飛讚許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從吳寅午那裏還能找出什麽線索。他是成年人,又沒有受到死亡威脅,精神狀況應該比那女孩要好一些。”


    慕劍雲卻搖搖頭:“這倒很難說……”


    “怎麽講?”


    “從我了解到的狀況看,吳寅午是個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這次的事件對他可能會有兩個方麵的影響。或者真的讓他戰勝自我,性格上獲得一個堅強的飛躍;但也有可能讓他活得更加自卑――因為他會認為前兩個學生的死亡他沒能盡到應有的保護義務。如果出現後一種情況,那我們的工作就會麻煩許多……”說到這裏,慕劍雲忽然話鋒一轉,“哎,尹劍呢?和吳寅午那邊聯係不是他的任務麽?”


    “嘿。”羅飛苦笑了一聲,“你還不知道吧?韓灝跑了!”


    “什麽?”慕劍雲愕然瞪大了一雙秀眼。


    “尹劍正在帶人組織搜捕。我之前也一直在忙著指揮這件事情。”羅飛用手揉著腦殼,顯得有些疲倦,“到現在還沒有什麽進展,時間拖得長了,我擔心韓灝跑出省城,這事情就難辦了。”


    慕劍雲略一沉思,笑著勸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韓灝是不會跑出去的。”


    “嗯?”羅飛挑起眉頭看著對方,“為什麽?”


    “因為eumenides還在這裏。韓灝是個睚眥必報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這麽慘,他怎麽會輕易離去?”


    羅飛暗暗點頭,認同了對方的判斷。


    “我建議你盯住韓灝的家人。”慕劍雲又進一步分析說,“因為韓灝並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繼續留在省城,一定會忍不住和家人見麵。”


    這句話像是點醒了羅飛,他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語道:“是的……尤其是他那個寶貝兒子……”


    下午四時零九分,省城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


    這裏也許算得上是整個省城公安係統內最冷僻的衙門了,它的辦公地點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內,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檔案館的東南角。檔案中心第一線的管理人員很多都不屬於公安係統的正式職工,他們隻是合同製工作人員,用以前的話來講,叫作“臨時工”。朱曉姿就是其中之一。


    朱曉姿當年還是托人才找到了這樣一份工作,不過她現在卻有些後悔了。作為一個女孩,她當時對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閑”一點,可她上崗之後才發現,這工作實在太過“清閑”了。


    此刻她正坐在檔案室的入口處,無聊地修弄著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麵前雖然有一台電腦,但那是用來進行檔案管理的,不能上網,也不能玩遊戲。


    大多數情況下,朱曉姿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著,這種情況對於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來說太可怕了,她好幾次想換個工作,無奈中間還礙著人情,難以開口。


    眼前忽然被什麽東西遮住了光亮。朱曉姿抬起頭,隻見桌子對麵已多了一名男子。


    “嗬,你可真是嚇了我一跳。”朱曉姿有些誇張地叫起來,“你是飄過來的啊?一點聲音也沒有!”


    男子微微皺著眉頭,好像身體不太舒服的樣子。他拿著一塊手帕捂在嘴上,先咳嗽了兩聲,這才沙著嗓子說道:“這個地方是要保持安靜的吧……所以我盡量走得很輕。”


    說話間,他轉頭向著不遠處的大廳入口處看去,那裏豎著一張“肅靜”的告示牌,旁邊則守著兩個儀態威嚴的警衛。


    “感冒啦?”朱曉姿一邊問,一邊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會意,連忙騰出一隻手摸出證件遞了過來。


    那是一張公安係統內的電子卡,讀卡器顯示來人是東城分局刑警隊的徐戰昆警官。朱曉姿抬起頭,想比對一下來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卻突然打出一個噴嚏來,雖然有手帕遮擋,但朱曉姿似乎還是感覺到被唾沫星濺在了臉上。她立刻現出了非常明顯的厭惡表情。


    “對不起!”男子匆忙道了個歉,把身體轉到一邊,跟著又打了一個更響的。


    “進去吧。”朱曉姿把電子卡仍出來,催促似的揮了揮手。這幾天降溫,流行性感冒爆發,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進了檔案區,十分鍾後他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疊檔案袋。


    “這些資料請幫我複印一下,謝謝。”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說道,按照規定,館裏的檔案不能外借。要想帶走閱讀,隻能采用複印的方式。


    十幾份檔案總共有好幾百頁的資料。在朱曉姿操作的時候,男子很自覺地遠遠退在了一邊。


    全部工作完成之後,朱曉姿把那疊厚厚的資料和一份明細單一同推到了桌邊:“複印費七十九元,請你在這張明細單上簽個字。”


    男子先交了錢,然後拿筆在明細單上簽下了他的名字:徐戰昆,他一筆一畫寫得非常認真。


    朱曉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標準的仿宋體來簽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來的一樣。


    不過她並沒有多想什麽,在她把明細單折起收好的時候,那男子已經抱著找到的資料快步離開了檔案館。


    “又要開始無聊了。”朱曉姿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後她找到一塊抹布,將男子剛才接觸到的地方細細地擦了一遍,似乎這樣便能去除掉那些討厭的感冒病菌。


    羅飛本來計劃晚上要和慕劍雲一同去醫院探訪吳寅午,可現在這個計劃不得不改變了。因為從曾日華那裏傳來了更加急迫的線索。


    情況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點多鍾,東城公安分局刑警隊徐戰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訪案情時,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偷襲。據事後分析,襲擊者從背後使用鎮靜類藥物三唑侖致徐戰昆短暫昏迷。後者醒來後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當時認為這次襲擊和他正在執行的任務有關。大約晚上六點左右,徐戰昆回單位食堂吃飯,發現自己的電子警官卡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盜取自己的電子卡。於是他和曾日華負責的網絡處取得聯係,查詢了這張電子卡的使用記錄。記錄顯示持卡人從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偵資料。曾日華的手下隨後在檔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簽名,正是這個奇特的簽名讓曾日華大吃一驚。


    如同印刷一般的仿宋體,讓警方毫無分析筆跡的可能――這正是eumenides的慣用風格!


    羅飛和曾日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檔案管理中心。在那裏他們與事件當事人徐戰昆和朱曉姿分別進行了交談。


    因為徐戰昆是在僻靜處被人從身後突襲,所以他基本無法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線索;而朱曉姿隻能說出作案男子身形較為高大,卻無法描述對方的容貌,因為對方始終用一塊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個麵龐。


    “他有沒有戴手套?”曾日華在聽完朱曉姿的敘述後便問了一句。


    “好像沒有……”朱曉姿想了一會兒,又肯定地點點頭,“沒有!”


    “那他會留下指紋的!”曾日華興奮地叫起來,“他用過的那支筆呢?”


    朱曉姿指了指,筆就在電腦顯示器的旁邊。


    “快,快收起來。”曾日華看著羅飛,他不是刑偵人員,並不會攜帶證物袋一類的用具。


    羅飛掏出一個袋子遞給他:“你有興趣就收吧,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意義。”


    曾日華的熱情被涼水澆滅,他沮喪地看著羅飛。


    “隱藏指紋的方式有很多種,並不一定非要戴手套。”羅飛見曾日華的眼睛瞪得溜圓,於是又進一步解釋說,“最簡單又最無形的莫過於在手掌內側抹上一層膠水。所以忘了指紋的事情吧――對於eumenides這樣的對手,我們根本不用指望他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好吧……這方麵你的確是專家……”曾日華悻悻地撓了撓頭,轉了話題道,“那就趕緊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檔案資料吧,我們得知道那個家夥下一步想幹什麽。”


    羅飛點點頭,這才是正確的思路。他把一疊檔案抱在了手中,然後吩咐道:“你立刻通知專案組所有成員,一小時之後集中開會!”


    晚八時四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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