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如此,顧清嵐自然是想去安撫她,不過他喉間卻實在堵了太多血氣,隻能先咳出了一些,才能輕聲道:“心兒,莫急。”


    路銘心哭得稀裏嘩啦,還抽噎著去擦他唇邊的血跡,一邊擦一邊自己仍是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顧清嵐全身無力,胸中劇痛,也覺她這樣子實在太不像話,微彎了彎唇角,輕歎了聲:“心兒……當年雲風要隕落時,怎不見你哭成這樣?”


    路銘心努力抽氣想要說話,果然又開始打嗝,她也知道自己哭得太沒出息,卻又怎麽都忍不住,隻能邊哭邊說:“那是因……雲風若是隕落……我自然會去陪他……沒什麽好哭的……”


    顧清嵐聽到這句又歎了歎,低聲道:“所以你執意要隨雲風而去……連師尊都不顧了?”


    路銘心又連忙搖頭,哭著說:“自然不是,隻是……隻是那時眼裏心中隻有一個人,想不了其他太多。”


    她還是說者無心,顧清嵐聽著卻微怔了怔,眼裏心中隻有一人嗎?他卻從未對她這樣過。


    哪怕他對她傾心相護、百般籌謀,也並不是眼中隻有她一人。


    他還要想到許多,想雲澤山的安危,想道修間的齷齪,想天地異變,天下蒼生何其無辜。


    他可以為她耗盡心血,若她遇險,要他以命換命,他也不會有分毫猶豫,可若要讓他像她一樣,除卻一腔癡心之外再無他物,那就萬萬不能。


    他想到這裏,卻覺胸中和周身經脈劇痛,他知道這是經脈中被封存的真氣終於開始反噬。


    就如三十六年前,路銘心下毒害他經脈逆行一般,真氣自他丹田的金丹中不住外泄,在經脈間逆行橫衝,叫他霎時間氣力全無。


    隻是這時他連霜絕心法也無法運起,內腑痛如針刺刀絞,喉間亦是血氣蔓延。


    路銘心看他唇邊突然又湧上大股鮮血,竟是來不及擦拭,就順著下頜流入到他胸前衣襟之上。


    李靳在旁看著,也突然變了臉色,忙上前將手掌抵在他丹田之間,送入真氣護住他金丹。


    但他真氣逆行,金丹上已裂出了細小縫隙,李靳的真氣也猶如石沉大海,無絲毫用處。


    他唇邊鮮血涔涔而下,已幾乎無法出聲,也仍是看著她輕聲開口:“心兒……我不許你隨我……”


    路銘心又呆傻一般看著他,臉上也仍掛著滿臉淚痕,他覺她實在可憐,也又對她微彎了彎唇角,安撫地看了一眼。


    他能感到體內生氣在飛速流逝,這一次卻是再難回天,就轉而望向了李靳,對他道:“李師兄……元齊之事,煩勞你們。”


    李靳的手就放在他的丹田處,心驚地覺察到他金丹上裂痕越來越多,實是無可挽回,當次之時,也隻能強忍悲痛,對他輕聲道:“莫要擔心,一切有我。”


    顧清嵐望著他,還想要將夜衾就是鏡靈之事告知於他,也想說夜衾既然是鏡靈,那待他身死後,琉璃鏡就要吞噬他們六人魂魄的說法,大半也隻是用來留住他的托辭,而非真事。


    他若真在這裏身隕道消,琉璃鏡隻怕還會依照先前同李靳的說法,待他們助北齊一統天下,功德圓滿之時,就放他們五人回到元齊大陸。


    還有道修中確有人已同魔修勾結,欲圖謀大事,要他小心行事,注意防範身邊之人。


    不過這些話卻太長了些,他即使不去交待,李靳也會慢慢明白。


    他隻覺身子和神識都漸漸沉重,重得仿佛山嶽傾塌,盡數倒在他身上,叫他連胸中一息之氣也無法接續。


    最後一眼,他仍是想要去再看一看她,看她是否又在哭泣,卻實在抵擋不住濃黑襲來,無力墜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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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士隕落之時的金丹碎裂之聲,其實並不大,也不過就是如什麽極薄的細小瓷器被打破了一般的脆響,隔著血肉傳出來,還聽得不慎分明。


    李靳卻覺此次這一聲響,尤其讓人心膽俱裂一些,甚至要響過當年他師尊絕聖真人隕落時,他聽到的那一聲。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看他已輕合了雙目,唇邊仍血跡宛然,鮮血已將他胸前衣衫都染紅了大片,那雪色的容顏卻還是猶如寒疏峰上的玉白琉璃般,纖塵不染,潔淨無垢。


    那人蜿蜒鋪灑在枕上的一頭墨色長發,也自根部開始,一點點地,又極快地,變作了通體銀白。


    仿佛是他已隕落,琉璃鏡就不再將他外貌偽裝,而是恢複了這具肉身的原本之態。


    李靳能覺到他掌下那顆顧清嵐獨有的,通透如冰又帶著春意新綠的金丹,漸漸又從裂塊,再碎成了細細粉塵,而後徹底消逝在了血肉之中。


    房門又再一次被撞開,燕夕鶴破天荒自己提著藥箱過來,還跑得有些氣喘籲籲:“我在太醫院聽到了消息,李師伯怎不叫我?顧真人怎樣了?”


    李靳這才深吸了口氣,將手從那人的丹田處移開,啞聲說:“顧師弟已隕落了。”


    其實不用他說,燕夕鶴也已看到,床上躺著的那人胸前大片血跡直蔓延到床榻之上,早已生氣全無。


    李靳站起身,再開口時嘶啞依舊,卻更多了幾分決斷:“燕公子,將你路師妹帶走。”


    自從方才聽到他說的那句“不許隨他”後,路銘心就呆呆坐在床邊,這時也隻懵懵懂懂望著床上的那人,仿佛也已失了魂魄。


    燕夕鶴看她這樣,心裏一驚,又看到李靳對他使了個眼色,心中了然,指間悄悄藏了一枚銀針,小心走近路銘心輕喚了聲“路師妹”,手中銀針就帶著真氣,刺入她腦□□位之中。


    路銘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就身子一軟,向後倒去,燕夕鶴眼疾手快接住她,略鬆了口氣。


    李靳對他擺了擺手:“將這丫頭帶去休息,盡量叫她多睡些時候……我好……”


    他說到這裏還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處理顧師弟的後事。”


    上次顧清嵐隕落,路銘心就占著屍身瘋了那麽多年,雖說她也一直想將顧清嵐複活,可哪裏有那許多年來日日跟師尊已死的肉身耳鬢廝磨的道理。


    這次若不趁著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時,將顧清嵐的屍身好好安頓,要是讓她又瘋起來,那也太過難看了些。


    燕夕鶴也知道輕重,忙將路銘心橫抱起來,匆忙離開。


    房中隻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響,又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擊在身側的燈台之上,竟將一座銅製燈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這時才啞聲喚道:“顧師弟……”


    話音剛落,已流下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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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清嵐並未遠去,他墜入黑暗之中後,很快就又覺身子突然極輕,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時,更為輕鬆無礙。


    仿佛終於能脫離紅塵苦海,再無任何外物可束縛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遊。


    不過他卻並未離開,他隻是換做了一個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視著他剛拋下的那具肉身,還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銘心木然呆坐,神色並沒有什麽變化,卻偏偏叫他覺得憐惜。


    看到李靳強忍悲痛,安排他身後之事,在他麵前黯然落淚……他不曾想過,有生之年還可看到李師兄的眼淚。


    除卻這個鬥室之外,他卻又能看到感到許多畫麵,譬如此時此刻,莫祁和衛稟已連夜驅馬奔馳,到了離金陵不過數十裏的地方,卻也仍未趕到同他見麵。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從,但顧尚書病重之事也已悄然傳遍了後宮,也許顧尚書已身故的消息,也會很快傳開。


    他想或許他魂魄已經被琉璃鏡吞噬,化作了琉璃鏡的一部分,可卻不知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還尚且有著神識。


    他試著呼喚夜衾的神識,卻得不到任何答複,也隻能暫且如此。


    上一次他隕落之後,對身後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來已是三十六年過去,這次他卻親眼看著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淚之後,擦了眼淚命人送了溫水衣物進來,又驅開所有人,親自為他的屍身換下血衣,整理儀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身故後會焚毀肉身,遍撒骨灰,隻留下牌位供後輩祭拜即可。


    但這裏並不是元齊大陸,哪怕李靳想要按著修士的規矩來,也需顧及顧家的顏麵和非議。


    隻能下旨,將他屍身暫且封棺在宮中停靈,留待來年厚葬於帝王寢陵之側。


    他知道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屍身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毀,也不會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隻會在數年後化為飛灰,若讓顧家將他帶走安葬,隻怕會被這些凡人看出詭譎之處。


    更何況顧清嵐心中也明白,李靳還是想若他們能在這個大千世界脫身之後,帶著他的屍身一起返回元齊大陸,到時也許可以再尋一株雪靈芝將他複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靈芝複活,是因他屍身未毀,魂魄也不曾離體,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鏡拘住,李靳再想用雪靈芝複活他,也不過是浪費一株靈藥而已。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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