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有限,白虎星的謠言,隨著村長的死而煙消雲散。


    原來村長染的是花柳病,羞於見醫,多虧阿德明查暗訪,還她清白。


    於是村人推舉元靖擔任村長一職,算是還他媳婦一個公道,此舉正中老夫人下懷。


    因為元靖當了村長之後,有時難免不在家裏,老夫人便乘機派更多更重的工作折磨她。


    白天,水深火熱,到了晚上,水乳交融,使得麻子公主像根兩頭燃燒的蠟燭;她努力撐了一個月,終究還是在田裏不支倒地,嚇壞了珠兒和香兒。


    兩人連忙把公主抬回房裏,用老方法,掐人中,灌薑湯,捶臂捏腿,公主這才悠悠轉醒。


    “我怎麽會在床上?”麻子公主隻記得眼前一黑,什麽也想不起來。


    “公主累倒了,是我和香兒把公主抬到床上的。”珠兒拿冷毛巾敷她的額頭。


    香兒下定決心似地說:“我要回宮,向皇上稟明一切。”


    “我昏倒的事,不許傳出去。”麻子公主下達命令。


    “難道連駙馬都不能說?!”香兒根本咽不下這口氣。


    麻子公主神情嚴肅。“絕不能說。”


    “駙馬是明理人,跟他說對公主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珠兒好聲相勸。


    “我不想讓他左右為難。”麻子公主一心隻顧著替元靖著想,連命都可以不要。


    一股怨氣在胸口竄來竄去,到了嘴邊,兩排緊咬的牙齒如牆聳立;珠兒不便明講,隻能暗示。


    事實擺在眼一剛,公主每退一寸,老夫人就跟進一尺,遲早有一天,公主會被老夫人逼到絕路,到那時就來不及了……


    有時,強硬才是對付惡人的好辦法,她不能坐視公主一錯再錯。


    “駙馬雖然事母至孝,但也不能任由他娘胡作非為。”


    “婆婆教導媳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明明就是虐待!”一聽這話,香兒立刻火冒三丈。


    “你們不懂,也不需要懂。”麻子公主無奈地長歎。


    香兒沒好氣地嘟著嘴。“我們懂,公主被愛情衝昏了頭。”愛情這玩意,實在害人不淺,還不到兩個月,就把公主害得形銷骨立。


    駙馬也真是的,生了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卻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就算他白天不在家,沒看到公主被老夫人糟蹋得不成人形,晚上回到家,關起房門後,居然換他來糟蹋公主,每晚都聽到公主又喊又叫……


    她總算弄懂了,公主不準她們向駙馬告狀,原來是有口難言。


    天殺的!這對母子竟然串通來了,聯手起來欺侮公主?!公主好可憐哦!


    “快扶我起來。”她連試了好幾次,連起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珠兒苦口婆心地勸道:“公主,你臉色白得嚇人,還是躺著吧,保重身體要緊。”


    “我工作沒做完,萬一被婆婆知道,我又有罪受了。”麻子公主一臉驚惶。


    珠兒和香兒都不肯幫她,但她知道她們是出自好意,所以她不怪她們,隻好自己掙紮著起身。她就像是剛學走路的娃兒,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手一顫,又跌回床上,頭疼欲裂,氣喘如牛,眼前一片金星……


    “公主,你這又是何苦?”珠兒難過極了。


    “我決定了,就算公主要砍我的頭,我還是要回宮……”香兒的話被厲聲打斷。


    “香兒,我沒累死,反倒會被你活活氣死。”


    “哇……”香兒好生委屈,淚如雨下,往門口衝去,旋即人又彈了回來。


    老夫人拄著拐杖,一步一蹬地跨進來。“該死的丫頭!你想撞死我是不是?”


    “錯不在我,誰教老夫人躲在門外偷聽!”香兒直言不諱。


    “香兒!閉嘴!”麻子公主用盡吃奶的力氣嚇阻。


    “我來探望公主。”老夫人有備而來,像是要來打一場勝仗似的模樣。


    “媳婦不敢當。”麻子公主朝珠兒使了個眼色,珠兒不甘願地扶她起身。


    “你躺著吧!外麵太陽大,會把公主曬傷的。”老夫人字字藏針。


    公主急忙把腳伸進鞋裏。“媳婦這就去把工作做完。”誰知雙腳一站,一陣暈眩襲來,她立刻又跌坐回床上。


    看在老夫人眼中,自以為人老眼不花,當她是裝病演戲,毫不同情。


    其實最會演戲的是老夫人,她最近不但開始拄著拐杖走路,而且一改以前從不東家長西家短的習慣,反而常常主動到左鄰右舍的家裏去串門子,嘴裏還不停喊著,這裏酸、那裏痛,活像家務事都是她一個人在做,其他三個女人都是隻會咬米袋的老鼠。


    “公主你別再逞強了!”珠兒欲抬起公主雙腳,移回床上,但是卻被伸手阻止……


    “我沒事。”驚弓之鳥還能振翅疾飛,躲避危險,在老夫人麵前,麻子公主卻像隻小兔子,嚇得動彈不得。


    “那一點工作,不敢勞煩公主,老身自己去做就行了。”


    麻子公主低聲下氣地說:“媳婦偷懶,願受責罰,請婆婆不要生氣。”


    “老身隻有一顆腦袋,哪敢生公主的氣?”老夫人冷聲一哼。


    “婆婆……”公主胃部冷不防地一陣劇烈抽搐,把昨晚的晚餐全吐了出來。


    身子一軟,眼前一暗,麻子公主頓時失去知覺。


    這樣也好,眼耳都清靜,不用看到老夫人狼狽的模樣,也不用聽到老夫人責罵的吼叫,更不用再到烈焰下工作,總算能好好休息。


    看著衣服上的穢物,老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該死!你分明是故意往我身上吐!”


    安置好公主,香兒回首一瞪。“公主都已經昏過去了,求你別再鬼吼鬼叫!”


    “賤丫頭,老身不打你幾杖,難消我心頭之恨。”老夫人勃然大怒。


    珠兒伸手探了探公主的鼻息。“糟了!公主氣息微弱!”


    “哼!裝死!”老夫人不屑地歙動鼻翼。


    “公主若真的死了,大家都得陪葬。”珠兒氣呼呼地警告道。


    老夫人頓時慌了手腳。“你們杵在這兒幹什麽?還不快去叫大夫來!”


    東村、南村、西村、北村,圍繞著中村,總共隻有一間藥鋪,大夫叫白發。


    五個村加起來,人口不算少,但居民多半是農人,作息正常,鮮少有人生病,


    就連小孩子感冒,灌幾碗薑湯就能祛寒。


    十天半個月見不到病人上門求診,是常有的事,所以白發平時隻好兼替牛羊治病,賺點蠅頭小利,貼補家用。


    由於趕時間,白發人又不在藥鋪裏,所以珠兒隻好跑去找阿德求助。阿德立刻快馬加鞭,把白發載來元家,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四處尋找元靖。


    白發對公主的身份有所顧忌,不敢以看一般病人的態度怠慢公主,於是他懸絲診脈,仔細研究。


    珠兒處事周詳,準備好墨筆和素紙,一旁磨墨以待。


    良久,白發一臉笑容相向。“恭喜老夫人,就要抱孫子了。”


    這個消息對老夫人來說,有如晴天霹靂,難以招架。“她有身孕了?!”


    “不過,公主身子很虛弱,需要好好調理。”白發坐在桌前,拈筆開藥帖。


    “娘,發生什麽事了?”元靖趕至,一聽到他的聲音,麻子公主悠然蘇醒。


    “你幹的好事。”老夫人這才明白上了兒子的當,憤然轉身離去。


    “白大夫?珠兒?香兒?”元靖完全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恭喜村長,要做爸爸了。”白發笑盈盈地道賀。


    若不是有外人在場,他恨不得立刻撲到床上,以熱吻表達心中的歡喜。


    走向床邊,他心頭一窒,看到公主雙眉緊鎖,一臉患得患失的表情倒是其次,最讓他難受的是,她臉上毫無血色……平常都是在燭光下和她見麵,他根本不知道老夫人白天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老夫人虐待公主一事,大家口耳相傳,不僅三歲小孩知道,連聾子都藉由比手畫腳中得知,唯獨元靖被蒙在鼓裏。


    就算阿德有心想幫忙,也不敢再多管閑事,因為上次的經驗讓他對元靖產生了反感;在阿德的心中,元靖已不再是英雄豪傑,而是個不長眼睛的醋壇子。


    “我娘子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村長夫人過度勞累,以後別讓她再下田。”


    “一定一定,有什麽好藥方,能讓她盡快回複元氣?”


    “藥方已經開好了,必須跟上好的人蔘和老母雞,一起以小火慢燉。”


    “我這就去抓最肥的老母雞……”元靖樂昏了頭,差點撞到門柱。


    珠兒急忙叫住他。“元大哥,你陪大嫂,其他事交給我和香兒去辦。”


    真相大白了,駙馬和公主合演了一出“假戲真做”的好戲,不僅老夫人被騙,就連她們也上當!原來公主晚上的叫聲,不是受盡折磨,而是享受快樂……


    這時候,珠兒和香兒趕緊把白大夫強拉出去,關上房門,留住濃情蜜意。


    世上,最幸福的婚姻,莫過於夫妻倆隻有一顆心。


    “太好了,我們的計劃成功了。”元靖欣喜若狂地歡呼。


    “可是婆婆一點也不高興。”麻子公主卻是自尋煩惱地長歎一聲。


    “過些日子,我保證娘會當你是寶一樣疼愛。”元靖顯得信心滿滿。


    “希望這一胎能是白白胖胖的兒子。”母以子貴,這是麻子公主唯一的心願。


    他立刻打氣地說:“老天爺會保佑我們的。”


    “萬一不是……”一股不寒而栗的陰氣遍及麻子公主全身。


    “別想太多,養好身子最重要。”他溫柔地封住她打冷顫的唇。


    嘔了幾天的氣,老夫人沒有選擇的餘地,隻好接納了這個事實。


    最近她不僅聲音變溫柔,還多了份關切,不時叮嚀媳婦,飲食要均衡,睡眠要充足,還要有適度的運動,和呼吸新鮮空氣。


    小倆口終於如願以償,心中塞滿了如釋重負的歡喜。


    就在一家人和樂融融之際,沒人察覺到,有條毒蛇一直在元家附近打轉……


    這天正逢十五,老夫人帶著珠兒去廟裏燒香許願,香兒在廚房準備午飯,元靖有事到東村去,麻子公主則是一如往常般,繞著村中枝葉交錯的百年梧桐樹散步,走累了,還有石凳可休息乘涼。


    突地,一條尾巴著火冒煙,受到驚嚇的水牛,朝她直奔而來!


    水牛那發狂的紅眼睛,以及痛苦的吼叫聲,都令她害怕不已。


    隻要不動就沒事,一跑反而會吸引水牛的追逐,這是常識,但麻子公主深居宮中,毫不知情,她緊張地拔腿就跑。


    說時遲那時快,彎曲的牛角刺中她的後腰,砰地一聲,她整個人在地上翻滾了幾圈,臉仰著天的同時,水牛不偏不倚地從她肚子上踐踏而過。


    腹痛難耐,但她還是努力地爬起身,捧著肚子,一步一步地拖行,直到在梯田上耕種的阿德趕至,抱起她飛奔回元家。


    阿德雖然沒有看到開端,但他看得很清楚,那條水牛是小喜家的,而小喜人正好在不遠處……


    “貞兒和胎兒若是有什麽不測,我要你償命!”元靖怒氣衝衝。


    小喜一臉鎮靜地說:“老夫人,你要相信我,我什麽都沒做。”


    “那頭水牛就是最好的證據。”元靖氣得肺快炸了。


    元家和小喜家淵源甚深,當初他們從中土逃命來此,身上的盤纏光是用在一路打點通關和食宿上,幾乎花費殆盡,到了這裏又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多虧小喜她爹伸出援手,熱情款待,讓他們得以有安身立命之處。


    光陰似箭,幾年過去,靖兒呱呱落地,小喜她爹也娶了個身骨單薄的媳婦,所以小喜打從娘胎出生以來,就沒有了娘,而她爹又變成了酒鬼,害得可憐的小喜差點因為沒奶水可喝而死。自此,元老夫人待她如己出,感情深厚自是不在話下。


    就算老夫人可以暫且放下母女之情,但也無法忘記,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泉湧以報的道理,因此老夫人決定護短到底。


    “小喜向來乖巧,不會做出這種壞心眼的事。”


    母子連心,元靖當然明白娘心裏想什麽。那段往事,從小到大,他聽過不下百遍,特別是在小喜做錯事的時候,娘總要他讓她。


    但是現在不比從前,他什麽都可以不跟小喜計較,唯獨這件事,他非要據理力爭不可!


    “娘,你應該護的是貞兒,不是小喜。”


    老夫人作態地追問:“小喜你自己說,這是怎麽回事?”


    “我在烤小鳥,沒注意到水牛靠近。”小喜早已想好說辭。


    “水牛又不是飛蛾,它是怕火的動物,怎麽可能會自己跑過去?”元靖一口拆穿她。


    小喜毫無悔意地說:“是水牛闖的禍,大不了我把水牛殺了,向你賠罪。”


    “世上沒有這麽便宜的事!”他雙手一伸,恨不得把她的肩膀捏成粉末。


    “好痛!老夫人救命!”仗著老夫人會撐腰,小喜趕緊呼救。


    “小喜你還不快向靖兒賠不是!”老夫人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樣。


    小喜淚如雨下,可憐兮兮地說:“元大哥,對不起,小喜下次不敢了。”


    “你還想有下次!”他再捏!但這時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雙布滿老人斑的手。


    “可以了,這件事就此了結。”老夫人半是求情,半是求饒。


    “娘!”元靖聞言,目眥盡裂,肝膽俱碎。


    不光是他的手粗如芒草,娘也一樣!他凜然一驚,鬆開了手。


    好吧!看在小喜她爹對元家的大恩大德上,這次就饒過小喜,但從此兩家的恩怨一筆勾消!


    忍住悲慟的同時,元靖看到白發在門外探頭探腦,舉足不前。


    對元靖來說,此刻沒有任何事比得上貞兒和胎兒的情況更重要,他連忙揮手示意白發快進來,卻隻見白發低頭行走,心事重重,不好的預感頓時籠罩心頭。


    “老夫人,元村長,很抱歉……”白發眼神閃爍,說話有些結巴。


    老夫人焦急了起來。“抱歉什麽?白大夫你快把話說完!”


    “胎兒流掉了,還有,元夫人以後不能再生了。”


    元靖臉色駭白。“白大夫,有沒有搞錯?”


    “句句屬實。”白發頭低到胸前。


    “不會的,我不信!”元靖發狂地大叫。


    “若沒其他事,老夫告辭了。”白發急急告退。


    “白大夫,你別急著走,我有話要問你。”老夫人追了出去。


    小喜乘機跟在老夫人屁股後,腳步有如踩在雲上般輕飄飄,顯然是暗中得意。


    雞鳴聲聲催天明,蠟燭有心替人垂淚,元靖一夜末眠,愁眉不展地望著羅帳中被長發纏繞的蒼白倦容,隻見她額頭沁出顆顆豆大的汗珠,看來她在夢裏已經知道噩耗了,才會睡得這麽不安穩……


    毛巾浸了浸水,然後擰了一擰,走回床邊,輕輕拭去她額上的汗珠,不料還是驚醒了她。


    睫毛如廉卷起,兩股大海般的深情流泄出來,元靖心頭一怔,眼眶一濕,喉嚨一梗,他像是吞了一顆石頭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白大夫說你受了驚嚇,需要好好靜養一陣子。”


    麻子公主摸著肚子問:“胎兒有沒有怎樣?”才兩個月的身孕,摸不出什麽。


    看見她的眼中充滿母愛,讓元靖看了十分不忍。


    雖然早就料到她一定會問,騙她的話已在肚裏翻江倒海,湧到嘴邊,但不知怎地,唇齒間彷佛築起了一道高壩,擋住謊話。


    他躊躇良久,漸漸地改變了主意……


    以目前的情況看來,實話會要了她的命,還是說一半實話一半謊話好了。


    “你聽了別難過,胎兒沒保住。”元靖鼓起勇氣說道。


    “啊……”麻子公主哀叫了一聲,淚水潸然落下。


    “別難過,我們很快就會有下一個孩子。”他摟著她說謊。


    老夫人也一夜沒睡,冒失地闖進來。“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騙她!”


    “娘,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元靖以目光懇求娘,別在這時節外生枝。


    “現在就把話說清楚。”老夫人拉開圓凳坐下,一副打定主意不肯離去的模樣。


    “娘,你看貞兒現在正虛弱,算我求你饒了她一命。”


    老夫人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不孝有三,無……”


    “娘──”中氣十足的一聲,蘊涵著警告的意味。


    麻子公主從他懷裏掙脫,仰著臉問:“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四目相接,見她眼角還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元靖心頭一慟,木然無語。


    眼裏的疑雲越來越多,一陣冰涼透骨刺心,麻子公主整個人恍惚了起來,身體彷佛要往海底沈下去一般,急欲抓住一根浮木撐住,卻抓到他的手臂……怎麽他也是全身冰冷?


    她猛然一驚,直覺事有蹊蹺,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地問:“元大哥,你怎麽不說話?”


    長痛不如短痛,老夫人為自己要說的話,找到合理的下台階。


    但在說話之前,仍不免做作地哀聲歎氣一番,彷佛她是迫不得已扮黑臉、扮罪人,而不是絕情。“白大夫說你傷了骨盆,從此再也不能懷孕。”


    聞言如山崩地裂,麻子公主崩潰地倒在他懷中。


    “不會的,我會逼尋天下名醫,讓你恢複生育功能。”


    “萬一治不好呢?”老夫人的話比見血封喉的利刃更讓人痛苦。


    “娘,你別說這種喪氣的話。”元靖聲色俱厲,眼裏迸出怨恨的火光。


    “未雨綢繆並沒有錯。”老夫人不滿地瞪視回去,但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元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老天注定我這輩子無後,我認了。”


    “你認命,老娘不認命!”老夫人捶胸跺腳。


    “那就收養好了。”他退而求其次。


    “不是元家的種,我不要。”老夫人不為所動地堅持。


    元靖緩頰地問:“娘,你到底要我們怎樣做,你才會滿意?”


    “我已經想好了,納小喜為妾。”老夫人嘴邊流露出寬心的微笑。


    兩具像同命鴛鴦般相倚偎的身體,受到老夫人棒打的威脅,一起發抖,麻子公主是出自害怕,元靖則是氣炸了,英俊的臉孔頓時變得猙獰嚇人。


    “就是她的水牛撞傷貞兒,我絕不答應。”


    老夫人哪會不懂,小喜做出這種事,還不是為愛所苦?!本來她的確想趁此機會順水推舟,成全小喜,一來報答她爹當年的點水之恩;二來她跟小喜情同母女,可是看靖兒如此凶狠的模樣,這事萬萬逼不得。


    於是意念一轉,她決定以大局為重。“你不喜歡小喜,娘立刻替你物色其他姑娘。”


    “娘別白費心機了,除了貞兒,我絕不會碰其他女人一下。”


    “枉費娘含辛茹苦地撫養你長大成人,沒想到你居然連烏鴉都不如。”


    “什麽事我都可以順著娘,唯獨這件事除外。”


    “娘要的也隻有這件事,讓元家的香火能傳下去。”


    “在沒找到天下名醫以前,納妾的事暫且不談。”元靖想以拖待變。


    “貞兒你若是深明大義,就該勸靖兒納妾。”老夫人改變攻勢。


    “我……”麻子公主不敢違拗,但也不願答應。


    元靖馬上挺身而出。“娘你別逼貞兒!”


    老夫人理直氣壯地說:“我是講道理給她聽。”


    “就算貞兒同意,我也不會答應。”他心意堅定。


    砰地一聲,老夫人彷佛受到致命打擊,從圓凳上重重摔了下來。“娘跟你們跪,求你們夫妻可憐我老人家一片苦心。”


    好厲害的苦肉計!


    元靖趕緊扶老夫人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胸前濕了一大塊。


    原來愛妻在他懷裏一直無聲地流淚,壓抑悲痛,而他又不能不顧娘……一顆心被狠狠地撕成兩半,左右為難的他,隻好先圖耳根清靜。“娘,我扶你回房,我們讓貞兒好好休息。”


    一天過了又一天,這天,雷聲突然大作,從山上滾落大量的土石,有幾戶屋舍被壓倒,村裏亂烘烘的,男人們趕去救人,女人們搶收農作物。


    一連三天,直到雨勢變小,不會再造成威脅時,大家早已累得人仰馬翻,家家戶戶傳來安穩的鼾聲,隻剩下元靖和幾個體力好的大漢,不眠不休地注視山上的動靜。


    老夫人見機不可失,半夜摸黑來到麻子公主的房裏。


    “貞兒,你醒醒,娘有話跟你說。”


    “娘要說什麽,貞兒明白,就照娘的意思做。”


    “沒有用,靖兒不會順我的心。”老夫人直搖頭歎氣。


    “我會努力說服元大哥。”想從寡婦手中,搶走她的獨生子,真難。


    1還是沒用,我了解靖兒的牛脾氣。”老夫人刻意不把話一口氣說完。


    麻子公主被老夫人說得心裏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娘要貞兒怎麽做?”


    老夫人異想天開地說:“你回宮,繼續做你的公主。”


    “父皇會怪罪元大哥,甚至娘的。”麻子公主沈下臉來。


    “就說是你受不了農家生活,是你主動休夫。”老夫人想得美。


    “我不能沒有元大哥……”麻子公主話還沒說完,老夫人又來下跪這招。


    見麻子公主不為所動,一陣抽噎,老夫人跪地放聲大哭。


    不過這回老夫人可不是在演戲,而是情不自禁,她把一個做寡婦的多年心酸,一股腦兒地以淚水逼了出來。“老身求你,看在元家香火上,高抬貴手,有你在,靖兒絕不會碰別的女人一下!”


    怨恨啊!


    沒了生育能力,就等於失去元靖。


    失去元靖,就等於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黑漆漆的深夜,嘩啦啦的大雨,恍如人間地獄。


    踉踉艙艙地、模模糊糊地,麻子公主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暴漲的溪邊。


    唉,連老天爺都逼她走向絕路,她無話可說,唯有一死,了結殘生。


    “呱──呱──”


    在田裏工作已有一段時間,麻子公主認得這是癩蝦蟆的叫聲,一陣刺痛傳到心裏,循聲看到雜草叢中有隻癩蝦蟆,舌頭一卷,吃進一隻小蚊子,滿足地又呱了一聲──


    麻子公主被激怒了,大聲斥喝。“閉嘴!”


    癩蝦蟆轉過身子,背對著她,不停地呱呱叫,彷佛有意嘲笑她。


    “笑什麽!你身上的斑點比我臉上的麻子還多!”麻子公主反擊回去。


    癩蝦蟆當然聽不懂人話,況且它也不是在笑她,而是正在忙著求偶,無心理會她的怒吼。


    若是讓麻子公主知道癩蝦蟆想行房,肯定不需要尋死,早就活活被它給氣死。


    “可惡!本宮來尋死,你好大膽,居然敢不停地笑!”


    見它藐視她公主的身份,越笑越大聲,對她來說,有如魔音傳腦。


    “在我死前,我先咬死你這個天下第一醜八怪,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麻子公主凶性大發,突然一躍,正巧癩蝦蟆連跳三步,剛好避開她的撲殺,安然無恙,繼續發出求偶聲。倒是她的麻子臉就這麽栽進爛泥裏,還吃了一口泥,呸了一聲,她仍不死心地再次偷襲,嚇得癩蝦蟆拚了命地跳。


    “別跑,一個人死太寂寞了,你就乖乖地陪本宮一起死。”


    麻子公主緊隨在後,泥足深陷,根本跑不贏癩蝦蟆,而且鞋子還掉了一隻。


    見它越跳越遠,麻子公主越想越生氣,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來尋死,不是來尋開心,難過地跟一隻與世無爭的癩蝦蟆,道盡她心裏的委屈。“叫你別跑,你還敢跑?!你跟那群臭農夫一樣,不把本宮看在眼裏。”


    癩蝦蟆突然靜止不動,停在一朵如皎月的銀白色花上。


    麻子公主頓時眼睛一亮。“原來國丈沒說謊,世上真的有‘銀芙蓉’!”


    陡地,另外一隻癩蝦蟆跑來,跳到先前那隻癩蝦蟆身上,狀似甜蜜親熱。


    這一幕有如天雷勾動地火,元靖挺拔的身影從心底倏然浮起,平白增添更多惆悵。


    一想到她從此再也不能快樂似神仙,她也不讓任何人、任何蟲、任何動物在她眼前做神仙!麻子公主暴喝一聲,張開大嘴,直撲而下──


    可是她還是沒咬到癩蝦蟆,反而咬到了銀芙蓉,味道甜甜的,還有一股醉人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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