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高德森正是用這個問題作為引子揭開了那段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他此刻語調極為森然,顯然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同尋常。在場眾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等待著他的下文。


    高德森繼續說道:“那三個大哥各自胡亂猜了一通,卻沒有一個猜對的。後來鄧驊搖搖手說:‘你們恐怕猜不到。因為這魚最喜歡吃什麽,連它原先的主人都不知道,而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這條魚的主人原先是個東南亞的老板,這個人得罪了我,被我抓住。他就獻了這條金龍魚出來,想求一條生路。我一見這魚就非常喜歡,不過又不甘心輕易饒了對方。於是我就讓那家夥拿一隻眼睛來喂魚,如果魚兒愛吃,我就放了他。那家夥為了活命,真的剜了自己一隻眼睛扔進魚缸裏,結果魚兒吃得歡快無比——嘿嘿,我後來又養了這魚多年,再也沒見它吃食吃得那麽香。所以這魚最愛吃的東西,原來卻是人的眼睛!’”


    高德森模仿著當年鄧驊說話時的語氣,不急不緩,悠然自若,就像在寵物市場中的閑聊一般。但深藏在那番話語中的寒流卻令人不寒而栗。聽者幾乎難以想象那個東南亞人的慘景:剜出自己的一隻眼睛,然後卻要用剩下的一隻眼睛巴巴地看著,企盼魚兒將自己漂浮在水中的眼球一口吞下,這肉體上的痛楚已然駭人,而精神上的摧殘更要殘酷十倍!


    豹頭等人看著桌麵上那條已被蒸熟的魚,隻覺得胃腹間一陣翻湧,勉力壓了壓才止住了嘔吐的欲望。


    唯有阿華不動聲色。他跟隨鄧驊多年,早已熟知主人的行事風格——對於敵人,如果不能在肉體上消滅,那就要從精神上徹底地摧毀對方。當一個人親眼看見自己的一隻眼球被吃掉,他在恐懼和絕望之餘,一定會對自己的另一隻眼球極為珍惜,這種情感將使他再也不可能重聚鬥誌。


    話到此處,眾人已然明白當年鄧驊宴請三個對頭的真正用意:要想求和可以,但必須留下自己的一隻眼睛。見高德森好像不願再多說什麽,阿華便帶著絲嘲諷的語氣追問道:“你們那三位大哥,都用自己的眼睛喂魚了嗎?”


    “有一個喂了,我跟的大哥和另外一個人卻沒有。”高德森說話的同時眼角抽動了一下,很顯然那段血腥的回憶不會令人愉快。


    “你大哥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阿華聳聳肩,好像有些遺憾,“那隻眼睛可以保他後半輩子的平安。”


    高德森仰頭看著天花板,喟然一歎:“你說得不錯。在當時的局麵下,這其實是鄧驊留給他們唯一的機會。可惜我大哥卻不能當機立斷。當時我甚至主動請纓,想要獻出自己的一隻眼睛。”


    “哦?”阿華看著高德森,目光中略顯敬意,“你對大哥倒還忠心得很!”


    高德森嘿嘿一笑:“阿華兄弟啊,你誇我,我當然高興。不過我當時的想法卻並不那麽簡單,我隻是在尋求最大的利益。我大哥如果和鄧驊談崩了,我作為他的心腹,肯定也沒什麽善終。所以我冒險一搏,更多還是為自己考慮。如果鄧驊要了我的眼睛,我們兄弟不僅可以落個平安,我在道上還能博個美名,至少壓過我那大哥是不用說了。以後不管自立山頭還是投靠鄧驊,我都有了響當當的資本,這樣計較起來倒也不虧。”


    阿華一愣,苦笑道:“原來我是用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不過你能自己說出這番話,也算個真小人,比偽君子還是要好不少。”


    高德森不羞不臊,麵不改色地拱手說:“過獎過獎。隻可惜鄧驊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當時瞪了我一眼,嗬斥我說:‘我又沒請你喝酒,你有什麽資格幫我喂魚?’”


    阿華“哼”了一聲:“以鄧總的眼力,你這種小把戲又怎能騙得過他?”


    高德森做出苦惱的樣子:“我在鄧驊麵前碰了一鼻子灰,我老大也對我非常不滿,我是兩頭不是人啊。不過我大哥不肯留下眼睛,鄧驊也沒有強求,他隻說:‘你們既然不願幫我喂魚,那今天的酒就算沒喝過好了。’”


    阿華心中早已有數,淡淡問道:“那你大哥後來怎麽樣了?”


    高德森道:“另一個不肯喂魚的大哥沒幾天就失蹤了,連個屍首也沒找著。我大哥回去之後越想越不是味,後來就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這一躲就是十一年。”


    阿華微微頷首說:“能躲得住,也算有些本事。”


    “我大哥找了個好地方啊,他躲在省城監獄的重監區,就算鄧驊也追殺不到那個地方去。”


    阿華目光一跳,猜到了那個大哥的身份:“原來是平四。”


    高德森無語默認。片刻後他又用手在太師椅上拍了拍:“好啦,不說我那個大哥了,還是說我自己吧。那天鄧驊當眾羞辱我,說我沒資格給他喂魚。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暗暗發誓:終有一天,我要讓這條魚成為我口中的美餐!”


    阿華瞥了對方一眼,說:“那你現在算是得償所願了。”


    高德森的目光還是盯在那條金龍魚上,半晌之後他又仰起頭來環顧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感慨道:“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魚沒吃到我的眼睛,今天卻要被我所吃,而請我吃魚的人一周前還口口聲聲要取我的性命,嘿,這人世間的反複變化,真是從何說起呢?”


    阿華冷眼看著高德森,他知道現在正是對方一生中最為風光得意的時刻,他願意成人之美,索性讓對方好好地享受一番。所以他就這麽等著,直到高德森自己把情緒冷卻下來了,他才切入正題問道:“高老板,那卷錄音帶你帶來了吧?”


    “那當然。”高德森自信地一笑,“我知道你一定還想仔細聽聽。”說完他伸手往後招了招,便有隨從把一個便攜式的錄放機送到他手裏。高德森按下播放鍵,同時將放音機推到桌麵上,喇叭正對著阿華的方向。


    磁帶早已調好了進度,隻略略空轉了一圈,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


    我是省城刑警隊隊長韓灝,今天我錄下這段自白,以揭示一樁即將發生的血案真相。


    龍宇大廈的安保主管饒東華將要謀殺龍宇集團的兩名高管:林恒幹和蒙方亮,時間定在明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謀殺地點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此處即龍宇集團總裁鄧驊生前的辦公室。


    昨天饒東華以殺手eumenides的名義向兩名被害人遞送了一份死亡通知單,被害人已經接受他的建議,會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躲避eumenides的刺殺。而饒東華此後又和蒙方亮進行了密謀,在明天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蒙方亮會首先殺死林恒幹,然後他自己會在房間內假裝昏睡。


    根據饒東華製定的計劃,當蒙方亮殺死林恒幹之後,我和饒東華會伺機進入1801房間,由我動手將蒙方亮殺死,殺人過程會模仿eumenides慣用的手法。


    饒東華和蒙方亮密謀的過程已經被我暗中錄音,那段錄音將作為揭示案件真相的第一份證據;而我的這份獨白錄音則用來證實蒙方亮之死也是出自饒東華的策劃,為了證實本人獨白的真實性,我在殺死蒙方亮的時候將留下一些特定的痕跡:


    1.除了死者喉部的致命傷之外,我會在死者的右側耳根部位劃上一刀;


    2.我會在死者口中放入一枚1999年鑄造的一元硬幣。


    3.我會拔下死者的一綹頭發,棄於死者傷口附近的血液中。


    以上細節除了勘探此案的警察之外,隻有行凶者本人才會知道,我現在說出這些細節,足以證明我就是本案最直接的參與者。我本身並沒有殺害蒙方亮的動機,我的行為全都是出自饒東華的指使,沒有饒東華的安排,我也不可能於案發時進入現場。


    從孩童時代開始,我畢生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好警察。然而一次意外讓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現在我已經無法回頭。我隻希望能有機會抓住eumenides,否則我死不瞑目。這就是我參與此案的唯一原因。隻要我的願望實現,我就會向警方自首,將案件的主謀饒東華繩之以法。


    如果我本人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意外,那我留下的兩份錄音資料將作為最有力的證據,還法律與正義的尊嚴。


    我是韓灝。我的這段自白發生於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一日。


    這段錄音就是高德森所說的送給阿華的“禮物”,不過那禮物隻是複製了一個片斷,並不完全。阿華今天第一次完整地聽完了磁帶中男子的講述,他越聽神色越是凝重。不錯,那的確就是韓灝的聲音,而前刑警隊長的這番自述足以將阿華推向極為不利的境地。


    阿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還是太小看那個家夥了。他和韓灝商議謀殺計劃的時候,每次都做了反錄音的安排,但他沒想到對方會偷錄自己和蒙方亮的對話,而這段獨白更是出乎他的意料,那三個留在案發現場的細節可謂神來之筆,令自己在警方麵前難以辯駁。


    不過此刻懊惱已然全無意義,阿華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你從哪裏得到的這卷錄音帶?”


    高德森往太師椅上一靠,大咧咧地說道:“韓灝當初製作了這份錄音,並且在死後寄到了蒙方亮家人手中,不過你也早有防備,一直派人盯在蒙方亮家附近。所以你的人比警方提前一步截走了這份錄音。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有一個神秘男子打暈了你的手下,把錄音帶搶走。這個男子據說就是你想要栽贓的殺手eumenides。”


    “你知道的倒不少。”阿華一邊說一邊斜眼瞪著豹頭。當初盯防蒙方亮家人的任務他就是交給豹頭去辦的,現在豹頭已經投靠了高德森,關於這卷錄音帶的來龍去脈後者自然也了如指掌了。


    豹頭厚著臉皮,假裝沒看到阿華的目光,對以前的主人毫不理睬。


    阿華心中忽又一凜:難道這小子早就藏著一手,當時就留下了這半份錄音?不過他隨即又推翻了自己:不可能,以eumenides的手段,做事情不會這麽不幹淨的。


    高德森從阿華的神色變化中看出了對方所想,笑道:“阿華啊,你錯怪你的兄弟了。我得到這份錄音,完全是一段機緣巧合。前一段刑警隊的人盯上了我的兩個小弟,要搜他們的住所。我那兩個小弟摸不清底細,就往上匯報了。我托人一打聽,原來刑警隊盯的就是龍宇大廈那起案子。我連忙帶人過去,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這卷錄音帶。”


    阿華卻越聽越糊塗了:“這錄音帶怎麽會在你的小弟那裏?”


    “我那兩個小弟是剛剛搬到那邊住的。”高德森解釋道,“這卷錄音帶是前一個租客留下的,根據房東的描述,這個租客就是此前奪走錄音帶的eumenides。”


    高德森並不知道eumenides奪走錄音帶之後曾和阿華有過一場交易。他認為話到此處已非常明了:eumenides把錄音帶一直藏在住處,直到自己失手被捕。而警方正是循著eumenides的線索找到了這裏。


    阿華的思緒卻更多一些,當初eumenides和自己交易的時候,曾親口保證沒對錄音帶進行複製。他倒真的沒有複製,但卻留下了半份錄音,這麽看來,那家夥終究還是對自己有所防備。如果自己沒有守約,那這半份錄音就會派上用場了。隻是大家都不會想到,這錄音最終竟會落在高德森手裏。


    “阿華啊,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呢。”見對方不說話,高德森悠然提醒,“如果這帶子到了警方手裏,那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阿華的思緒轉回來,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不錯,你救了我一次。如果你把這帶子給我,或許我們可以做一次交易。”


    “交易?”高德森笑了,“什麽樣的交易?”


    “這個需要你來考慮。”阿華指著那個錄放機說,“我要這卷帶子,你可以提一個你想要的條件,如果合適的話,我們就做交易。”


    高德森看著阿華,他笑得更加厲害,就像是一個大人看著童言幼稚的孩子。等他笑完了之後,他這才說道:“我不會和你做交易的。你想要這卷帶子嗎?可以,我現在就給你。”


    高德森掏出錄放機裏的磁帶扔給阿華,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伸手去接,帶子落在了他麵前的桌子上。


    “坦白告訴你吧,這帶子我已經做了複製,而且不止一份。你永遠也別想它們全部銷毀。”高德森還是笑嘻嘻的,語氣卻有些變了味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我做交易?你隻能求我,求我好好地保管它們。否則我一不小心,那帶子就有可能流傳出去。”


    “那確實沒有交易的必要了。”阿華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膀,又說,“你本來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情的,這樣我至少會晚一點殺了你。”


    “你?殺了我?”高德森好像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會殺了你。”阿華的語氣極為自然,“即使我們做交易,這件事也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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