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衾看他沉默不語,就又揮袖讓鏡中情景變了變,這次卻不再是一個場景,而是如走馬燈一般不斷變幻。


    顧清嵐看著鏡中的路銘心在汲懷生上門索要他屍身時斷然拒絕,看她跑下山,隻身闖入玲瓏山莊要他們賣給他凝冰丹。


    玲瓏山莊自然也是沒有的,於是她就發性打了起來,直到驚動了玲瓏山莊的少主瓏瑾楓,還有當她從瓏瑾楓口中聽到這世上確實並沒有凝冰丹之後,臉上那空茫無助的神色。


    他看她在冰室中發呆,一坐就是幾日,也看她從山下拿了醉年春回來,喝得醉倒不省人事。


    看到後來淩虛說要將他遺體好生火化安葬,又被路銘心斷然拒絕。


    她還跑去玲瓏山莊,脅迫瓏瑾楓賣了個可令屍身不腐的冰棺給她,又買了許多防腐的丹藥和治傷靈藥,開始四處尋找可令人複活的靈藥靈草。


    李靳曽說過他隕落的那三十六年間,路銘心瘋得厲害,他如今在鏡中看著,確實也覺得她行事已毫無章法。


    好在無論怎樣折騰事端,她還都格外勤加修煉,隻是每次練劍時那目光中的狠戾之氣,叫他看得有些無奈。


    先前原胤替她求情,說她帶著傷在冰棺旁寫血字,確實是誇大其詞。


    路銘心從不曾帶著傷到冰室中去,甚至她好似是想著他愛潔淨,每每進去,還都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一新。


    寒疏峰上被焚毀的殿宇,在淩虛和路銘心的主持之下漸漸被修好,他看著路銘心將他寢殿一點點努力還原,又給他做了許多新衣衫,好似她真的在日日準備著他會回來一般。


    鏡中時光飛速流逝,若說一年兩年,她還想著能夠複活他,也還算是有些指望,可漸漸十年過去,二十年過去,乃至三十年過去……


    鏡外的他自然知道,三十六年後李靳就會將他複活,可對鏡內的路銘心來說,她已嚐試過無數次,也已用玉生草修補了他腹間的傷痕,可他卻仍是沉睡依舊。


    他在鏡外看著一年年過去,她不僅沒有絲毫放棄之意,反倒越挫越勇,好似她心中堅信,他早晚有一日還會回來,喚她一聲“心兒”,兩人還如之前一般,在寒疏峰上一起修行。


    看到後來,他心中竟生出一絲不忍,金丹修士有五百年壽數,可路銘心在他身死那年也才剛十八歲。


    她被他教導養育,也不過十六七年,她竟是用了兩倍於此的時光,守著他的屍首,等著也不知多久才能到來的那個有朝一日。


    若要是哪怕用上一百年,他仍是不能複活呢?路銘心就會繼續這麽守上百年?


    看她那每日孜孜不倦,從不言累的樣子,也並不是不可能。


    他看著她,就不由輕歎了聲,想要對她說上一句:“何苦。”


    哪怕他死得著實有些冤枉,她或許也自覺對他有許多歉意,可也畢竟已過去那麽多年,恩怨是非,該了的也早了了,又何苦心心念念一個已死之人。


    夜衾在旁也開口:“心兒錯殺你的事,後來你也未忍心罰她,於是看起來,就好似她犯下如此大錯,卻還未被懲戒,實在是逍遙得很……不過在我看來,她卻已早就領過懲罰了,而這懲罰於她而言,卻是再重不過。”


    他說的顧清嵐又豈會不懂?也隻能閉了雙目,微微搖頭。


    路銘心行事一貫任性妄為,風風火火,她又最怕虧欠於人,當年雲風不過救她一次,她就要生死相隨。


    若要讓她知道她以為是奸惡小人而錯殺了的師尊,其實卻反倒還對她多方照顧愛護,與她來說,隻怕已是再痛苦不過的事。


    後來那三十六年,她更是日日夜夜在悔恨歉疚中度過,時刻想要複活他,是因不舍,也是因她若不這麽想,隻怕早就真的瘋了。


    因此他複生後看到她的悔意,哪怕還是心傷,也不忍心再責罰於她。


    更何況路銘心那時說要掏丹還他,又說要他如何對她都行,他若不攔著,她真的敢給他血濺當場。


    顧清嵐現下想起來她那半瘋不瘋的樣子,也是仍是氣得厲害。


    夜衾看他神色,就收起鏡像,廊外重新變作白雪紛紛的庭院之景,他也笑了笑道:“亦鸞,不要怪我為孫女說話開脫……而是若你要突破心魔,卻需借助你對她和當年洛宸的憐惜之意,或許才可。”


    顧清嵐聽到此,卻微愣了片刻,頓了頓:“我需要借助對他二人的憐惜才可突破心魔?”


    夜衾笑了一笑:“你的心魔,乃是因你對人之善意橫遭背叛,若你一味心灰意冷,甚至不再流連塵世,卻是和勘破心魔背道而馳,心魔也會愈演愈烈。”


    夜衾說著,望向他輕聲道:“順從本心,心魔自除……亦鸞,你就是你,芸芸大千世界,千年萬載才有你一人。你從未做錯,錯的,是這愚弄人心的天道。”


    他不過輕輕一語,聽在顧清嵐耳中,卻猶如振聾發聵一般,震得他神誌亦是一沉。


    輕合了合雙目,顧清嵐突地微微笑了一笑,這一笑,卻是如當年的青帝一般,如春陽照拂萬物,如細雨重回人間。


    他輕歎了聲,隨著那歎息之聲,他張開眼眸望著夜衾:“念卿,謝你知我。”


    若不是夜衾知他甚深,又怎會知道他心中症結,卻不是對洛宸和路銘心的怨恨責難,而是對他自己的責怪?


    他始終在怪自己,怪自己未能覺察到徒兒異樣,未能將心中所想同他們道明,未能從始至終,令他們能夠依賴在自己身旁。


    夜衾亦是頷首微笑:“亦鸞……縱我想留你,但你之壽數卻遠不止於此,快些回去吧。”


    顧清嵐並未問他要如何回去,因為自他方才神動的那一刹那,他就知自己心魔已除,魂魄卻並未輕盈,反倒愈加沉重墜落,猶如每次修行入定,將要回神的那一瞬,身心俱動,靈肉合一。


    他最後仍是對夜衾笑了一笑,耳旁聽到他一聲帶著笑意調侃,已是如同自九天之外遙遙傳來:“亦鸞,這塵世煩擾,你且慢慢領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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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李靳是在早朝之中,隔著眼前的玉旒,看著殿下站著的那些臣子各執一見吵鬧不休。


    他先前就知道這些凡人處理起所謂軍國大事來,比街市間錙銖必較的販夫走卒也沒差多少,無非是措辭更文雅華美那麽一些,所爭之事也看上去更大公無私那麽一些。


    但如今日日聽著他們呶呶不休,一連聽了一年還多,也還不知要聽到什麽年月去,就更覺百無聊賴。


    也就在他終於不耐煩,準備就某個南朝歸降王爺的封號做個結論之時,抬眼望見殿外驀然一片銀白之色。


    那鋪天蓋地的大雪,宛如在一瞬間降臨大地,攜裹著仿佛能飛沙走石一般的大風,然而那風聲呼嘯著將雪片卷入殿中,撲麵襲來時,卻又奇跡般地和暖如春。


    他愕然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大雪,片刻之後,已是一震衣袖,離開禦座,頭也不回地向殿後大步走去。


    這一日,這突然降下的大雪,在初時的一陣奇異大風後,就安靜下來,紛紛揚揚染白了整座金陵城,足足下了一日一夜之久。


    禮部觀了天象,說道是極其祥瑞之兆,昭示我朝大安天下,萬民敬仰。


    那一瞬來得太快,也就無人發覺,那大雪乃是自宮中的一處偏僻殿宇中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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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靳快步徑直衝到先前停靈的殿內,踏入殿中,先看到的,乃是呆立當場的衛稟和燕夕鶴。


    待他目光轉入到先前安放著那巨大的雙層棺槨的高台,就看到路銘心正手忙腳亂地攙著那人出來。


    這姿勢本應甚是尷尬,因為無論什麽人,要從那麽大的棺材中出來,也會帶幾分狼狽。


    但那人卻偏偏能將一舉一動,哪怕無心之間,都能做得飄逸若仙,於是李靳就看著那人垂了垂首,肩頭近乎及地的銀白長發也滑落了幾縷下來,而後他就像是感到了什麽,抬頭望向他,微彎了彎唇角。


    隻這一眼,就叫李靳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幾步,胸中激蕩難平,隔了許久,才能喚出一聲:“顧師弟……”


    顧清嵐終於在路銘心攙扶之下,從那大得有些嚇人的棺木高台上走了下來,聽到他這聲呼喚,輕歎了聲:“李師兄……我早就想說,這棺材也太大了些。”


    李靳卻未回答,上前幾步抬手,牢牢將他身子抱在了懷中。


    路銘心在旁撅起了嘴,不過也不敢說什麽,隻敢插了句嘴:“師尊身子還虛弱,李師伯你別太大力。”


    李靳驚喜過後,自然放開他細細打量,見他麵容仍有些蒼白,身上靈力也十分微弱,甚至近乎凡人。


    顧清嵐對他笑了笑,抬手按在自己腹間的丹田上說:“我金丹已碎,要重新凝起來,隻怕要費些時日了。”


    他能死而複生,李靳已是喜出望外,甚至覺得自己恐怕是在夢中,又捏著他雙肩握了又握,這才能再說出一句:“不怕,多久我們都能等。”


    他喜不自禁地說出這一句時,卻也沒想到他們六人,還真又要在這大千世界中逗留一年還多。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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