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有魂體,又同琉璃鏡一起,時日如同飛逝,但他看的最多的,卻仍是路銘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鶴哄著睡了整整兩日,她再醒來時,他那具屍身已被安頓好放在棺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沒瘋起來鬧,隻是說自己要守靈,此時莫祁和衛稟已經趕到了京城,李靳就讓衛稟和燕夕鶴一同看著她。


    他看她再沒有往日在他麵前時的鮮活嬌嗔,日日神色肅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剛複活之時,曾聽江湖傳言說,明心劍尊冷若冰霜,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還微覺詫異。


    在他看來,路銘心急勇有餘而沉穩不足,她性情不能說善於應酬結交,卻也隻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罵不加掩飾的一麵。


    當年他以雲風的身份和她一同曆練,看她也能和燕夕鶴以及衛稟很快相熟起來,算不上難以相處。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許江湖傳言並非不實,因為他現下看到的路銘心,除卻“冷若冰霜”外,實在也尋不到第二個詞去形容。


    她竟連燕夕鶴和衛稟,也冷冷的並不搭理,除卻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筆直之外,任誰都不去理會,整個人都似在一夜之間凍了起來。


    他看著她這樣,自然心疼憐惜無比,可他隻剩這些魂魄,連凝出個幻影,同她再說幾句話都不能,更遑論其他,隻能滿心痛惜無奈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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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靳仿佛是想她如此這般,遠好過尋死覓活,或者再帶著他屍首遠遁出去折騰出些事情,就隻讓衛稟和燕夕鶴務必將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卻西南一些零星反賊還在負隅頑抗,李靳可以說已經一統天下。


    他以為他們能算作功德圓滿,可以返回元齊大陸,琉璃鏡卻並未將他們放回,仍是讓他們留在那裏。


    他也見李靳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喚琉璃鏡的鏡靈,不過夜衾也仍是未出來見他。


    而李靳在召喚失敗後露出來那惱怒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來,也許李靳召喚鏡靈,最要緊的卻並不是要鏡靈送他們返回元齊大陸,而是想要詢問鏡靈,得知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無奈卻又不得不看著那些對他情深義重的人們,在他身故後日日飽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著這個大千世界的人們,對他身亡之事眾說紛紜。


    他身死之時,李靳是丟下了滿殿朝臣趕往後宮,在他身亡後,還下旨連番對他加官進爵,最後甚至封到了平國公這樣的地步,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異姓親王,李靳被大臣連番勸阻,這才作罷。


    這哀榮眷寵實在是絕無僅有,於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須有的桃色舊聞就又被翻了出來。


    坊間傳聞,言之鑿鑿,說他和李靳多麽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個報效君王蠟炬成灰,一個卻是坐擁天下痛失所愛,總之極盡煽情悱惻。


    當然因他身死的時機,也仍是有流言,說他其實並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殺。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為何又能之前看來尚好,卻在天下平定後突然兩度嘔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紛亂流言之中,也有人說道,清平王和陛下並非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鎮國將軍路銘心。


    雖然路將軍早年曾對顧國公拒婚,但那卻是因天下未定,戰事緊急,二人先將兒女私情放在了一邊。


    據軍中之人說,後來的征戰中,路將軍和顧國公甚是親近,常形影不離。


    顧國公身死之時,除卻陛下之外,也隻有路將軍在他身側,因此路將軍才是和顧國公相戀之人,隻不過二人尚未來得及完婚,顧國公就病重身亡,實乃人間悲事,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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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迫聽著這些傳言,無奈之中也覺出幾分有趣,原來眾人如此愛評說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隕落,其後數年,元齊大陸也定然有許多修士對他身亡之事議論紛紛,也不知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


    說他徒有虛名,如此輕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麽名列三山高手之中的?


    說他其實並非被魔修殺害,卻是被信任親近的徒兒所害?


    看他剛複生時,李靳和莫祁的態度,這種說法看起來也並非沒有。


    但一人一旦身死,或許開始尚有不少人對其議論紛紛,或緬懷或惋惜,或僅是湊個熱鬧,也不過隻是些閑暇時日的談資而已。


    譬如當年他隕落,也隻是過了對於修士來說,並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已除卻寥寥幾人,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號。


    而這仍記得他的寥寥幾人中,有始終未曾放棄複活他的路銘心和李靳,有僅和他有一麵之緣的莫祁,也有他以雲風之身結識的燕夕鶴和衛稟。


    這些人之於他,或是親近無比的徒兒和舊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長或短的一段情誼,對他念念不忘,任時光也未曾磨滅。


    他這日照舊看著停放著自己屍身的那具烏黑棺槨,看到燕夕鶴趁著路銘心倦極了在旁昏睡之時,悄悄輕聲對著棺木道:“顧真人……我偷偷喚你一聲雲師弟,你想必不會介懷吧?”


    他說著,就輕歎了聲,一貫玩世不恭的神色,也帶上了幾許疲倦和哀痛:“當年聽聞雲師弟身亡,我們卻連屍骨都沒本事尋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無常,對修士亦是如此。


    “我們瞧起來比凡人活得長久得多,哪怕壽數終了,到五百年後還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這漫漫數百年間,又有誰能確信自己不會遇險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們比之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養了那麽多醫修,還不顧靈根所限,非要修習醫術,旁人乃至我父親大哥,都以為我是被那次獨首山試煉嚇破了膽子,變得如此怕死。


    “我卻隻是想,若來日再碰到雲師弟那樣的事,或許我就可以將雲師弟救下來,不至於餘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將雲師弟的衣冠塚建在自己住處,也不過是想叫它時時提點於我,叫我不要忘記當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個無能為力的燕二。”


    顧清嵐知道燕夕鶴素來將心思藏得很深,卻也沒想到他能有這番見解體悟,在他這個年紀的修士之中,確實也算鳳毛麟角,已隱約觸到了大道邊緣。


    燕夕鶴說著,卻又低低歎息了聲:“可即便如此,我卻仍是又變成了無能為力的燕二……我一生之中,最想救人的兩次,一次是雲師弟,一次是顧真人。卻都殊途同歸,功虧一簣。”


    他一麵說著,一麵從懷中摸出了一隻小小瓷瓶,打開蓋子,將其中的藥液緩緩撒在棺木之旁的青泥瓷磚上。


    顧清嵐看出那涓涓清液中,靈光隱現,顯然是一瓶可令修士恢複真氣的靈藥。


    這個大千世界中並無元齊大陸那些靈草,哪怕草藥之中,也隻含有極少的天地靈氣,他能煉製出這麽一瓶靈藥,足見他花了許多心血鑽研。


    燕夕鶴尚且沒有將那一瓶靈藥倒完,路銘心就突然自他身後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目光冰冷地看著他道:“燕二,你鬼鬼祟祟地對我師尊說了些什麽?”


    燕夕鶴正自傷懷,被這麽猝不及防地抓住逼問,尷尬之外又帶了幾分惱怒,也不再對她容忍想讓,反而硬硬地出口頂了回去:“我同顧真人也有些交情,為何就不能在他靈前對他說上幾句,難道顧真人隕落,就隻需你一人悲痛懷念?”


    若是往常,路銘心必定不會如此不近人情,如今她卻似已失了神誌般,不僅沒有聽進燕夕鶴的話,反倒對他冷冷笑了一笑:“你說得也真好笑,你同我師尊有交情?我師尊在眾人麵前見了你,可曾對你這個平庸後輩多說過一句話,多看過一眼?”


    燕夕鶴念念不忘之人,乃是雲風,雖然雲風也正是顧清嵐,但顧清嵐卻也從未在他人麵前,表現過對他格外的看重。


    燕夕鶴自問和雲風有過命的交情,但在顧清嵐這裏,這交情還算不算得上是交情,他也確實不知。


    路銘心這一句,正戳在了燕夕鶴的痛處,他平日裏好說話,也不過是有心想讓,骨子裏卻一般是驕縱跋扈的脾氣,此時也被激了起來,也冷然一笑:“在你心中,顧真人就隻是你一人的師尊,旁人卻都是些外人?所以你當年對顧真人痛下殺手,也覺這亦是你二人之事,與旁人無幹?”


    論起戳人心窩,顯然還是工於心計的燕夕鶴更勝一籌,他隻說了這一句,路銘心就白了臉,神色重又呆滯起來,身子也僵了。


    燕夕鶴抬手從她腕中掙脫,看她如此,臉上也露出一絲不忍,卻又補上了一句:“路師妹,顧真人待你最好,卻也並不是隻待你好過。他隕落了,也並非隻有你一人傷痛欲絕,有許多人,同樣傷心不已。你若真是顧真人徒弟,也給他爭口氣,別整日似這般頹唐無用,叫顧真人麵上也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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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夕鶴這番話,連顧清嵐在旁聽著,都覺說得實在是太狠了些。


    不過路銘心此時,卻也正是要被人如此震聾發揮地說上一說,若不然任她這麽失魂落魄下去,也不知會生出什麽事端。


    路銘心聽著這番話,卻還是呆呆地望著他,又望了望眼前棺木,重又一言不發。


    燕夕鶴看她那樣子,或許是自己還尷尬惱怒,或許是實在怒其不爭,起身跺了跺腳,轉身走出了靈堂。


    顧清嵐知道他是去尋衛稟來跟自己換班,過來看住路銘心,但這靈堂之中,也霎時隻剩下路銘心一人。


    她又呆呆地看了看棺木,竟起身爬了上去,棺蓋李靳已命人頂死,但在路銘心麵前自然不堪一擊,她隻抬手一推,那些鋼釘木椽就斷了開去,棺蓋頓時滑了開去,露出裏麵躺著的那具屍身。


    這也是自棺木封上後的數日,顧清嵐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肉身,那具驅殼自然仍是初死時的模樣。


    李靳給他換了頗似雲澤山雪雲袍的白衣,卻未給他的一頭銀白長發束冠,隻是任其如瀑水般鋪灑在棺木的白色錦緞之上。


    路銘心側頭看了看他那具屍身,神色也仍是呆呆地,卻手足並用地爬了進去。


    她還知道小心避開他身子,在寬大的棺木中和他擠在一起,又頗自作聰明地將那棺蓋一挪,從裏麵又合了起來。


    這樣在棺木裏的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又跟他的屍身緊緊貼在一起抱住。


    顧清嵐已是魂魄之體,無所不在,更何況修士就能將黑暗中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魂魄自然也可。


    他就看她用手指細細撫摸他屍身的雙唇,又撫摸他的臉頰,還拿手去伸到他屍身的衣襟之中,摸了又摸。


    他知道在他死去那三十六年前,路銘心隻怕沒少對著他屍身做下許多或可憐或齷齪之事,但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對一具死去的屍首如此這般,也還是令他哭笑不得。


    然而路銘心摸完了,卻突然將頭靠在他屍身的肩上,輕聲說:“師尊,你不許我隨你,但若旁人硬要殺我,我又打不過他們,也是沒有辦法的,對不對?”


    顧清嵐頓時無言以對,心想她也不知是在剛才和燕夕鶴的爭執中想到了什麽歪主意,旁人硬要殺她,她又打不過?


    此間她打不過的人,就隻有兩個,一個是李靳,另一個是莫祁,難道她竟要刻意惹怒這兩人,叫這兩人不得不對她痛下殺手?


    但要惹怒這兩人,談何容易,除非她突然性情大變,濫殺無辜、作惡多端,若不然這兩人就算瞧在顧清嵐的麵子上,也不會對她如何。


    他想到這裏,心中卻是一涼……他不是不知路銘心對他的執著,所以才會在察覺命數將近之時,對她說不許她追隨自己。


    可她若是實在點不醒也轉不回心思,定要隨他呢?


    她又萬萬不敢違背他的話,那就隻有如她所說一般,假借他人之手求死。


    若她執意如此求死,她又是個做事不管不顧的人,真的從此濫殺無辜,犯下滔天罪孽,那命喪她手的那些無辜之人,歸根究底,豈不是因他一句話而死?


    他想著自然憂急無比,卻無法將音訊傳出一點給她,隻能看著她在說過了那句話後,又低頭去吻他屍身的雙唇,還將那唇齒頂開,用舌尖探入了他屍身的口中。


    他氣急之下,隻想再給這不成器的徒兒一記耳光,叫她不可再如此顛三倒四、色令智昏。


    可他也仍是萬萬辦不到,隻覺如果他還有肉身,隻怕又要被她氣得吐出血來。


    也就在此時,他聽到耳旁傳來夜衾的聲音,帶著幾分調侃笑意:“看來還是我乖孫女厲害,我在這鏡中苦尋了你魂魄多日,也比不上她一通氣你,叫你神識波動終於大了些。”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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