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十點二十分,是給斷指做再植手術的最後時限。超過這個時限之後,可以認為這截斷指已經死亡。而當時李俊鬆的生死並沒有得到確認。可是莊老師卻顯得如此悲傷,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麽會輕易放棄對愛人生還的希望呢?”羅飛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說道,“究其原因,其實莊老師早就知道李俊鬆已經死了,所以握在她手裏的不隻是一枚斷指,更是愛人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絲生命啊!”


    尹劍愣了片刻,他再次回憶當時的情境,漸漸領會了羅飛所描述的那種情感。可是這樣的話,另一個更大的悖論就呼之欲出。


    “既然莊老師對李俊鬆如此眷念,她怎麽可能是殺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劍一邊說一邊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莊小溪,仿佛要為對方辯護似的。


    “當然不可能。”羅飛聳了聳肩膀,反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莊老師是凶手?”


    “啊?”原來羅飛並不認為莊小溪是凶手?尹劍鬆了口氣,但他心頭的困惑卻絲毫沒有減少,“既然莊老師不是凶手,那她為什麽要這樣誤導警方呢?”


    “當然是為了掩護真凶,讓對方能夠逃脫法律的懲罰。”


    “真凶到底是誰?”尹劍接連提問。他已經沒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隻想盡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羅飛卻不直接回答,他繼續引導對方:“莊老師費了這麽大的周折,那她的掩護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這個掩護對誰的影響最大?或者說,有誰原本具有很大的殺人嫌疑,但是當李俊鬆的死亡時間被混淆之後,這個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尹劍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便試探著問道:“難道是……許明普?”


    許明普認定李俊鬆因不負責任而造成嚴重的誤診,這種誤診已經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對李俊鬆極為仇視。而就在李俊鬆失蹤的當天,許明普曾兩度到醫院鬧事,並且點名要找李俊鬆討說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許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間住院,此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病房。警方認為他不具備作案時間,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說莊小溪偽造了李俊鬆的死亡時間來蒙蔽警方,那她此舉莫不是為了許明普而量身定製?而且羅飛剛剛還特意去重症監護室見了許明普,這也從側麵給了尹劍一些暗示。


    “沒錯,就是許明普。”羅飛肯定了助手的猜測,“事實上,隻要我們跳出死亡時間的陷阱,這個答案可謂呼之欲出呢。許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醫院鬧事,當天晚上李俊鬆便失蹤,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強調:作為刑警,我們不應該輕信任何巧合。”


    “那麽許明普是在兩次去醫院的間隙殺害了李俊鬆?”尹劍順著羅飛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鬆是十九點三十三分開車離家,大概二十點十五分到達楚崗風景區。而許明普第一次離開醫院是十八點左右,第二次回到醫院則是二十二點左右。這樣算起來,作案時間倒是吻合的。可是許明普是怎麽在楚崗找到李俊鬆的呢?在道路監控裏並沒有看見有人在跟蹤李俊鬆的車輛,而李俊鬆的手機裏也沒有和許明普的通話記錄啊。”


    “對於那輛車,有些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羅飛反問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鬆為什麽要去楚崗?那天姚帆已經拒絕了他的邀約,而他的手機中也沒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話記錄。他大晚上的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麽呢?其次,李俊鬆是怎麽從楚崗消失的?不論是綁架還是遇害,在現場周邊和道路監控中都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也太蹊蹺了吧?第三,為什麽車鑰匙會留在車上?按照正常的駕駛習慣,把車滅火之後,緊跟著的動作就是把鑰匙拔下來吧?哪怕是短暫下車,也沒有把鑰匙留在鎖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職業習慣……”


    聽到這裏尹劍突然明白了什麽,脫口而出道:“公交車司機!許明普原來的職業是公交車司機。隻有公交車司機在交班的時候會養成滅火卻不拔鑰匙的習慣。”


    羅飛點點頭:“所以說,那個開車到楚崗的人並不是李俊鬆,而是許明普。這就能解釋我們關於那輛車的所有疑問了。首先,為什麽要去楚崗?因為要營造出一種李俊鬆開車外出隨後失蹤的假象。當時是夜間,隻要車內不開燈,道路監控便無法分辨駕駛員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駕駛員下車離去的畫麵,那就很容易發現這個人並不是李俊鬆。所以許明普必須在一個偏僻的、附近都沒有監控的地方下車離去。如果特意找這樣一個地方,又擔心會引起警方的懷疑,所以就選擇了楚崗。因為楚崗本來就是李俊鬆慣常和女人約會的場所,這樣就能誤導警方的視線,掩蓋住躲避監控的真實目的。李俊鬆怎麽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釋了,因為他根本就沒去楚崗嘛。許明普下車之後,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區,對於一個行人來說,要想避開附近路口的監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車鑰匙留在鎖孔上,第一符合許明普的職業習慣,另外也說明駕駛員具備不想再使用此車的心態。”


    尹劍一邊聽一邊點頭。如果那晚開車的人是許明普,那許多細節上的疑問確實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問道:“當時李俊鬆已經遇害了?那命案應該是發生在李俊鬆家中?”


    “是的。”羅飛用提示的口吻說道,“你仔細想想門上的那個腳印,還有那天爭吵的細節,其實這件事還是很明顯的。”


    “腳印?”尹劍若有所悟地說道,“那腳印就是許明普留下的吧?應該是屋裏人開了門,發現來了不受歡迎的客人,想要把門關上的時候,卻被人強行踹門而入。”


    “那個腳印已經存檔了,回頭做一下技術比對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這事錯不了,誰會沒事用腳去踢別人家的門呢?你說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爭吵又是怎麽回事?”尹劍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按照隔壁大媽的證詞,那天晚上隔壁兩口子發生嚴重的爭吵,這和莊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媽還提到了幾個細節,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然後稀裏嘩啦的像是砸了東西。隨後男的又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據說這幾句喊得非常瘮人,給大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後聽見女的說什麽“這事得找你兒子”之類的話。


    “難道爭吵的雙方並不是李俊鬆和莊老師,而是李俊鬆和許明普?”尹劍給出了自己的猜測。


    羅飛點頭道:“李俊鬆在莊老師麵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麽會因為要錢的事情突然和對方吵起來了呢?而且李俊鬆要錢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約會,這本來就是心虛的事情,他的態度不可能那麽強硬。莊老師之所以說兩人間發生過爭吵,隻是為了掩蓋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許明普的暴力行為。隔壁大媽說,她聽見有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說這話的人其實不是李俊鬆,而是許明普,他在向李俊鬆討要賠償金。李俊鬆顯然不會答應對方的要求,所以後來又聽見很混亂的聲音,像是稀裏嘩啦在砸東西,這就是許明普在行凶了。當時李俊鬆大喊:‘你幹什麽?你幹什麽?’憤怒和恐懼讓他的聲音極度扭曲。大媽隻是覺得瘮人,卻沒有想到這聲音和先前說話的並不是一個人。而說‘這事得找你兒子’的確實是莊老師,她這話是對許明普說的,意思是誤診這事得找你兒子。”


    尹劍又問道:“可是許明普怎麽會找到李俊鬆的住所呢?”


    “應該是肖嘉麟告訴他的。許明普到醫院鬧事,以肖嘉麟的風格肯定會把責任全都推到李俊鬆身上,甚至把李俊鬆的家庭住址也告訴許明普。後來許強來了,為了息事寧人,他多半也會說這事跟醫院沒關係,要怪隻能怪李俊鬆。從醫院離開之後,許明普要去找李俊鬆算賬,許強肯定以各種理由阻攔。於是許明普就瞞著兒子一個人來了。在李俊鬆家中,許明普索賠不成,憤怒之下將對方殺害。隨後莊老師便展開了龐大的布局。在莊老師的安排下,許明普先是開著李俊鬆的車前往楚崗,然後又回到醫院繼續鬧事。這裏麵還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在醫院裏,許明普逼著肖嘉麟給李俊鬆打電話。這個電話的呼出時間是當晚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當時李俊鬆的兩部手機都在莊老師手裏吧?莊老師看到這個來電之後,就知道許明普已經到了醫院。於是她在二十三點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機給姚帆撥了一個電話,正是這個電話給許明普創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羅飛侃侃而談,如抽絲剝繭般,將那起命案的真相一點一點地展現出來。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點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開始說的那樣:“雖然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隻要把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會發現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尹劍完全認同了這個解釋,現在他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莊老師為什麽要幫許明普呢?難道她也相信是李俊鬆的誤診耽誤了對方的病情?所以她認為李俊鬆有罪,要通過這種方法來替丈夫贖罪嗎?”


    “這怎麽可能……”羅飛搖了搖頭,然後反問道,“你真的以為莊老師是在幫許明普?”


    “難道不是嗎?她不僅幫對方掩飾罪行,後來更聯係了免費的醫療資助。而且許明普對她的態度也是畢恭畢敬的,把她當成恩人一樣。”


    “許明普當然把莊老師當恩人,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你還記得那份資助協議的具體條款嗎?就是莊老師特意向許明普父子強調過的那幾條。”


    尹劍陷入回憶。莊小溪當時拿著手裏的合約,特別向許氏父子強調了三點內容:“第一,晚期腎癌是很嚴重的疾病,任何治療都無法保證痊愈,隻能說盡可能地延長患者的生命;第二,這次資助是帶有實驗性質的,資助方需要在治療過程中回收一些數據,所以你們一旦簽了約,就不能單方麵中止合作,否則就要全額退還已經發生的治療費用;第三,和本次治療相關的支出,包括藥物費、住院費、診療費、護理費,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們負擔一分錢。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說聘請護工、購買營養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療無關的藥物,這些錢就需要你們自己出了。”當許氏父子表示認可之後,莊小溪這才讓二人在合約上簽字。


    尹劍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裏看到許明普的情形。他漸漸明白了什麽。而當這最後的真相浮出水麵的時候,尹劍的頭皮在隱隱發麻,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畏懼的感覺。


    一個多麽可怕的女人!如此強勢,如此縝密,如此決絕!


    “答案早就在那張紙條裏了,隻不過我們都受到了慣性思維的影響。”羅飛注意到尹劍的表情變化,他頗為感慨地說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句話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動機。有罪,是什麽罪?懲罰,是懲罰誰?因為這張紙條是伴隨著李俊鬆的頭顱一同出現的,我們想當然地認為李俊鬆就是受到懲罰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謂‘有罪’一定和李俊鬆曾經做過的某件錯事有關吧?尤其是非法換腎的案子曝出來之後,這種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證。可細細一想,這裏麵仍然存在著邏輯漏洞。如果說‘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換腎之事,從李俊鬆到唐兆陽,一切有罪之人確實都受到了懲罰。可是王獻在這個過程中也差點被唐兆陽滅口啊。萬一王獻真的被滅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嗎?而且在換腎事件中,李俊鬆的惡意是最小的,為何他卻承受了最殘酷的死亡懲罰呢?這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問題。現在終於明白,原來所謂‘有罪’指的是謀殺李俊鬆之罪,而要懲罰的對象就是那些傷害過李俊鬆的人啊。所以在這起案子裏,王獻的生死並不重要,李俊鬆的生死才是問題的核心。這個核心是一個強勢女人對懦弱丈夫的疼愛,就像是自己不爭氣的孩子,即便有諸多不是,也容不得別人來傷害他。而當愛人死去之後,哪怕殫精竭慮,也必須對所有的罪人施加懲罰。”


    聽到羅飛說出這樣一番話,坐在對麵的莊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於內心的會意的微笑,如同一個曲高和寡的孤獨者終於遇到了畢生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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