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眼床頭櫃的鬧鍾,抹著熒彩的指針,在黑暗中亮著綠光,明白的指在一點鍾的位置。


    敖海虹翻了個身,伸手按亮了夜燈,屈膝坐了起來,雙手拉著棉被,下顎靠抵膝上。


    淩晨一點了,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早知道就不該租下這麽大間的公寓,寬闊的主臥室在這個孤寂的夜裏顯得好空曠,暈黃的燈光襯著蕭瑟的氣氛,硬是挑惹出她的多愁。


    忙了一整天,身體好累,精神也不佳,但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著,熱鬧過後的孤獨就像繁華過後的落寞一樣,最是難處。


    宴會的情景,在她腦海中不停地播放,她反複想著金末世的悲、念著他的苦,那個女人的自曝底牌,讓她多少相信他的無辜,但在那當下,她真的沒有寬大的心胸馬上盡釋前嫌。


    心裏的疙瘩不會那麽快抹除的,更遑論她心裏的矛盾仍未理清,她無法卸下所有的防備麵對他。


    是不是人在心底埋藏的痛苦愈深,表麵上笑得就愈快樂?不然為何她剛剛可以笑得那麽燦爛?


    所有的回憶湧上心頭,想著他謙虛負責的處事態度、體貼溫柔的關懷舉動,再想到他現在的無助,她的心都快碎了。


    或許他們真的不適合也說不定,這樣好勝善妒的她,一遇上事情就宛如幼稚的孩童,鬧起別扭不理人……她根本配不上他的卓爾不凡與合宜的氣度。


    她可以在每個男人身上尋找符合他的特質,將她對他的冀望投射到別人身上去……但,他們都不可能會是他,外表扮成了八分,卻永遠學不來金末世纖細的心思。


    這個世界唯有他懂她。


    然而他若還懂她,為什麽不明白她現在要的是什麽?


    她怕極了對未來的不確定,不想要纏人的寂寞……


    隻是,再長的馬拉鬆賽跑也有終點,再優美的旋律也有畫下休止符的時候……他們之間真的要畫下句點了……


    不能再想了,現在她不能繼續回憶那些兩人曾有過的甜蜜時光,事實上,這一刻,她寧願她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


    這樣,她就不會深刻的感覺到被遺棄的悲哀了。


    “海虹,隔壁呂媽媽那天跟我說要介紹對象給你,你看看何時有空。”敖海虹一回新莊的家,敖母即興匆匆地拉著她談相親的事。


    “媽,你不會已經答應人家了吧?”瞧母親熱烈的模樣,她有不好的預感。


    “孩子的媽,你不會那麽糊塗吧,海虹都有男朋友了!”敖父坐在一旁喝茶,適時插了一句話進來。


    老婆保密工夫做得真好,他也是直至此刻才知曉有這件事。


    經他這麽一提,敖母自覺立場站不在腳,臉上閃過羞憤的顏色,“我怎會記得那麽多!我一聽對方的條件是留美博士,現在又是駐美公司的高階主管,急著替咱們家海虹把握下來,突然間就……就忘了她有對象了。”


    “不過海虹,這也不全是你媽的錯,她確實天天念著你的婚姻大事,比誰都緊張。”敖父說句公道話。


    “就是啊,都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你可是女孩子家耶!女人太晚婚,人家會在背後指指點點。”


    “反正他們是在我的背後評判,隻要我沒聽到,管別人怎麽說。”細微的刺痛在敖海虹的心上作祟,從她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論在哪個人的麵前,她給人的感覺向來是堅強的。


    她從不隱瞞自己有男朋友,二十七歲那年,她第一次被逼婚,他們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你這孩子怎麽說這種話?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嗎?”敖母差點吐血。


    “媽,現在很多女人年過三十才結婚,我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別人高興怎樣那是人家的事,但你是我的女兒,我希望你能在今年年底辦了婚事。”所有親戚朋友和較有往來的鄰居,全知道他們的獨生女尚未嫁人,這實在不是多光彩的事。


    “海虹,你媽說得也有道理,別人不嫁可能是因為沒有對象,可你不同,你和你男朋友都交往那麽多年了,難道沒有結婚的打算嗎?”敖父又跳出來打圓場。這一對母女,脾氣一樣拗。


    不可能結婚了,他們分手了……敖海虹悲哀的想。


    “依我看,這個男的一點誠意也沒有,你都和他在一起那麽多年了,他居然不曾登門拜訪我們兩個老的。”敖母對未曾謀麵的女兒的男朋友,實在很難有好印象。


    “如果他一點娶你的意思也沒有,就讓呂媽媽替你介紹好對象,我女兒的條件又不差,要什麽男人沒有!”什麽都不曉得的她煞有其事地義憤填膺,覺得女兒被玩弄了感情。


    聞言,敖海虹哀傷的情緒更是一陣翻湧,眼眶逐漸發熱。


    終究還有父母親啊,他們還是站在女兒這邊的,也許她早該回來,回來享受家庭的溫暖,當作是孤獨時候的憑藉。


    不,她不能哭,他們已經為她的終生幸福擔心多年了,她不能在自己已經跨進三十歲的現下告訴他們,她和男友分手了……


    吸了口氣,隻見她綻出幸福的笑臉,“爸媽!你們就別擔心了,其實我男朋友已經跟我求婚了,還送了我一隻鑽戒呢,改天我就帶他回來見你們。”


    她在自欺欺人,但她會努力想辦法圓謊的。


    隻要金末世不來拆穿,她會一直維持的假象幸福,直至她忘了他,尋覓到另一個新對象。


    四年了,她沒讓他們知道她和誰在交往,金末世的身份可能會教他們驚訝得昏過去吧。


    然而,她苦澀的想,那已是過去式了。


    “既然有對象,交際應酬時行為就要收斂一點,那種照片被刊在報章雜誌上不太好看,爸明白你是為了公司打拚,可自己的幸福也要顧著,千萬別讓男方生氣了。”


    敖海虹窘赧,她愧對父親的期望,她的那些放縱行徑,其實隻想讓金末世知道,沒有他,她一樣可以活得快樂。


    可是,快樂好像和她漸行漸遠了……孤單卻離她愈來愈近……


    金末世在想,是不是今天他若沒到客運總站視察,就聽不到這件大事了,那麽,他是否會就此抱撼終生……


    “站長,聽說你今天要去扮演人家的未婚夫啊!”


    “你也聽到了?消息傳得還真快!”說話的是金豹客運台北總站的站長,負責管控台北站的員工素質與處理旅客抱怨。


    “真的是海門貿易的那位美人兒?”駐站維修的師傅好不羨慕。


    “我也不曉得那個女強人為什麽會挑中我,不過我還真幸運,不是嗎?”這樣的際遇可不是每個人都有。


    “聽說她隻和企業小開交往耶。”


    “所以我才說她會看上我令人詫異。”那天敖海虹到客運站詢問租車的價錢,他負責接待,翌日,他就接到她拜托幫忙的電話了。


    “她真的沒有男朋友嗎?”維修師傅對貌美如花的敖海虹過目不忘,認為她是一位才德兼備的女子。


    “如果有,她幹嘛情商我幫忙?我聽她說了大概,好像是她的父母最近在逼婚,因為他們不知道她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所以才要找人演戲。”


    “是這樣啊!”


    “反正我隻要人到就好,她說求婚鑽戒她會自己準備,我六點準時到她家門口和她對辭。”


    “鄭站長,看你的樣子好像有什麽不良企圖?”維修師傅笑瞅著他,眼裏閃著揣測的神思。


    “你覺得我想娶她會是一個不良企圖嗎?”三十四歲仍打光棍的鄭站長,對於這次的委托,其實另有一番期待。


    “你想娶敖海虹?”太令人震驚了。


    “男未婚女未嫁嘛,何況我如果娶到一個這麽能幹的女人,不就可以少奮鬥三、五年?”


    “站長真愛開玩笑,三、五年太含蓄了,起碼也能不工作十年吧!”維修師傅打趣說道。“不過敖海虹隻是請你演一場戲,不是嗎?”


    “我的表現若讓她的父母滿意,你認為結婚還會是難事嗎?”


    兩個男人相視而笑的同時,金末世自虛掩的門後走了進來。


    “鄭站長,這個月多出來的這些旅客抱怨卡,麻煩你給我一個解釋,請你加班寫一篇報告書給我。”


    “金先生,可是我今天晚上……”鄭站長尚未自老板臨時出現的驚嚇中恢複過來,下一秒又讓這個噩耗擊中。


    “我剛才聽到了,反正女方隻是請你去演戲,你並非她的真命天子,不是嗎?那麽應該誰去都無所謂吧。”


    “可是突然間我找不到人……”他努力尋找理由,不想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你隻管打電話給她,說已經幫她找到另一個更合適的人選,那個人會準時在她老家樓下等她。”金末世凜著臉,似乎連五官都是繃緊的狀態,得到的這個事實,教他不敢置信。


    “是……”鄭站長如陷五裏霧中,為什麽頂頭上司一介入這件事,他就覺得一切變得好詭異?


    晚上六點,敖海虹坐在新莊老家的公寓大樓交誼廳等人。


    不一會兒,頂替鄭站長的男人來了。


    隻是,當視線看清楚那個朝著自己走來的男人時,她的呼吸霍地梗住,心跳也暫停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必須撫著胸口鎮定情緒後方能說話。


    “我的女朋友要介紹男朋友給父母親認識,我不出席行嗎?”金末世的表情有如烏雲罩頂,沉鬱而危險。


    心髒倏地一抽,他的話聽來像是指控她背叛了兩人間的誓言……但她沒有。“你……想怎樣?”


    “我不將屬於自己的權利與義務讓給其他男人。”他言簡意賅的表示。刻在臉上的僵硬與氣惱,誰都看得出來。“我們早就沒關係了……”敖海虹一再複述這一點,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服自己。


    他的前來讓她暗喜,但,不該是這樣的,誠如自己所說的,他們已經沒關係了,既然沒關係,他的一舉一動都不該牽動她才對。


    她再三提醒他這句話,是不是冀望能從他口中再聽到任何反對的聲浪?也許……她真的有那麽重的心機。


    “那隻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乍聽她找了鄭站長扮演男朋友,他心急如焚,有著說不出的嫉妒,懷疑兩人是否已形同陌路。


    這麽大的事情,她寧願請外人幫忙,卻不找他這個曾是枕邊人的男朋友商量……


    “金末世,你不要太過分了!”心底複雜的情緒,讓她失去自製,惱羞成怒地大喊。


    她不安地扭絞雙手,金末世眼尖的看到了她指間戴著的小鑽戒,一股心疼的不舍加上憤怒的責怪同時在他心頭交織。


    “你還一個人去買戒指?”


    氣息更是岔窒,“不用你管!”那個站長連這個都告訴他了?敖海虹隻覺得羞憤欲死。


    “換上這個。”他拿出一隻閃亮耀眼的鑽戒給她,“我們金家對待媳婦絕不寒酸。如果你早一點通知我這件事,我會陪你去挑你喜歡的款式。”


    “你到底要做什麽?”他用力拉住她的手,她隻能看著他脫下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換上他帶來的那一隻。


    “我才想問你在做什麽。”金末世責備的看著她,“伯父伯母逼你結婚,你就隨便找個男人濫竽充數嗎?”


    憑什麽他努力了四年,仍是無法陪她回家見雙親,而一個頂替他的冒牌貨,卻能輕易陪她返回家門?


    敖海虹低頭不語,好勝的她決計不會脆弱地向他求助,提出分手的人是她,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她沒有臉再對他開口。


    “你什麽時候認識我公司的員工了?”


    “我交遊廣闊,不行嗎?”她撒謊,因為她不承認自己是為了想見他,所以才到總站碰運氣。


    聽說最近金豹客運在改變營運方針,開始考慮承包公司團體員工旅遊的交通業務,她以詢問為由,親自出馬洽談公司一年一度的員工旅遊。


    結果,她當然是撲了空,不過卻也找到了各方麵條件不錯的鄭站長,好讓他們相信她真的有男友,教他們別再操心。


    “行,你最行!”她毫不在乎的態度,讓金末世對她的包容潰堤,拽起她的手往電梯走去。


    就這樣將他們的感情置之一旁,她真能這麽狠心?


    “你等等,我們得先將話套好……”敖海虹可以察覺到他的怒氣,卻抗拒不了他的力道,隻能被他拖著走。


    “還要套什麽話,在一起四年了,你還怕我會回答不出來嗎?”


    一聽到金末世的自我介紹,饒是退休許久的敖父與管家的敖母,對金字這個姓氏可是敏感得很;證實他即是金嚳集團日後的繼承人之一,兩老更是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怠慢。


    “海虹,怎麽跟金先生交往都沒讓爸媽知道?”敖父埋怨女兒的口風竟是如此緊,四年了,在他們麵前的表現卻毫無破綻。


    敖母也覺得女兒讓他們丟臉了,“這樣突然帶人家來家裏,媽什麽都沒準備……”


    敖海虹就是害怕這樣的壓力;父母對金家人已經有那麽多的畏忌了,社會的輿論更是一道強大的阻力。


    “伯父伯母,你們這麽說就太見外了,現在才來拜訪是晚輩的錯,實在是因為我的工作太忙了,絕對不關海虹的事。”金末世執意握住身旁女人的手,她的柔軟與溫度,他已好久沒有感覺。


    終於見到她的父母,不知怎地,心上層層堆疊的大石,仿佛踢掉了一個。


    “我們家海虹平日多虧金先生照顧了。”


    “她總是工作優先,如果有怠忽的地方,還請你多多體諒。”敖父明白男人有多需要女人溫情的噓寒問暖,而他事業心強的女兒,沒有這方麵纖細的心思。


    “男女交往本來就是互相幫助包容,伯父伯母千萬別把我想得那麽好。”


    敖海虹看著金末世應對得宜的談吐,益發覺得他優秀沉穩。


    “很冒昧請問一點,不知道金先生喜歡我們海虹哪一點?”敖母直至這一刻,仍是不可思議的語調。這會不會隻是一場夢?


    金末世望著身旁的女人,手勁微微加大,希望她將他的這段話聽進心坎裏,“我們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來我通曉她的性情,但我一直沒有離開她,我就是喜歡這樣真誠不矯飾的女人,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隻有一句話……我的心意絕對沒有改變過。”


    敖海虹知道,最後的那句話是特別說給她聽的,他還在解釋出軌的那件事,但他不曉得,現下盈滿她心房的,已不是他的背叛,而是纏繞著她、跳脫不開的心結。


    現在的她畏懼寂寞,可是要她要求更往前的關係,她卻躊躇不前,她愛他,就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她不敢恣意靠近,她太情緒化、太任性,一旦兩人分開,他或許比較不辛苦。


    他可以換個心靈成熟的女朋友,不用這樣哄護她……


    緩慢而嚐試性地,敖海虹自他的大掌中抽出手來,悵然且悲涼的發現,自己其實也懂得為人設想嘛,她並不是大家想的那麽任性……


    想起今天去珠寶店挑鑽戒的那一幕,看著琳琅滿目的款式,身邊卻沒有人可以詢問意見……當女店員歡羨她的幸福時,她鼻頭發酸,覺得好諷刺。


    這種偽裝的喜悅,像是開汽水時竄冒而出的氣泡一樣,很快就消失於無形。


    “金先生有結婚的計劃嗎?”薑還是老的辣,拐三繞四之後,敖母直切問題的核心。


    “我和海虹提起過,但我最近工作有點忙……”


    金末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敖母已迫不及待的補充,“當然不是馬上結婚,這種事情得看好日子才行。”


    之後,敖母留了金末世吃晚飯,三人聊得十分融洽,而敖海虹則默默吃著飯菜,隻有在需要回答時才開口。


    “你剛才為什麽都不說話?”告別敖家夫婦下了樓,金末世立刻拉著敖海虹問道。


    “謝謝你的幫忙,改天請你吃飯。”她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他的演技出神入化,連她都要以為他是真心的。


    “就這樣?我們不談談結婚的事嗎?”


    “不會有婚禮,之後我會想辦法向我父母延期承諾,直到我找到新的對象。”她不會強迫他的,她不要一個不情願的婚姻,而他,應該更不希望妻子是個不定時炸彈吧?


    “新的對象?!”不顧現在兩人還在一樓大廳,金末世已抓著她大叫,心是焦惶難耐的。“我對你父母說的話你沒聽見嗎?”她又將他擺至哪個位置去了?


    “我聽見了。”敖海虹淡淡的說。“那是因為我媽提起了,你拒絕不了……你就是不懂得拒絕別人。”


    等我手邊的事情忙完,定要家中長輩來提親——她認為這隻是他禮貌性的推托之辭。


    從前掛在嘴邊的求婚辭如今絕口不提,他的態度變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也變質了吧?


    “你認為我承諾娶你是因為不好意思拒絕?海虹,婚姻不是兒戲,我的態度不會那樣輕率。”金末世愁澀無奈的掀動嘴皮,對於如此頑固的她,他已經一籌莫展了。


    近來因工作壓力造成的疲累,加上心裏對她的思念,金末世發現體內升起從未有過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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