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夜衾的話,顧清嵐微微愣了片刻,明白他既然到了此處,不把心中那些煩亂之事盡數理清,隻怕不管他還能不能重回人世,都不能作罷了。


    他良久才輕歎了聲:“自然是要。”


    夜衾望著他,又示意他去看廊外,果真那光影變幻,成了黑夜之中的城鎮,不過僅從那街巷燈火,顧清嵐也已認了出來,這正是雲澤山下的雲來鎮。


    這是雲來鎮中的一處酒館,當年顧清嵐還年少貪杯時,也常和李靳逗留於此,就著幾碟下酒小菜和炒貨,慢慢飲上幾壺小店特產的醉年春。


    畫麵中桌上擺著的,也正是一壇醉年春,路銘心著了一身黑衣,鬥笠遮頭。


    同她相對而坐的那人,亦是一身黑衣,麵容英俊,一雙長眉入鬢,目似寒星又帶幾分狠戾,正是如今的魔修邪尊月滄瀾。


    月滄瀾先前仿佛是在勸路銘心些什麽,說了許久看她還是抿著唇一言不發,就歎了聲道:“心兒,舅舅親自來見你,又給你看過了顧清嵐昔日給你父親的手書,你仍不信他是個奸詐無恥之徒麽?”


    路銘心一言不發地仰首又飲了杯酒,語氣極冷地道:“他不先動手,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弑殺師尊。”


    月滄瀾就頓了頓道:“心兒,我知你是重情重義的人,不被逼到絕處,定然也不會反抗他……”


    月滄瀾說著又刻意頓了頓,語氣更沉了幾分:“你且想一想,他若真待你好,為何在你年紀漸長,正是需要曆練之時卻不教導與你,反而日日閉關修煉?


    “他若真待你好,又為何時時提點你叫你不可貪功冒進?這世間還有不喜歡徒兒進益太快的師父?他不過也是怕你功力增進,早晚有一日超過了他,他就不好再掌控你。


    “還有他為何明知你需要凝冰丹,卻每每隻給你剛好夠用之數,連一顆也不肯多給?哪裏有真心待徒兒的師尊會如此?他明知你若沒了凝冰丹,真氣隨時會暴走,卻還是如此慳吝,也不過就是想借這個叫你不敢在山下久留,時時聽命於他。


    “至於你一直在尋的那個叫做雲風的小醫修,他也是定然不肯相救的,若不然你和雲風交好結成道侶,他日後又如何再要你同他雙修?


    “更何況若雲風同你糾纏太深,來日他要取你內丹之日,豈不是多一個麻煩,要連雲風一道殺了?若不然雲風也定然會將他真麵目宣之於眾,不肯同他善罷甘休……”


    不得不說他確實極會蠱惑人心,這一段話娓娓道來,步步深入,若不是顧清嵐深知他完全是在信口胡說,也會覺得他說得有那麽幾分道理。


    月滄瀾說到這裏,路銘心也終於重重將手中酒杯放在桌上,沉聲道:“夠了!”


    月滄瀾見她眼中紅光隱現,已是動怒,就知道自己已說到了她的痛處,緩了一緩又換上了另一種格外體貼的語氣:“心兒,舅舅也是為你好,心疼你每日要侍奉在那卑鄙小人身旁。”


    他邊說邊看著路銘心臉色,就又開口說:“舅舅也不忍心你仍同他周旋,兼之舅舅也知道他靈根的隱患已快要遮不住了,他要對你下手,也就在這幾日之間……”


    那些日子來顧清嵐的確是閉關比往日都要多些,身子也比往日都差一些。


    當然卻不是什麽靈根隱患,而是一來獨首山試煉大會剛過去兩年,他在獨首山時為了維持雲風形體,自己本就受魔氣反噬不輕,後來路銘心又功力大進,要的凝冰丹也更多了些,因此他傷勢拖延了兩年也還未能痊愈。


    二來卻是路銘心的真氣近來越發蓬勃,他怕凝冰丹早晚也會壓不住她經脈間的真火反噬,就又鑄了七道可打入業魂劍身中的咒符,等她回山後,命她將業魂交與自己重新鍛造。


    那七道咒符每道都凝聚著他靈根精氣,鑄起來頗為費力,他也是耗了許多時日方才完成。


    他倒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當年為何會在傷勢尚未痊愈時,勉強鑄出那七道咒符,弄得連重新開爐鍛劍都再無餘力,隻能請淩虛代勞。


    也或許是那時他冥冥之中已感到,自己恐怕不能再陪在她身邊多久,能為她做的事,也都先盡力做了。


    鏡中的月滄瀾,又在娓娓說道:“心兒,你若不信舅舅的話,三日後你就又要下山去鄴郡曆練,到時你可先問下顧清嵐,問他這次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月滄瀾說著又頓了頓:“心兒,他從未和你一道下山,此次若突然要同你一起,你還不明白是為了什麽?隻怕是他覺察到自己靈根隱患已到極限,你又日漸無法控製,這就要下手了!”


    路銘心下山曆練,顧清嵐確實從來不同她一起。當然開始那幾次,顧清嵐總是會悄然跟在她身後仿她不測,不過路銘心從未發覺罷了。


    月滄瀾說到這裏,顧清嵐才想起,自己那次果真是打算和路銘心一道下山的,隻不過卻終究未能成行罷了。


    月滄瀾看路銘心還是悶頭飲酒,並不回答,就又長歎了聲:“心兒啊,你說他不先動手,你也無法弑師,可他就要動手了……你非要等他下手之時再做打算,他那人的手腕和功力,又豈是你可以應付的?到時隻怕你悔之晚矣啊。”


    月滄瀾邊說,邊又做出一副關懷麵孔:“藥尊給你的那瓶迷藥,你可要好生收著,到了危急時刻,說不定就可救命。”


    路銘心站起身冷哼了聲,卻始終未回答他,將最後一杯酒一飲而盡,起身走了出去。


    月滄瀾用殷切關懷的目光送著她,等她走得遠了,他才一彎唇角,臉上已換做了誌在必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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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鏡中畫麵一轉,又到了寒疏峰上,此時已是天色大亮,顯然那一夜已經過去,這已是另一日。


    顧清嵐看著鏡中的路銘心,在他房門外猶豫了許久,這才握拳咬牙走了進去,在簾幕外跪下問道:“師尊,徒兒明日就要下山,不知師尊可還有什麽吩咐?”


    他記起來了,這正是路銘心弑師的那一日的白天。


    那時他正在打坐調息,隔著簾幕也未能注意到她神色,當她隻是慣例詢問,因此並未留意。


    如今他站在局外來看,卻能看出她語氣微顫,下巴也繃得極緊,顯是心中裝了什麽事。


    鏡中那個盤膝坐在榻上的他微頓了頓,張開雙目輕聲說道:“這次你去鄴郡……我也隨你一道。”


    當年他會做出這個決定,正是因前一日淩虛差人給他送來消息,說鄴郡附近有地魔蹤跡。


    有獨首山那次的事在先,他實在不放心路銘心獨自前往,因此權衡再三,告訴她自己也要一同前去。


    當年隔著簾幕,他未能看到路銘心在聽到這句話後的神色,如今在鏡中卻能看到,她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無比,眸光中也波瀾翻湧,定了幾次神後,才能勉強開口,狀若無事般答道:“弟子知道了。”


    簾幕後的他又頓了頓,才再次開口:“你的佩劍明日就可重新鑄好,我們下山之前,我會交還與你。”


    顧清嵐在鏡外看到這裏,卻忍不住輕歎了聲,到了此時,他也全然明白,為何路銘心會挑那一日下手,又為何她生掏自己內丹,是要用手。


    因為那時……她的佩劍,卻並不在她自己手上。


    鏡中的路銘心也在聽到這句話後,又咬了咬牙,下頜緊繃了繃,突然換上輕柔的語氣說:“師尊,你房內香爐中的凝神香快要燃盡了,我替師尊換一爐來吧。”


    簾幕後的他隻想著明日要和她一道下山,須得盡快將空虛的真氣多填補一些,免得自己在山下露出虛弱之態叫她看到,隻輕應了一聲,就重新合上了雙目入定修行。


    接下來的事,卻是他自己亦回想過無數遍的。


    時辰轉入夜間,路銘心換來的那爐香中的魔藥,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他經脈,待他覺察到,經脈中真氣已開始逆行。


    他辛苦壓製,卻仍無法挽回,隻能無力俯在榻上不住嘔血。


    在門外等候了多時的路銘心也在此時進來,譏笑著說出那番誅心之詞,他合目不再想去看她,卻被她重又提了起來,五指插入腹中取走了金丹。


    他以為她取了金丹之後,正當是誌得意滿之時,此時在鏡外看著,卻看到她邊笑著,眼中已落下淚來。


    他的血濺在她臉上,又混上了那些源源不絕淚水,眼前的人又哪裏有一點得意之態,也一樣淒慘得不像樣子。


    他看著她將那顆沾血的金丹看也不看就收進儲物囊中,又將他血跡滿身的屍身抱在懷中,一步步走出去,再將身後的寢殿放火點燃。


    她一麵說著要將他屍身一起燒了才痛快,往火中丟了幾樣他送她的東西,卻又將他屍身在一處幹淨的地方放好,回來也坐在一旁,將他那屍身又牢牢抱在懷中,流著淚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大火。


    他那屍身傷處的血仍不住流著,將她的一身白衣,也都漸漸染成了通紅。


    他看著那衝天的大火,還有不多時就被大火吸引,匆忙趕來的淩虛和雲澤山門人。


    他以為當年自己身死,路銘心在欺瞞淩虛之時,必定編造了許多謊言遮掩。


    但她卻並未急著掩飾什麽,反而隻是呆坐在那裏,當淩虛衝到了她身前,她才目光空茫地轉到他臉上,說了一句:“魔修的人來暗算,我沒能救下師尊。”


    淩虛看到她懷中那具屍身的慘狀,自然悲慟無比,連喚了幾聲“小師叔”,才悲聲說了句:“他們竟選了今日……選了今日……”


    他明白淩虛所指,乃是那日正是他為了給路銘心重鑄佩劍,真氣損耗甚劇,身子虛弱之時,那日路銘心的佩劍也恰好不在身側,寒疏峰確實防禦薄弱。


    她仿佛並未聽懂,隻是喃喃重複了一遍:“是啊,竟是今日……”


    淩虛又悄悄拭了淚,半跪下望著他屍身喚道:“小師叔。”


    他們兩人都如此失魂落魄,倒是淩虛身後有一個弟子,悄然上前說道:“師尊,小路師叔,師叔祖已仙去,屍首就如此放著給人看到怕是不雅……不若先安頓一下。”


    這弟子上前開口,顧清嵐才猛然記起,地魔現身鄴郡的消息,卻不是一貫總被淩虛派來的紫昀給他傳到的,而正是這人。


    這弟子也是一貫跟在淩虛身側的,瞧起來安穩持重,也總不多話,名喚未景。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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