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撤到了平哥身旁,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今天這事被杜明強捅了出來,整個監舍的人可全都聽見了。以後不管從誰的嘴跑出點風聲都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


    見阿山退了下去,杜明強臉上的神色變得愈發輕鬆,他從牆角走出來,打著哈哈道:“打架本來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應該坐下來談談,你們看,有些事情一談不就清楚了嗎?”


    平哥陰著臉,現在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家夥不僅身手了得,心機竟也極深。略沉默片刻後,他冷冷地問道:“你還想談些什麽?”


    “之前我就說過了啊――換床。”杜明強晃著腦袋說,“我和小順換換,省得這衛生間沒人打掃,總是一股的臊味。”


    “你憑什麽跟我換?”小順從地上爬起來,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過他又不敢上前找苦頭吃,隻好在言語上搶些先機,“我可是殺人進來的,你算老幾?”


    監獄中囚犯們的地位往往和他們的罪名密切相關,其中便屬殺人犯最受人敬畏。小順以前就喜歡把自己的罪名掛在嘴邊,以此來彈壓那些令他不爽的對頭。這招如果擱在平時倒也好使,但此刻杜明強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蔑笑著反問道:“你也殺過人?”


    小順揚起脖子:“廢話,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的是大喇叭,你打聽打聽,那可是城東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哦,你說的是‘九二七’惡性殺人案吧?”杜明強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麽,然後他又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是在前年夏天,混跡城東多年的大喇叭在新安商廈的門口被人用東洋刀給劈死了。因為案發鬧市,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引起了市民的極大震動。後來查明,原來是道上的另一個大哥想找大喇叭尋仇,就支使本市技校的一個學生混混去做這件事。沒想到那個學生混混下手不知輕重,居然拿把東洋刀從身後直接劈斷了大喇叭的脖子。更荒唐的是,他出發前還讓自己的一個‘小弟’叫上了一大幫技校學生前往助陣圍觀。事情鬧大之後,這個混混和支使他的道上大哥都被判了死刑,而幫他叫人的‘小弟’也受到牽連,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十五年徒刑。聽說這個‘小弟’在庭審現場涕淚交流,悔恨不已。他向法官哭訴,自己也是被混混同學欺壓,不得已才去叫人的。看到大喇叭被砍死,他當場都尿了褲子。嘿嘿,沒想到這段經曆也值得吹噓?”


    在杜明強的話語聲中,小順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高昂的頭顱也不得不瑟縮起來。他進監獄之後時常以“砍死”大喇叭作為炫耀的資本,但其中的細節卻從沒向任何人描述過。現在被杜明強揭開了老底,那些“資本”就隻能淪為無聊的笑料了。


    “媽的,我就說了,就你那樣能殺得了大喇叭?”平哥衝小順撇了撇嘴,厭惡地說道,“你這點出息還真是不配睡裏床的,你就換到外鋪去吧。”


    小順苦著臉不敢反駁,他還能說什麽?隻要杜明強不把自己的這段“光榮史”在監舍外宣傳,他就謝天謝地了,哪還能再和對方爭什麽床鋪?


    “嗯。”杜明強點點頭,看起來對平哥的這個安排非常滿意,然後他又說道,“我換了鋪,我的朋友可不能留在外屋受罪。這樣吧,就讓他和黑子換換。黑子,你沒意見吧?”


    自從晚上衝突發生之後,黑子就一直在裏屋待著,像是不想牽連其中。現在杜明強專門點了他的名,他想裝聾作啞也不行了。於是他隻好往外屋方向走上幾步,笑著說:“不就是個床位嗎?有什麽的,裏屋外屋還不都是一樣睡覺。”


    平哥看看杜明強,又斜眼瞥著黑子,忽然罵道:“媽的,你小子是不是也有把柄捏在人家手裏?”


    黑子神情尷尬,承認也不是,辯白也不是。


    “自己說,怎麽回事?!”平哥瞪起了眼睛,“別他媽的還等別人給你抖出來!”


    黑子平日裏雖然跋扈,但對平哥的話從來不敢不聽。現在見平哥動了怒,自己也思忖:到這個地步肯定想瞞也瞞不住了,隻好如實說道:“平哥,是我點了馬三……您知道我犯的事兒,不把馬三點出來的話,我肯定是沒命了……”


    黑子是販毒進來的,判了個死緩,後來又改成無期。馬三是以前和他一起混的兄弟,比他犯事早,後來一直在外麵逃亡。此期間黑子便主動幫助照料馬三年邁的父母,這一點讓後者頗為感動。後來馬三被警察抓住判了死刑,行刑前羈押在四監區,沒少誇黑子的好。平哥也是因此覺得黑子仁義,所以在號子裏才格外抬著黑子。現在一聽黑子說是他點了馬三,平哥是又詫異又上火,他沒好氣地追問道:“你不是幫馬三照顧爹娘嗎?把他點了是怎麽個說的?!”


    黑子咧著一張苦臉,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我在馬三家裝了監聽,他家老爺子用的手機卡也是我悄悄給辦的,所以馬三和家裏的聯絡我都能查到。後來我的事犯了,為了保條命,我就把馬三的行蹤給點了。”


    “我操你媽的。”平哥怒不可遏地罵起來,“黑子黑子,你小子果然夠黑啊!你是早就留了一手要壞馬三吧?媽的,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高看你這樣的東西!滾!上廁所門口給我跪著去,今天晚上別沾床了!”


    黑子自知理虧,也不敢強嘴,老老實實地跑到廁所門口跪著去了。就連小順都忍不住蔑視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操,諜報,還出賣朋友!”


    平哥這時又把目光轉回到杜明強身上,不鹹不淡地說道:“行啊,你小子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杜明強嘿嘿一笑:“我是一個記者嘛,記者就是打探各種秘密的人,要不是玩過了火,我也不會待在這個牢房裏。”


    他這幾句話半真半假。的確,他入獄的原因之一就是犯了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但他對黑子等人底細的了解卻和“記者”身份毫無關係。那是因為他在接受殺手培訓的時候,曾花費大量時間鑽研過省城所有的大案和重刑犯人。這種鑽研既是為他的懲罰尋找獵物,同時也是為了應付日後可能會經曆到的囚徒生涯。


    平哥也懶得糾纏這些背後的關節。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問杜明強:“那關於我的情況,你肯定也打探到不少吧?”


    杜明強和平哥對視著,侃侃而言:“你的真名叫沈建平,今年四十三歲。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你已經是省城道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哥之一。不過十一年前你卻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因為你敗給了一個更加厲害的對頭。那個對頭開始追殺你,你幾乎無路可逃,最後隻好向警方自首,借以躲進重刑犯監區。你知道這裏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即使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對頭也不可能在這裏殺了你。從此你就在監區稱霸一方,為所欲為,不但不追求減刑,反而數次加刑直到無期。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渴望自由,隻是你不敢再離開這個監獄罷了。你在高牆內的囂張其實正反射著你對某個人極端恐懼的情緒。”


    平哥默然聽完了這段講述,然後他點點頭,很平靜地說道:“你說的很對,我是害怕那個人,不過這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事實上,敢於和那個人作對已經是我此生值得自豪的事情了。我隻是想問你,我還有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可以被你要挾的把柄攥在你手裏?”


    杜明強撇著嘴,搖頭道:“沒有。”


    “那就好。”平哥的語氣變得森然可怖,“今天你踩了我的三個弟兄,不管他們以前怎樣,我終究是他們的大哥。所以這份場子我必須得找回來。現在你拿住了我這三個弟兄的軟肋,我就要了你朋友的一條胳膊,這筆交易勉強還過得去吧?”


    說話間,平哥的手腕發力,將杭文治的右臂扭過來。杭文治悶哼一聲,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


    “等一等!”杜明強做出伸手阻攔的姿勢。


    平哥冷眼看著他:“你還有話說?”


    “如果你傷了他,你一定會後悔的。”杜明強正色說道,“因為我還給你帶來了一條消息,一條足以改變你生存狀態的消息。”


    平哥皺起了眉頭,他相信對方並不是在虛張聲勢。於是他便略略鬆開杭文治的手臂,追問道:“什麽消息?”


    杜明強向上湊前一步,他緊盯著平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懼怕的那個對頭,他已經死了!”


    “死了?”平哥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怎麽死的?”


    “被人殺了。”杜明強回答說,“現在可以把我朋友放開了吧?”


    平哥臉上興奮的神色卻轉瞬即逝,他不但沒有放手,反而又加了把勁,同時搖著頭冷笑著說道:“你騙我,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杜明強聳聳肩膀,有些無奈於平哥固執的態度。略想了想後,他用手一指杭文治:“你可以問問他。”


    平哥揪著杭文治的衣領把他翻過來,雙眼死死地盯著對方,醞釀出一種森嚴的威嚇氣氛,然後才開口問道:“你知道鄧玉龍嗎?”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茫然:“鄧玉龍?”


    “就是鄧驊,鄧市長!”杜明強在旁邊補充了一句。而隨著他報出這個名號,監舍裏的其他人也各自露出愕然的神色,因為這名號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響亮了。


    “鄧驊我知道。”杭文治這時也連忙回答說,“他確實是死了!”


    平哥關注著杭文治說話時的眼色表情,他相信對方沒有說謊。他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心中某種激動的情緒已然壓抑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控製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追問:“他是怎麽死的?你說給我聽聽!敢瞎編的話,我就把你的舌頭拽下來!”


    “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亡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杭文治如實說道,看平哥似乎意猶未盡,他又補充了一句,“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網絡殺手?”平哥對這個詞不太理解,他又抬起頭,想從杜明強那裏得到更多的答案,“他是給誰做事的?”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回答說:“他不為任何人做事,他獨來獨往,專殺那些犯了罪卻沒有得到懲罰的人。”


    平哥鬆開杭文治,陷入沉思的狀態,片刻後他慨然搖了搖頭,歎道:“外麵的世界變化很大啊……”


    杭文治終於擺脫了束縛,他揉著腫脹的手腕,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杜明強。昨天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後者還顯得對eumenides一無所知,而他此刻卻又無所不知,這種截然相反的表現中隱藏著什麽呢。


    杜明強讀懂了對方無聲的詢問,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那邊平哥獨自感慨了一會兒,又開始拋出新的問題:“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去年深秋。”


    “媽的。”平哥低聲抱怨了一句,“好幾個月了,高老二也不給我捎個信進來。”


    杜明強“嘿”地一笑:“鄧驊死了,現在正是高德森獨霸省城的好機會,他告訴你幹什麽?十年了,你還真以為他還能拿你當大哥?”


    平哥沉著臉不說話,心中卻很明白這個道理:不錯,此刻相比起來,他以前的那些“小弟”們可能更希望自己永遠待在大牢裏不要出來吧。


    十年了,他確實已經和外界脫離得太久,好多事情都不會再像他記憶中的那樣了。


    這一番思緒上來,平哥已無暇顧及發生在監舍中的這場爭鬥。他默然站起身向著裏屋方向走去。不過他並沒有上床休息,而是站在牆根前抬頭看著腦袋頂上的那扇氣窗。淡淡的月色正從窗口灑進來,和十年來數千個夜晚並無不同之處。可是在平哥的眼中,今晚的月色卻透出了一絲令人既興奮又感傷的別樣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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