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子鳴出了宮門上轎,人回了府,當即給鍾燮休書一封,要他撤手此事,不要再沾。但這信送至鍾燮手中,他卻沒有回複。沒出半月,戚易以府調之名,將鍾燮從提刑按察司調入都指揮使司。鍾燮新掌青平軍政監事,去了青平軍,方明白此番調動意在何為。


    眼下大嵐無戰事,青平軍營紮駐長河下遊長河穀地,他這一進去,沒有升級調令,擅自出不來。如此一來,縱然他想追查煙粟一事,也越不出軍營。


    長河穀的風夾汗味長灌,鍾燮的衫在下馬車時被一側策馬絕塵的青平軍撲了滿灰。他灰頭土臉的站在軍營眺樓下,看長河湍急奔騰過天際落日。穀地高岩,他的熱血和淩誌一同撞在崖石上。


    斜陽揮灑,滿壁殷紅。


    鍾燮一去,長河鎮風平浪靜。七月天地如火置蒸,蓮蹄村在東山上新種的柿子樹繁多,皆交於村中一家孤兒寡母圍院守著。誰知一場陣雨滑塌,竟露出個屍體來。


    這屍體驚動府衙,但人來查時,屍體已衣著腐爛,連哪裏人都分辨不出來。書院少年們最喜歡這種山野荒屍的故事,晚上湊一塊,蘇舟添油加醋的講了,蹦的最高的竟然是樸丞。


    他抱著袖一頓猛搓,叫道:“別講。”他呲牙,“這事有官府在,你們操什麽心啊!”


    榕漾拉了他袖,道:“我從前常聽人說,這山野荒屍多是失足而亡,死的不甘心,閻王也叫不走。你一個人住,晚上要留心呀。”


    樸丞驚恐,榕漾柔柔道:“你生得結實,鬼壓身也丟不掉魂。”


    蘇舟捏了花生給榕漾,對樸丞促狹道:“聽說手上帶了個鐵扳指,說不準是哪來的獵戶。你晚上跟人搏命,可得用點力。”


    樸丞立刻拽住人,道:“不。”他臉色難看,“我要和人睡。”


    邊上抄經義練字的少臻一愣,想起什麽來,轉過頭來問蘇舟:“手上帶著鐵扳指?”


    “用弓慣戴的那種。”蘇舟攤開自己的手指,“射殺猛禽都會用,力道極大的那種弓。”


    少臻筆尖停頓,莫名想起年前那位遠客。


    一日後屍體就要被府衙拉走了,這查不出東西,隻能當冬日入山的獵戶處理。屍體運走那天少臻夾書過院門,見時禦給府衙來的人遞了碗水,站門邊上說話。


    那人低頭喝水時,時禦的深眸越過去,將已經被草席包蓋的屍體掃了眼。少臻隻望見這麽一瞬,忽覺得背後發涼。


    那一眼太冷,無端叫他警惕害怕。


    少臻湊了湊下滑的書,想要看清草席裏邊的人樣。但時禦已經轉過頭來,少臻與他目光一撞,匆忙離開了。


    晚上鍾攸衣衫半垮,肩頭被咬吮的通紅。他坐時禦胯上低低發著聲,被時禦壓著後臀,抵著額問:“白日裏學生都看先生,先生最愛看哪個?”


    鍾攸唇含抽泣,迷著眼道:“......阿禦。”


    “騙人。”時禦抵含住他的唇,結實的脊背離了被褥,一手按著鍾攸後翹處,一手摩挲他搖晃濕潤的地方,道:“你看那個叫少臻的小子好幾眼。”


    鍾攸講課時隻記著論題了,哪裏記得多看了誰?時禦指抬了他的下頷,讓他半斂的桃花眼隻能將迷離的目光落在自己這裏。下邊愈漸生猛,鍾攸受不住,後腰被時禦箍在堅硬衝撞的位置,渾身抖的厲害。潮紅泛上眼角,他指尖勾滑在時禦淋汗的後頸,嘴裏六哥阿禦亂七八糟的喚。


    時禦吮著他要人命的舌,又是一番長久的折騰。


    待燭燈熄滅,鍾攸心裏想的,指上碰的,嘴裏嚐的都隻有時禦。時禦占著人,從裏到外侵了個遍,明明是條強欲的犬,卻又在和鍾攸十指交握時,被鍾攸含在耳邊的柔喚馴成了溫順的羊。


    時禦本就是吃了學生們分了先生心的小醋,豈料七月青平夏田書院開置雅集,要尋個書院同做。樸鬆才一看這是書院交流、學生融學的好事,就居中擅自給府裏遞了銀子,把滄浪書院推了上去,結了個線。


    這本無錯,但如今煙粟入府,正是各路人馬盯著錯處趕著擠人的時候。他這麽一推,暫時未顯弊病,可往後誰知道呢?並且雅集院匯,夏田書院久負盛名,學生們自個都未必瞧得上滄浪書院裏邊的小子。更何況夏田書院山長夏欽澗是個不老實的人,明麵上走出來是正氣凜然的樣子,私底下卻養過孌童。


    還有一事知者甚少,就是此人老師是昌樂侯欒氏大宗下邊的學生。他能常居夏田山長之職,受著朝廷官田供養,裏麵離不開昌樂侯叫人在京都的打點。這點戚易知道,他先前因劉清歡一事與昌樂侯鬧了個不痛快,如今已有大半年的僵持,正是想修複關係的時候,便提了傳學治道的名頭,準了雅集。


    學生們聽聞此事是最高興的,為了迎夏田學生,專門自掃舍屋,曬書新列。廚房裏提前給備了荷葉包飯,涼粥酸湯。


    其實此次雅集就是兩書院約定一起登泰明山,學生們隻要帶食攜書,與另一院的學生以文會友。大夥登山修業,月下論道,回來記述心得,好文集冊,刻書美談。


    臨行前一夜,鍾攸燭下排書。時禦從後攬了人,他道:“三日在外,先生都得由別人看。”


    “重在讀書。”鍾攸理了數,笑道:“誰看先生。”


    時禦深嗅了他頸窩青檸香,低語道:“三日後記得早歸,我在家等著。”


    鍾攸側頭與他薄唇相輕碰了碰,再溫觸相纏。燭花輕爆,濕軟旖旎。


    時禦此次不一同去,蒙辰最近已經歇了蒙館的貨,關門不出,時禦是他徒弟,也躲不過人眼,必須老實在村裏蹲著。煙粟已然到了蒙辰阻不得的地步,皇帝已經知道煙粟有問題,卻遲遲沒下禁煙令。鍾子鳴都沒能讓皇帝堅定禁煙的念頭,蒙館這會兒不敢再多餘動作,生怕惹了上邊不快,被有心人挑了刺,讓皇帝轉念懷疑他們呈上去的東西是假的。


    次日鍾攸上馬車,時禦在籬笆院門口看著。那馬車跑出老遠,先生沒放下簾,時禦也沒轉身。


    就這麽三日,兩人偏拉出點蕭瑟離別的味道。蘇舟坐鍾攸邊上,擦了鼻尖,受不了著道:“先生,都是學生,沒了六哥,不還有我們嗎。”


    鍾攸放了簾,對他笑道:“在理。”


    蘇舟靠著壁,簾子搖晃間還能見他六哥的身影。往日他一定會掀簾探頭出去嘲笑一番,可這次他看著,怔怔寡言。


    最裏邊的榕漾抬頭動了動鼻尖,道:“師兄最近聞著好清爽啊。”他合了書又輕嗅了嗅,羨慕道:“日日都能沐浴聞著真舒服。”


    蘇舟指尖一抖,人直了直身,道:“家裏打水方便,沒講究。”


    “是不是講究不知道,但多半和姑娘有關係。”樸丞聞了自己,輕捶了蘇舟,道:“上回我還見你帶著個荷包呢。”


    鍾攸本聽著少臻念書,聞言也望來。蘇舟沒有臉紅靦腆,他推開樸丞,飛快望了眼鍾攸,隻道:“說的和你沒帶過錢袋似的。”


    “繡活瞧著不是裁縫鋪裏的。”樸丞眨了下眼,“還生手呢。”


    蘇舟沒接這話,又推了樸丞肩頭一把,大家笑過去了。鍾攸卻留了心,隻以為蘇舟是年紀到了,看中哪家姑娘,想著回來的時候和時禦說一說,別給這小子粗略過去了。


    夏田書院離得近,學生先到泰明山底下。滄浪書院到跟前的時候,人家已經等了一會兒。鍾攸給夏欽澗告了罪,這瞧著正是不惑之年的男人本滿腹牢騷,可打鍾攸下車,他一腔牢騷都化成熱攏。


    鍾攸青衫利落,膚白妖嬈,縱然端著斯文客氣,可夏欽澗還是覺得這下邊藏了股浪勁。他心道這趟來得好,誰想遇著個上等貨?心裏邊愈發感激昌樂侯提的好。


    夏欽澗麵上揣著端肅,對鍾攸道:“這時候正好,山路上蔭茂,不怕暑氣。鍾院長,咱們這就上山罷?”


    鍾攸笑應了,讓了半步,容夏欽澗帶頭。夏田不似滄浪,院大人多,堂長就來了三個。滄浪書院雖小,但鍾攸還掛著院長的名,自然要與夏欽澗一同走。路上夏欽澗的評文策論幾乎是信手拈來,鍾攸多是聽著,甚少做評論。


    泰明山上有禪院,他們此行就是在禪院落腳。一行人登頂時已至黃昏,學生們正迎了晚霞鋪雲,夏欽澗便做主在入院前起個文會,由學生們自己玩。


    鍾攸往日在院裏提題,都是引人探論,專修時事,所以滄浪書院的學生在這風景美詞上自是要弱一頭。


    夏田中有位少年,端正朗目。他每道一詞,四下學生裏必出喝彩聲,看著相當得人意,應是夏田書院裏的齋長或掌書。


    滄浪書院慢慢落了下乘,打頭的幾個漸漸無詞以對,比不過人家才學紮實。鍾攸站邊上聽著,沒有絲毫開口相助的意思。


    兩院交匯,學生必須自己從這裏邊得到些東西,否則這一趟出來意義何在,還不如他們自個收拾收拾去東山上溜一圈快活。並且學生學生,以學為道,肯下苦功的人不少,壓了先開口的,誰知後來的會不會更出彩?


    那邊有人嘲了聲:“山野小院,粗言糙詞,也敢會文?”


    這邊蘇舟折了綠葉,他沒生怒色,隻道:“益友善談,愚者泛談。說得多,不如說得準。泰明山霞景大嵐魁首,曆來讚者無數。前人良金美玉,今日我等不敢粗言相賦。與其人言景,不如論時談。”


    霞光覆葉,蘇舟站在滄浪書院最前邊。終於從一個抱頭說著不上學的泥小子,變的有點大師兄的派頭。他近些日子瘦了,人笑了笑,將鍾攸的神色學了七分,回頭對少臻道:“你提個策題,咱們從這霞景裏扒一扒,就對泰明山策。”


    少臻應聲,抬手把禮行了個漂亮,恭恭敬敬道:“小院粗鄙,就定霞景。不敢越了學友興致,就請——”他看向一直頻頻出言的那位少年,微笑道:“就請這位學友,先起峰巒,讓我等僻窄小人觀仰學道。”


    鍾攸無聲含了笑。


    這群小子學壞了,該裝模作樣的時候,各個都瞧不出毛猴樣,委實輕狂——輕狂,但很有銳氣。


    他對一側的夏欽澗恭手道:“讓夏山長見笑了。”


    夏欽澗也笑,隻擺手,並不以為然。他道:“少年人多如此,由他們去。”他望著那少年,有些縱容之色,嘴裏卻道:“芷安待在院裏太久了,該會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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