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來的突兀,時禦沒等鍾攸回話,他自己鬆了袖,先嗯了聲,道:“一直住這。”


    蘇碩看他神色如常,反而揣摩不起來了,跟著頷首,道:“那也是好。就是麻煩先生了。”


    鍾攸衣領下邊還真積著都是麻煩,他聽著時禦又嗯聲,道了句:“所幸先生不嫌棄。”挨著他後腰的手掌輕攬了攬,轉瞬離開,擦身到前邊,對蘇碩道:“大哥今日來為何事。”


    “先前你尋許慶生,館裏一直留意著,這幾日有兄弟在長街上見過幾次人。”蘇碩道:“樸鬆才買了賭館,南下煙粟前半月已經送到青平,這幾日也該來鎮上了。許慶生既然抽煙粟,必定是要露麵。”


    “他藏了這麽久,若不是自己帶著煙粟,就是有人幫他帶煙粟。”時禦抬手將棚架垂布往上撩回去,“他老債主已經走了,他從哪裏來的銀子?”


    “你是怕他纏上許嬸子和蘭生?”蘇碩擺手,“我來前專程問過嬸子,說一直未見過人。”


    時禦沒回話,隻道:“嬸子一直沒回村裏。”


    “說是怕許慶生找回來,那院子已經賣了。”蘇碩抱胸,“說來,你嫂子近日也沒怎麽見到蘭生,嬸子一直說病了,養屋裏沒見人。不知是不是因上回的事氣著了,她年紀小,心裏過不去,該讓你嫂子多去陪一陪。”


    時禦對這事留心,翌日就和鍾攸去了鎮上。誰知兩人才到蒙館,竟遇著了鍾燮。他從徐杭順船回來,在長河鎮下船,是專程來尋鍾攸的。


    半年不見,他黑了不少,足見沒少跑案子。他沒穿官袍,也不再穿著從前幹淨緞製的袍,而是著鋪裏尋常的粗布麻衫,連玉佩也沒再掛。他從屋裏出來,鍾攸竟刹那間以為是另一個人,根本瞧不出半分京都鍾家嫡少爺的派頭。


    鍾燮站階上,對他笑了笑,對時禦也抱了抱拳,才道:“休驚,我正是來找你的。聽聞時公子要來,就料想你也會來,便在此處等了。”


    “怎能不驚。”鍾攸上階,兩人對立。


    這一次光影再隔,鍾燮站在陰影裏,忽然抬起拳,與鍾攸在半空中小臂相碰。他道:“在這無憂處呆久了,能讓你驚一驚倒也好。”


    鍾攸笑起來,問道:“從府裏來的?”


    “不是。”鍾燮越過他肩頭,看向時禦,道:“我這一次不僅找你,也找時公子。”


    三人在蒙辰的小院子裏坐定,鍾燮一口氣喝了涼湯,才舒氣道:“青平比徐杭熱得多,我這一趟回來,竟要受不住了。”


    “留心暑氣。”鍾攸指摩挲在碗口,道:“怎麽去了徐杭?”


    “公事。”鍾燮靠回椅子裏,道:“我要同你說的第一件事,是昌樂侯已經到了無翰。”


    “此事我已從純景那裏聽了消息。”


    “好,第......”鍾燮說著一愣,反道:“你與純景見麵了?”


    “自然。”鍾攸含笑:“不是打你那裏換的消息嗎?”


    鍾燮坐直身,正色道:“我從未與他說過你在此處。”


    鍾攸依是笑著,隻道:“你喝了酒多會忘事。”便輕描淡寫地劃過此事,道:“第二件事是什麽?”


    “煙粟。”正事在前,鍾燮手臂撐膝頭,對他道:“時公子既然去過江塘,你想必是知道了?”


    鍾攸抿湯,頷首道:“若是鍾家的事,那就知道一些。若是煙粟的事,時禦與我都是一知半解。”他看向一側一直未開口的時禦,“如今東西來了,我們也正想尋人問清楚。”


    鍾燮手順進胸口,拿出一疊方帕,他掀開後遞給鍾攸,道:“徐杭的煙行如今已經分出上行與下行,這帕裏的煙粟色澤不一,正是因為行路不同。你見過嗎?”


    時禦撥開顏色深重的,看見幾塊稍淺的。他從江塘帶回來的那塊是色澤沉重的上等貨,而前段日子榕漾從賭館庫裏帶回來的則是稍淺的次貨。


    莫非青平流入的私貨都是次貨?


    “運入青平的正是次貨。”鍾燮道:“上行供權貴富商,下行通鄉紳平民。其中價差懸殊,卻都有癮效。”他神色冷下去,“我在徐杭親眼所見,此物甚毒。一旦吸食,除非割肉剔骨之痛,否則戒除難於上青天。”


    “毒?”時禦抬眸,“大人詳談。”


    鍾燮指了指眼睛,“常食客都稱神仙藥,正是因為吸食恍惚,仿佛所見所處自在逍遙。長時食用,人會麻癲手腳,常纏幻夢,身朽體羸。我所言字字屬實,然而徐杭知府喬江知情不報,一力按下徐杭往京都的報文,縱容此物流入長河。這是欺君之罪!”


    “你寫了折子?”鍾攸指尖一頓,“你回去要遞給戚大人。”


    “難道要我為求自保噤聲不談?”鍾燮皺眉,“我如今品級不到,隻能交由大人上遞。”


    鍾攸闔目,他靜了幾瞬,清晰道:“折子不能遞給戚易。”


    “為何?”鍾燮神色一沉,“真的要我眼睜睜看如此毒物縱橫大嵐?”


    “你將折子遞與戚易也到不了京都。”鍾攸看著他,“你到如今還以為戚易不知道嗎?你查的出來的事情,旁人查不出來嗎?如辰,以商者利心,此物絕不會專門分出上行下行,次貨混雜並抬高價才是暴利。你以為是誰默示他們開出下行?”鍾攸沉聲:“煙粟來青平,鍾家私下勢必要往戚易那裏走一遭。你還認為,戚易什麽都不知道嗎?”


    鍾燮猛然起身,他握緊拳,道:“既然如此,聖上為何容鍾家通行?”


    “崇泰年太上皇提拔的各地府州,到如今你好好數一數,還剩幾位?聖上近年破格連拔的都是中樞要職,中書省從內到外幾近翻新。隻有地方,是老臣相繼告退,再由地方下屬憑資上任。如辰,陛下對京都緊握手中,對地方卻是尚未來得及動作。地方把手如何上報,隻要相互通氣,你覺得陛下能看見什麽?”


    “督察院尚在,地方提刑按察——”


    “孔向雯。”


    聲音戛然而止。


    此事□□驚濤。煙粟有問題,煙粟當然有問題,為何遲遲無人發現?是還未出現問題,還是有人已經在暗地按壓下問題?聖上默認鍾家前難道沒有查過嗎?隻是他查的,就一定是真煙粟嗎?


    “鍾攸。”鍾燮按在桌上,他逼視鍾攸,帶著不可置信的決然,他道:“我不信地方沒有一個正四品以上的清白人!”


    “當然有。”鍾攸推了碗,道:“但單論南下三位,你覺得誰是呢?”


    江塘知府是永樂二年晉升上來的莊惠,出身清貧,當年上京進學的盤纏都是江塘鍾家給的,如今鍾家在江塘一商為勢,這位大人可謂是湧泉相報。徐杭知府喬江,半生在徐杭為通判,直到永樂年地方老派退位,他於永樂三年才熬到知府的位置,若是沒有私下諸商推崇,他半生無業績,憑什麽越過五品同知跨上把手。這兩位過去政績平庸,雖然未曾鬧出魚肉百姓的惡聞,但如今事觸其立官根本,誰敢說實話?


    “那我便傳書純景,他於督察院當職,督察院審查百官,他有責力查此事。”晃動的湯麵波瀾皺暈了倒映著的影,鍾燮道:“他不行,我便傳書大哥。大哥不行,我便傳書老師。老師不行,我便自背荊條去陛下殿前跪一場!此事絕不能拖延,我勢必要讓陛下聽得見。”


    “你傳書純景,純景七品監察禦史,他僅憑私下書信來責難國策已為逾界。你傳書大哥,他拿著你一麵之詞跪朝殿,麵諸官,卻連個稱得上證物的東西也沒有。你傳書老師,老師先前力阻運河已觸及陛下逆鱗,如今光靠學生的一紙薄訴就要再犯天威,隻怕多半弄巧成拙落人口實。如辰,要阻煙粟,必須拿出能夠令陛下相信的證據,否則僅罵地方也無濟於事。”


    可是煙粟的證據是人,而死人留不住。


    兩人僵持,時禦突然道:“你為什麽要查煙粟?”


    “有人暴斃。”鍾燮垂頭,“死因多半是長時吸食煙粟。”


    這水太深,還是渾濁一片。不論鍾燮還是鍾攸,目前都輕易看不到底。一個不知底的東西,又如何能說服別人?但是待煙粟流至整個大嵐,癮毒爆發時再提及又有何用。


    鍾攸也沒笑容。他最初提及塘靖運河,為得是南北商運暢通,中樞行管便利,軍備傳送快速,但他沒能料到此事竟讓辛明執著到這個地步。他也沒能料到,煙粟會來得這麽恰到時候。


    鍾燮在桌邊轉了一圈,他麵著樹杆,凝目沉思了良久,突然側頭道:“我給祖父書信。”


    鍾子鳴有功績在前,是老人。因為當年罪太子一事正是他查的,所以更加謹慎,不沾新帝的惡處,不越雷池一步。並且江塘鍾家此次強行奪利,隻怕沒有與京都鍾家提前透過半個字,鍾子鳴不可能不記著。鍾燮是他嫡孫,他從孫子這裏得了消息,隻要稍稍向辛明提個話音,落個疑處,皇帝自會探查。


    鍾攸沒回話,他還在細細思索。


    誰流入的私貨?


    蘇舟和樸丞又在麵館裏幫活,今天歇業的晚,少臻趕著往碼頭去,匆匆跑出門,又轉回頭,對蘇舟道:“師兄晚上回村嗎?”


    “回。”蘇舟問道:“怎麽了?”


    “正好正好。”少臻急道:“我從前在長街那邊的破廟裏住,月前回去一趟拜我師父時忘了本先生的諫文,這段日子一直忘了拿,你回頭若是不急走,順路幫我帶回去,還給先生。”


    “好說。”蘇舟衝他打了個響指,靠門邊笑道:“交給師兄沒問題。”


    少臻也打了一個,兩人一笑,他就趕著跑了。後邊端盤子已經有模有樣的樸丞探頭過來。對蘇舟道:“這小子是不是更結實了?”


    “碼頭貨沉,他瘦的也多。回頭去了學院,哥幾個留意給他補回來。”


    樸丞心心念念地轉回去問榕漾:“我是不是更結實了?”


    榕漾合掌輕聲啊呀道:“特別結實呢。”


    樸丞頓時心滿意足,指哪端哪。


    榕漾要算賬,蘇舟就問了破廟的詳細路,和他們說了幾日後見,就自個去了。長街上要起燈了,路上有些昏。蘇舟最近易低落,正逢這天瞧著也不好,積了雲,晚上要下雨的樣子,他駐步看燈籠一個個掛起來,才入了巷。


    巷深路窄,沒幾個乞丐。這位置太深太偏,幾乎沒人。他按榕漾說的翻了牆,人還沒跳下去,就聽有人罵道:“隨娼賣笑的玩意!你還咬著什麽硬氣?明日就是賣出去的東西!你敢再跑,我就打斷你腿!”


    蘇舟跳下去,發現人是在破廟裏說話。他本想避過去,等人沒了再進去。但這聲音似曾相識,他從破窗沿望了一眼,誰知這一眼隨即心頭像被人紮了刺,從胸口一路竄到指尖的冰涼,緊接著火氣從底下翻騰上來,充斥全部。


    造化要弄人的時候,因果錯雜。業障壓下來的時候,緣劫難逃。


    許慶生拽著許蘭生的頭發,後壓在地上,扒住她掙紮的手,套著布條捆綁。許蘭生顯然是被打的時間久,臉上青腫未褪,她嘴裏勒了布條,唇角都磨出血了。


    陰沉沉地雲幕裏暴起驚雷,蘇舟踹開破門板的時候,那雨點劈啪的開始瘋狂下砸。


    他一拳砸在許慶生的側臉,將人摜砸過去,他怒道:“你這畜生!”


    蘇舟按住許慶生,幾乎要捏碎他的肩骨。拳頭砸下去的時候觸感麻木,蘇舟一腔怒火翻濤,他不知道砸了多少下,聽著許慶生毫無招架之力的痛聲漸小。


    “蘇......”後背上扒滑著他一心仰慕的姑娘的手指,他聽著許蘭生低嗚哽咽道:“停......會死人......”


    許慶生滿麵殷紅,多是鼻血。他捂著口鼻,蜷身痛哭。許蘭生扒著蘇舟的衣衫,緊緊拽住他最後的線。


    暴雨傾盆,哭聲被淹沒。驚雷陣砸,廟裏昏沉低暗。蘇舟垂頭喘息,他鬆開許慶生,回手握住許蘭生的手,那春花嬌嫩的指尖皮開肉綻,磨得不像話。蘇舟紅了眼眶,他想握緊這個人,指尖卻又小心翼翼怕碰碎了她。


    他道:“蘭生。”他垂頭遍遍喚著:“蘭生。”


    許慶生縮著身,口鼻上的血往下滑。他已經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幹枯地指扒著後靠,他癲聲笑:“原來,原來你不僅勾了人時禦,你還拿了這小子的魂。”他陡然尖銳地喊:“蘇舟!你好啊!你敢碰她?你知道她是誰?她是你六哥的破鞋!”他說著抱頭團身,顫抖著微抽搐,他念著:“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又混亂的念著:“蘭生!蘭生拿來了嗎!煙粟啊、我要煙粟!”


    蘇舟過來拖拽起他,咬牙道:“你憑這種東西,就要打她賣她?!”


    許慶生畏縮地抱著頭,他又搖頭又點頭的瘋癲,他在拖拽中哭起來,鼻中血還在流,他滿麵癡癮道:“我如何是好?煙粟!”他哭道:“誰能戒的掉煙粟!你抽、你若抽,你也一樣!我如何是好?不賣了她,誰給我煙粟!”


    蘇舟拽著他,麵色駭人,他紅著眼一字一頓道:“是你混賬!我能抽,我也能戒。你造孽,你不該尋借口!你打她,你算什麽東西!”


    許慶生被提離了地,他惡毒地猝聲:“你抽!你抽啊,你好膽就抽!”他咯咯地笑:“你若戒得掉,這天下若有人戒得掉,我就自裁給你瞧!”


    蘇舟鬆了手,擦掉臉上被他噴濺的血,他眼裏是沉寂的火,又仿佛是燃燒的冰。


    “你記得這句話。”


    許慶生抱著頭哭笑不斷,他一會兒說著“好啊”一會兒哭道“煙粟”。


    驚雷轟鳴,震耳欲聾。許蘭生半昏著神,指尖一直扒著的人,卻仿佛不在了。她伏著身,昏沉間看見少年人躬下背,在甜膩的味道裏嗆咳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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