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到鄧驊宴請的都不是一般人,所以這個宴會廳自然也極盡奢華之能事。光是宴會廳的裝修就花費了百萬元,其中那條產自伊朗的真絲地毯據說已有好幾百年的曆史,鋪在地麵上比鍍一層黃金的代價都要昂貴;廳內的桌椅櫥櫃都是昂貴的紅木製品,任何一件放到拍賣品市場上都會讓收藏家們趨之若鶩;在宴會廳門口處陳列的那個酒櫃看起來倒不起眼,但櫃中存放的各類美酒卻能讓最苛刻的品酒師為之咂舌;當客人們享用佳肴的時候,他們可能不會想到,這裏所用的餐具均出自明清官窯,任何一件的價值都不會低於腳下那條名貴的異國地毯。


    有幸光顧過這個宴會廳的客人無不驚歎於遍布在廳內的豪華陳設,但隻有極少數人才懂得:整個宴會廳中真正的寶物並不是這些地毯、紅木、美酒、瓷器,而是在水族箱裏養著的一條魚。


    那是一個碩大的水族箱,大到布滿了整整一麵牆。水族箱朝向宴會廳內的一麵是全封閉的,渾然一體地嵌在牆內,而這麵牆又正對著宴會廳的入口,讓甫一進屋的客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是來到了金碧輝煌的海底龍宮。


    不過這碩大的水族箱裏卻隻養了一條魚,一條半米多長的金龍魚。這條魚渾身上下金光閃閃,沒有一絲雜色,當它在水裏遊動的時候,真的就像是一條金龍在牆麵上往來飛舞。


    沒有人知道這條品相純正的金龍魚到底價值幾何,隻是坊間傳聞:十多年前鄧驊的勢力剛剛興起,有一次和東南亞的老板做毒品生意,結果那老板的手下有一個是雲南公安的內線,整個交易現場被警方一鍋給端了。鄧驊損失了大量資金和兩個得力的手下幹將,他一怒之下帶人殺到雲南邊境,直接把前來談判的東南亞老板給綁架了。按鄧驊當年的行事風格,那老板難逃一死,不過最終此人卻得以生還,救他性命的就是這條金龍魚。據說這條魚經過印度高僧開光,能保佑主人一世富貴,並且有逢凶化吉的奇效。東南亞老板將此魚獻給鄧驊,算是抵償了後者的損失。


    不知是否是受到東南亞老板絕境逢生的心理暗示,鄧驊對這條魚極為鍾愛,此後十多年的時間裏一直伴在身旁,而他的“事業”從此之後也果然是蒸蒸日上。龍宇大廈建成之後,鄧驊專門在宴會廳內修葺了這麵“水族牆”,讓此魚也能安享世間的富貴榮光。


    曾經如日中天的鄧驊肯定沒有想到,當他被刺殺身亡之後,這條金龍魚的命運也會走到一個轉折的關口。


    阿華進了宴會廳,他站在那麵水族牆前駐足凝望,像是在凝望一個逝去的時代。那金龍魚兀自在水中倏忽往來,渾身金光閃耀,霸氣十足。


    阿華這一站足足有半個小時,最終他對馬亮說道:“去把魚撈出來吧。”


    馬亮訝然地咧著嘴:“華哥,你真的要……”


    “鄧總都已經去了,這魚想必也孤獨了很久……”阿華頓了片刻,悠悠地歎道,“一切都該結束了,你想留也留不住的。”


    第二天,阿華早早便來到了宴會廳。他在餐桌的客位上坐好,從這個中午開始,他便不再是龍宇大廈的主人了。在沒人打攪的一個多小時裏,他一直在看著桌子對麵的水族牆發呆。現在那塊玻璃後麵隻有一片澄清的液體,金龍魚已然不見蹤跡。


    十點來鍾的時候,馬亮端進來一個大盤子。盤子配著碩大的純銀圓蓋,蓋子不揭開便看不到裏麵盛放的東西。馬亮把盤子放下,欲走還留地磨蹭了一會兒,終於問道:“華哥,要不要安排幾個兄弟……”


    阿華搖了搖手:“沒意義的,你們都走吧。”


    馬亮無奈,隻好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聽見阿華叫了一聲:“等等。”他連忙停下腳步,回頭期待地看著阿華。


    阿華卻隻是一揚手,將某件東西拋了過來,口中說道:“接著。”


    馬亮翻手接了個正著,定睛看時,原來是一串暗紅色的佛珠。


    “把這串珠子捎給明明,讓她以後戴在手腕上,能保她的平安。”阿華認真地說道。


    馬亮倒笑了:“華哥,你什麽時候也信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了?”見阿華瞪起了眼睛,他忙又吐了吐舌頭,改口道,“行行行,你放心吧,我這就過去讓明明戴上。”


    阿華便沒什麽廢話了,揮揮手說:“你走吧。”


    馬亮離去之後約半個小時,又有人來到了宴會廳,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陌生小夥子,衣著得體,儀表堂堂。


    “您是華哥嗎?”小夥子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問道。


    阿華點點頭。


    小夥子鞠了個躬:“華哥好。我是天方物業管理公司的經理,我姓趙。高總指派我今天過來,接收這幢大廈的管理權。”


    阿華打量了對方兩眼,說:“讓你的人進來吧,我的人一早就已經撤完了。所有的鑰匙和檔案文件都在一層的物業辦公室,我留了個兄弟等在那裏,你直接派個人過去交接就行。”


    “好嘞,謝謝華哥。”趙經理退出了門外。七八分鍾之後,卻聽樓層中腳步聲響,卻是新的管理力量已經進入。不過這些人並沒有闖入宴會廳,隻是在走廊兩側分道而立。


    阿華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淺淺地啜飲起來。又過了片刻,忽聽得走廊裏眾人齊聲高呼:“彬哥好!”


    被稱為“彬哥”之人並無回應,隻是快步走向宴會廳。在他進門的瞬間,阿華抬起頭看著對方,啞然失笑。


    來人身寬體健,一頭暗黃色的卷發。此人說起來阿華和他也是老相識了,不過在阿華麵前他一直都被稱作“豹頭”。


    豹頭回視著阿華,神色有些尷尬,片刻的遲疑之後,他終於還是叫了聲:“華哥。”


    “行啊。”阿華帶著三分調侃說道,“你現在又是‘錢總’,又是‘彬哥’的,我都不敢認你了。”


    “華哥說笑了。”豹頭這時恢複了鎮定,不卑不亢地說,“不管叫什麽,都隻是混碗飯吃。”


    阿華輕輕轉著手中的茶杯蓋子,蔑然一笑:“賞你飯吃的高老板呢?我已經等他很久了。”


    “華哥,不好意思了,現在這幢大廈是高總的產業,有些規矩還得請您客隨主便。”豹頭一邊說一邊向阿華走過來,手裏則亮出一個黑色的長匣子。


    阿華認得那東西是個便攜式的安檢儀。以前他負責大廈安保的時候,也經常用這樣的儀器檢查來客是否攜帶危險物品。沒想到時過境遷,現在卻是他自己要接受別人的檢查了。他倒也配合得很,二話不說站起身,平舉起雙手等待著豹頭。


    豹頭手中的儀器在阿華周身上下過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狀況。他往後撤了一步,道:“華哥,您請坐吧。”


    阿華坐下說:“現在你們的高老板可以安心赴宴了吧?”


    豹頭卻不搭腔,手裏拿著安檢儀又在宴會廳裏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直到確信屋內不會藏有任何危險物品之後,他這才掏出個對講機來,打開頻段說了句:“幹淨了。”


    豹頭走前走後的當兒,阿華隻顧自己飲茶。這會兒見對方忙完了,便笑著說了句:“真沒看出來,你在這方麵也是個人才。”


    豹頭露出一絲苦笑:“華哥以前認為我隻會打架?其實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阿華“哦”了一聲,說:“那確實是我走眼了,沒能人盡其用。”話雖這麽說,他心中卻並無任何惋惜之意。在他看來,一個屬下最重要的是“忠心”二字,若沒有這兩個字,再大的才華又有什麽用?你越是給他重權高位,反倒越是危險。


    三五分鍾之後,走廊中又有腳步聲響起,門外的小弟人人肅立,不敢喧嘩。豹頭則走到門口,擺出恭迎的架勢。阿華精神一凝,料想這次該是高德森來了。


    果然,一行五人很快出現在阿華眼前。中間的那個男子鷹鼻梟目,正是高德森,在他身體周圍則侍立著四個健碩的黑衣保鏢。


    阿華回憶第一次和高德森見麵的時候,對方隻是一人一狗,絕無這麽大的排場,現在僅僅過了半年,變化竟如此之大。不過再深入一想,卻又釋然。


    這麽大的排場並非刻意招搖顯擺,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半年之前,高德森偏安於省城一隅,並無太多的樹敵,半年之後的局勢卻大不相同:他的勢力在省城風生水起,威名顯赫的同時也招惹了眾多仇家。如果他還像以前那般低調隨意,隻怕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


    這般曆程阿華以前在鄧驊身邊的時候早已感同身受。道上的人都說龍宇大廈象征著省城最高的權勢,並且內部的防禦係統密不透風,哪一個不想占之而後快?可是又有幾人能理解,當你進入這大廈之後,其實也就進了一座禁錮自由的監獄。


    高德森一見到阿華便滿臉堆笑:“阿華兄弟,讓你久等啦!”一邊說一邊在阿華對麵坐下來。那裏擺著一把華貴寬敞的太師椅,正是席間的主座,以前鄧驊便常坐鎮於此招待重要的訪客。座椅背後就是那麵碩大的水族牆,昔日水波中金光閃動,映著鄧驊寬健的身軀,隱然有霸王之氣。今天高德森倒是占了這個位置,無奈他身形偏於瘦弱,與寬大巍峨的座椅似乎有些不配,而他身後的水牆中也是空空如也、金龍難覓。


    四個黑衣保鏢分散而立,兩個守在了門口,另兩個負手站於高德森身後兩側。高德森又衝豹頭招招手:“阿彬,你和阿華兄弟一場。今天不要見外,坐下來陪你華哥喝兩杯吧。”


    豹頭應了一聲,坐在阿華身邊。阿華暗自冷笑,心知陪酒隻是麵上的說法,豹頭真正的作用卻是要貼身看著自己罷了。


    高德森抱著雙臂,目光在宴會廳掃了一圈,頗有躊躇滿誌之意。最後他盯住了擺放在圓桌中間的那個銀質餐盤,笑問:“阿華,這就是你準備好的美味吧?”


    阿華默然點了點頭,好像沒什麽心情說話。


    高德森衝身後招了招手說:“打開。”一個保鏢上前半步,彎腰揭開了蓋在菜肴上的銀盤。待氳在盤子裏的熱氣蒸騰散盡之後,一條碩大的魚兒便露了出來。隻見那魚扁身闊體,顎邊兩條長長的龍須,雖然已被蒸熟,但渾身上下魚鱗尚在,金光閃閃,令人過目難忘。


    “好一條金龍魚!”高德森由衷讚道。他看著那魚欣賞了一會兒,轉目問阿華,“你知不知道這條魚最喜歡吃什麽?”


    阿華沒有正麵回答對方的提問,隻說:“高老板對這條魚倒是感興趣得很。”


    高德森忽地一歎:“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宴會廳,這條金龍魚,我也早就見識過。唉,那段記憶,已經陪我度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阿華還不在鄧驊身邊,不知道當時曾發生過什麽。他看出對方有懷古慨今的意思,於是也不追問,隻等對方繼續往下說。而高德森把身體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果然要開始侃侃而言。


    “那時候,龍宇集團的勢力還沒到後來如日中天的地步,我也不是什麽高老板,隻是跟著一個大哥混江湖。我那個大哥雄心很大,一度想要和鄧驊爭奪對省城的控製權。隻可惜他並不是鄧驊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已經一敗塗地。後來我便向那大哥提議,與其繼續以卵擊石,還不如暫時委曲求全,先給兄弟們留條後路再說。我大哥再三斟酌之後,終於接受了我的建議。他托了中間人向鄧驊求情,希望雙方能夠握手言和。沒多久,中間人就帶回了鄧驊的回複,鄧驊邀我大哥到龍宇大廈赴宴。”


    阿華聽到這裏“哦”了一聲,道:“你大哥倒也算個人物。”


    高德森明白阿華的語義:“那當然,能被鄧驊邀到龍宇大廈赴宴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對頭,至少都是鄧驊能看得上眼的人物。我大哥也感覺鄧驊很給麵子,便答應赴約。到了約定的那天,我陪著大哥來到龍宇大廈,來到了這間宴會廳。”


    高德森再次舉目四顧,似乎在尋找往昔的回憶:“那天接到鄧驊邀請的一共是三個人,個個都是省城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家見麵之後寒暄了一番,神色間卻有些尷尬。我陪在大哥身後,多少聽出一些眉目,原來這三人都是鄧驊最近兩年來擊潰的對手,大家此行的目的也都一樣,希望勝局在握的鄧驊能放自己一條生路。這三人聊了一會兒,各自落座。鄧驊卻是最後才來的。他一進屋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背後的金龍魚往來遊動,那番氣勢我至今都難以忘記。”


    高德森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太師椅的把手,品味著某種美妙的感覺。片刻之後他繼續說道:“那天的宴席很豐盛,菜好,酒也好――可惜我身為小弟,隻能在大哥身後站著,沒機會一飽口福。鄧驊頻頻舉杯,熱情得很,那樣子好像已經忘掉了以前的恩怨。不過他再怎麽熱情和氣,容顏中卻總有一副掩蓋不住的威嚴,令人不敢正視。在座的幾位客人隻好小心翼翼地陪著,惴惴不安。後來我大哥見鄧驊始終不提正事,就主動端了酒敬對方,並且表達了賠罪的意思。鄧驊痛快得很,端起杯子一口幹了,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你們幾個能來這裏喝酒,就是給了我麵子,喝了這頓酒,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他這麽一說,幾位大哥才放寬了心。大家你來我往,有吃有喝的,不亦樂乎。不過我卻有些擔心。別人且不說,我大哥那兩年和鄧驊拚得你死我活,這事能這麽輕鬆就過去了?鄧驊越是不動聲色,這裏麵積攢著的能量就越可怕!而後來發生的事情也印證了我的擔憂。”


    這故事說到這裏,已足夠吊起聽者的胃口。便是阿華也忍不住要問道:“後來怎樣?”


    高德森的目光轉回來,又盯住了桌上的那條金龍魚,然後他幽幽說道:“當幾位大哥酒足飯飽之後,鄧驊忽然放下筷子起身,他指著身後的那個魚缸,請大家賞魚。在座的當然極力奉承,直誇這條魚好。鄧驊看起來很高興,講了一通這魚的妙處。最後他又想起什麽似的,歎道:‘唉,我們倒是吃飽了,可這麽好的一條魚,它還餓著呢!’於是大家紛紛建議趕緊給魚兒喂食。鄧驊這時便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條金龍魚最喜歡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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