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賊走得快,鍾燮緊跟在後。出了鎮一路往西,是片荒草萋野。這枯草都到了鍾燮半腰,小賊一到此地更是如魚得水,險些將鍾燮甩掉。靴子陷進泥濘裏,鍾燮狼狽的跟,約摸一裏路,兩人終於穿過了枯草叢。


    這小賊停了步,抬頭用下巴點了點前方。


    鍾燮看不清,側滑下凹的坑裏黑漆漆,有些枯草斷枝交錯橫當,他走近了幾步,忽然捉住了小賊的手臂。


    “同去。”


    雨啪嗒啪嗒的打,這小賊猛力掙開他的手,極其厭惡地搓了把自己的手臂,反手拽了他腰帶,將人拉拽向坑。


    鍾燮蹲身扒開枯草,在雨中似乎聞見了焚燒過的味道。他伏身,探手進去,摸到了硬邦邦的身體,也不知道拽了哪裏,將屍體提拖出半身。


    他才看清,胃裏陡然抽搐糾擰,人想也不想就鬆了手,避頭嘔聲。


    這屍體似乎被劃花了臉,又被焚燒過。若非這場大雨,恐怕隻剩黑黢黢的軀幹。然而如今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正拽了屍體的胸口,將人拖出來恰好露出慘不忍睹的頭。


    “昨夜。”小賊蹲在屍體旁,將屍體焚燒一半衣服扒下來,露出裏麵混雜暗紅發紫的屍斑。“有人把他扔在這裏,今日下午又來焚燒。”他麵對屍體猶如麵對尋常,眼裏沒有任何懼怕。甚至在鍾燮嘔吐期間,還用力將屍體推翻了個身。


    雨衝在臉上,鍾燮別頭緩了息,才轉回來。他將屍體掃了一遍,在扒下來的衣衫上摩挲,卻沒有摸到任何東西。背部並沒有傷痕,他翻看著屍體肩頭,強忍住麵對這張臉的忌憚,在屍體肩頭發現了窟窿捅紮的痕跡。鍾燮又將人前襟扒開,見屍體胸口也被紮了數下。


    小賊指在那胸口,道:“這是拖過來之後紮的。”他微頓,“忘記紮了多少刀。”


    鍾燮抬頭看他,沉聲:“你昨夜在這裏做什麽?”


    小賊不吭聲,鍾燮拽緊他,拖到眼前,道:“如果你說不清楚,這案子就要從你開始審!”


    小賊被雨淋得眼睛更亮,他盯著鍾燮,道:“跟來殺人!”見鍾燮震驚,他掙脫身,低狠道:“但不是殺這個。”


    “你跟著他們來的?”鍾燮緊聲追問:“他們是誰?”


    “不知道。”小賊站起身,平聲道:“我已經帶你來了。我走了。”


    鍾燮撲身扯住了他的手,道:“你是人證!”見他已然露出怒色不耐,又道:“你若說清楚,我就再加獎銀!”鍾燮說著摸向胸口,結果今日的錢袋都已經交出去了,哪裏還有錢?


    小賊冷笑,就要掙手。


    鍾燮心一橫,拽下腰側的玉佩拋給他,“先抵著!”


    夜雨裏的玉佩濺了水和泥,摸在指尖卻異常滑膩細致。小賊翻看一遍,確定值錢後塞進了自己懷裏,又蹲下身。


    然而這次他還沒開口,就倏地拎拽過鍾燮的領口,眼中帶著警惕掃向枯草叢。


    “回來了!”


    他拽著鍾燮貓腰就往枯草叢另一頭鑽,這屍體來不及推,鍾燮被他扯得跌撞。人才進草叢就栽進泥濘裏,撲了一臉一身的泥。鍾燮甩著一頭泥水,在雨中看見小賊對他比劃出閉嘴的手勢。


    交談聲在夜雨並不明顯,卻能聽見。


    “手腳麻利,拖去......”撥開枯草時這聲音一滯,繼而回頭怒斥道:“你們沒塞進去?!”


    “呸。”吐著雨水的男人跟著望過去,見那屍體露了半身躺在泥巴裏,也是一愣,驚聲:“不、不,大家可是看著我塞進去的!”他道:“這怎麽出來了?”又在夜雨裏打了個寒顫,“難不成是自己爬的嗎?”


    “人早死了。”有人蹲下在屍體旁,目光卻驀然盯著地上,再順著腳印望過去。


    小賊突然凶狠地扯了把鍾燮的後領,全當打招呼,而後自己先竄出去,衝進草叢就跑。


    要命!


    鍾燮跟著手腳並用爬起來,沒站穩就追上去。


    後邊的人跟著就衝,見兩人已經跑了,不僅猝罵一聲:“不能讓他們跑了!”說著在自己人後邊狠踹一腳,罵道:“不然就是我們掉腦袋!”


    鍾燮大口喘息,雨瘋狂撲打在臉上,他和小賊漸漸拉開距離,腳下的泥濘越積越多,他提腳的速度都慢了。可是後邊的人窮追不舍,他再自負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停下來去講道理!


    小賊根本不回頭,一路猛衝。鍾燮覺得胸口都要幹裂了,他一直喘息的喉中灼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衝,隻能用力盯緊小賊的後腦勺,不要讓自己落下去。


    誰知那小王八蛋忽然急停,調頭就衝回來。


    “長河!”他對鍾燮揮手,“前麵擋了長河!”


    “我、咳我以為你知道路?!”鍾燮抄手攔拖住他回衝的勢頭,拚了命踩著漫到小腿的泥巴繼續往前衝,厲聲道:“後麵是死路!下河!我們下河!”


    “我不會鳧水!”小賊被他拽著前走,大聲道:“你下!我從後跑!”


    鍾燮不鬆手,死拖住他人,道:“我還沒審完!你必須跟我在一起!”他急中生智,襲摸到小賊胸口,道:“案還未查!這獎銀就不算數!”


    這小賊怒極,又生生咽下去,隻能跟著往前跑。等鍾燮衝到長河邊時他回頭都能看清追趕人的臉了,他深呼氣,連句話也不及說,帶著小賊一頭撲進長河水中。


    這小子不及他就這麽撲進去了,被河水猛嗆鼻腔,入水就劇烈掙紮。鍾燮按了他後背,帶著人浮出水麵,在他咳完水後又一頭悶進去。


    岸邊的人摔手怒罵,回身踹倒先前的男人,惡聲道:“快他媽的去稟報!讓大人封了這塊地!”他咬牙咆哮道:“趕不及你就等著死吧!”


    鍾燮扒上岸時,已經竭力了。他栽在泥巴灘上,再也顧不得整潔端正,隻能喘息。過了一會兒,他探手在自己身側的小賊臉上拍了拍。


    這人頓時睜了眼,吐了衝進嘴裏的泥沙,撐身緩力。


    “加錢。”他瞪向鍾燮。


    鍾燮扯掉鬆了的發帶,道:“那玉佩能抵京都最好的宅子,你既然要做賣消息的生意,就不要太貪。”


    這小子爬起來,擦了臉就走。


    鍾燮翻身躺在泥灘上,雨已經成了細密的牛毛。他道:“你走,回頭案上就記一筆。”


    小賊又轉回來,抓了把泥沙塞他一臉,蹲他頭前,道:“你還要什麽?”


    “你為什麽要殺他們?”鍾燮盯著他的眼,問道:“他們是誰,那具屍體不像是才殺的。”


    “不知道。”小賊臉上被衝得幹淨,顯出他平日曬得略黑的膚色,長得倒是挺舒服的。他道:“我要殺他們,自然是他們該殺。屍體就是屍體,什麽時候死的,那是你們當官該查的事情。”


    “把殺人理由說出來。”鍾燮甩掉臉上的泥沙,道:“你就走吧。”


    這小鬼頓了頓,“四天前的晚上,他們送個醉鬼回家,踩了我的飯碗。”


    鍾燮本是躺著的,聞言睜大眼,就要坐起來。小賊猝不及防被他腦門撞在下巴,疼得嘶聲。鍾燮被這一下又撞得躺回去,咳聲道:“對不住......”又道:“送一個醉鬼?體型和屍體差不多的醉鬼嗎?去了哪裏,鎮東邊的院子嗎?”


    “有女人的院子。”小賊起身,“我說完了。”


    鍾燮沒叫人,他的確已經得到了該得到的東西。他躺在地上,腦中轉得飛快。胸口分不清是怒氣還是驚愕,最後隻留下一句。


    孔向雯身為提刑按察副使,他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


    劉清歡往杯裏擱了把茶葉,孔向雯在側看得眼角直抽搐,隻覺這人真是牛嚼牡丹。劉清歡知他心裏想什麽,將那茶葉罐子隨手拋了過去,道:“本就不是值錢的玩意,待事成後,茶田都是你的了。”


    孔向雯在罐口嗅了嗅,道了一聲好茶,又道:“本是四六分,你盡給我幹什麽。”


    劉清歡輕哼,道:“給我又有什麽用處?這一遭之後,我將那清水鄉的水田都租賒出去,要與侯爺去無翰佛山待個七八年,也足夠手底下的零銷。與其給了我無人管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孔向雯歎道:“你倒是與侯爺神仙眷侶去了,徒留我一個在這兒等黃土埋身。”


    “得了吧。”劉清歡唇角延出鄙夷,“你追逐至今的不正是這官場名利嗎?待此案過後,戚易撤調,青平府中一時半會兒沒有主心。皇帝又才登基不過五年時間,對地方任用人選早已見拙,左右都繞不過你。等你登了這布政使的位置,再見時我也要畢恭畢敬叫一聲大人了。”


    “話雖如此。”孔向雯笑道:“未至接印授封那一刻,我心底下都是不踏實。況且如今青平不是來了鍾燮嗎?鍾老難道還能不為他謀上一謀。”


    “就算鍾子鳴要推嫡孫,他也得夠格。鍾燮出任督糧道不到半年時間,從未入過中書,也不曾在翰林顯過名,鍾子鳴若要推他做個布政使,他自己有什麽能站住腳的東西?”劉清歡嚐了自己泡的茶,又苦臉潑了,皺眉道:“說來說去不過是個靠家門乘涼的東西。相比之下,江塘鍾家這一輩倒出了兩位厲害的,先後都入了那清流派首侯珂的眼。”


    孔向雯恍然道:“年前年會聽聞過,可是‘野山元溫,閑雲白鷗’的鍾鶴鍾元溫和鍾攸鍾白鷗?”他略思索,“可惜未曾見過,不然結交一二,也是好的。”


    “你若當真想要結交。”劉清歡壓了杯,“那就盡早完了這案。我自去侯爺那裏說一聲,待這次年會再聚,必讓你見個夠。”


    孔向雯大笑,道:“仵作驗查的筆證已入了檔,明日一早封卷快馬遞出去,那邊早就等待多時,隻須三日,必能再起個驚天大案,叫戚易待不得。”


    “那是得驚天了。”劉清歡也含了笑,“當今聖上最惡人提起前罪太子,若這小小一樁命案挖出舊事,引來天子震怒,戚易第一個逃不掉。”


    音罷,兩人皆是大笑,各自謀利。


    時寡婦的獄間漏了水,那看守隻顧喝酒,也不管她。她自縮在角落裏,抱著稻草發呆。獄裏陰暗潮濕,隻露了一方寸小窗。時寡婦就望著那窗,不知愣什麽。


    那窗欄杆上忽然響了敲擊聲。


    時寡婦恍若驚醒,眯眼看見時禦的臉。


    時禦拿了油紙包裹的點心和燒雞,從窗縫裏遞進去。時寡婦陰沉沉的盯著他,他還是沒表情,既不見悲色,也不見激動。


    時寡婦慢慢爬靠過去。


    時禦的手一直沒動。


    時寡婦卻未接吃食,而是死死扒住了時禦的手,從窗縫間與他對視,她低聲急促道:“家去!”


    時禦不動。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時禦的手腕,再次道:“家去!井下,匣子,燒掉!”


    時禦眸中一動,反握住她的手,“是時亭舟的東西?”


    時寡婦隻催促道:“燒掉!”


    時禦沒說話,將東西放在她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僅僅點了頭,意示自己明白了。他站起來轉身,重新走進雨裏。


    時寡婦扒在窗欄杆上望他,一直恨恨地目光忽然軟成了水,她突然小小喚了聲。


    “禦兒。”


    雨聲遮擋,時禦並沒有回頭。


    轉了道,鍾攸正撐傘等著他。一見他,上前幾步,遲疑道:“時禦?”


    時禦久停在拐角邊,被雨淋濕了鬢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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