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七年初,夷兵借江塘鍾家渡過外府水門,直逼大嵐京都。..京都守戰,帝親往,人心踴躍,一萬京衛誓死衛都。時無翰、南下皆調兵回援,急行四日,終平外夷。


    這一戰,史稱“京都衛戰”。


    南下夷兵聞聲而退,北上大苑突襲即撤。雖然三路兵馬分劃大嵐的策略終未成器,但腹地至徐杭皆過戰火。大嵐糧倉重損,煙粟尚有私流,戰後休養迫在眉睫。


    諸多要事之間,鍾攸往周府,去見周璞。


    周璞住在偏院,三年前鍾攸來過。這院子從前打理得好,雖沒種過什麽珍稀草木,卻自有一派儒士風雅。而今再入門,竟都是枯草糙生,不見風光。


    簷下垂著鈴鐺,周璞伏案在廊下,聽著鍾攸過來,也沒有停筆。


    清茶早備,就等著他來。


    鍾攸坐下在案對麵,周璞道了聲:“走來的?”


    “騎馬來的。”鍾攸理袖,“沒聞著我一身土味?”


    “你自打和那小子廝混,一直都是土腥味。”


    “這我倒不察。”鍾攸抬杯晃茶,道:“你一向都是風雅,為何廝混風流。那人渾身胭脂味,如何為你作茶。”


    周璞筆尖遲疑,索性擱了筆,抬起頭來。他道:“閑雲白鷗……你縱然往山野去,也不是甚麽閑雲。你幾時懷疑我?”


    “劉清歡的案子我有興趣,往深裏想,他一介昌樂侯男寵,若無人有意牽引,怎麽能知道時亭舟藏的秘密何等重要。”鍾攸抿茶,微燙口,他道:“這案子之後,我猜昌樂侯必定懷恨在心,如辰又親往蓮蹄村提醒我警惕昌樂侯。可哪有這麽好猜,偏偏趕在懷疑上,昌樂侯就動了手。我便覺另有其人,而後你去尋我,隻怕不是如辰給你透的風。”


    “他酒後一向好誆,這有甚麽難。”


    “那是旁事。”鍾攸抬眸,“他待朋友從來是赤心一片,絕不辜負。沒多久煙粟就流了進來,最早和海商勾結的不是鍾留青,而是鍾澤。”


    周璞靜靜望著他,鍾攸接著道:“海商最早進玉琉窗,多半是探路。煙粟一直推遲到去年方才開始,是因為去年你在京都,明白聖上決意開鑿運河,煙粟最先的暴利,正是給它大肆入境的理由。如今想來,鍾家不過是你二人的遮掩,那第一批私貨,鍾澤給了昌樂侯,借著昌樂侯之手,轉流京都。昌樂侯已與我有私怨,後知我查此事,必定坐立難安,起動殺心。這一條線從劉清歡開始就埋下去,我們不過都是你二人局中棋子。”


    “太抬舉。”周璞指撫過紙麵,“他……子潤在鍾家不得寵,海商入國時,他不過是鍾訾腳下的泥,在鍾留青麵前,連你也比不得。你憑什麽以為他做的到?”


    “七年前新帝登基,翰林院大開,彼時鍾訾持生意在外,家中隻有大哥算是正入仕途,鍾澤年紀正好,鍾留青就挑他來了。可他僅僅待了兩月,便又匆匆回江塘。”鍾攸道:“這一次歸家,是鍾訾不滿,在鍾留青麵前奪了他藥鋪生意,刻意打壓。他本庶出,一無生意,二無官職,鍾留青放他去徐杭最為難的地方,要他和徐杭諸商周旋。”鍾攸的茶一磕,麵上浮了鬱色:“父親貶他,兄弟欺他,他在徐杭吃盡苦頭,就是這會兒,挨著海商的生意吧?”


    周璞放眼搖晃的鈴鐺,喃喃道:“他那般驕傲……如何能忍。在這一點,誰也比不得你鍾白鷗。”他轉望鍾攸:“鍾如辰奪了你的位,你的官,你的命,你竟還與他做甚麽朋友。這些年他往江塘去,鍾留青待他百般的好。”周璞冷笑:“到底是偷換成人金嫡孫的兒子,豈敢不疼。”


    鍾攸淡聲:“誰說他是鍾留青的兒子。”周璞一怔,鍾攸歎氣:“他是平鄉群主的兒子,是京都鍾家的嫡孫,是高門貴子。如若他是假的,鍾子鳴豈能不察。”


    “可是……”


    “無稽之談。”鍾攸平靜,“我隻來問一句,執金令是你托人送的嗎?”


    周璞不答,鍾攸靜坐。


    鈴鐺叮叮當當的搖。


    許久之後,鍾攸起身,對周璞頷首:“我明白了。純景,告辭。”他轉身離去,將出洞門時,忽聽後邊人追問一句:“他……來了嗎?”


    鍾攸未回首,看京都天澄湛藍,風和日麗。半晌後才道:“……來了。”


    沒三日,周璞自書罪責,將通敵叛國之罪盡數自攬,一書上遞,等京衛抄門時,人已經在廊下自縊了。


    那人沒有來。


    他孤身上路,受人筆誅口伐,背民唾棄惡罵。


    鍾燮出獄的時候,日光刺眼,他眯眼了半晌,才認出等在外邊的人是時禦。時禦掀了馬車的簾,示意他上車,他走時禦邊上,忽地問:“鍾白鷗在哪兒。”


    “回家了。”時禦擼了把發,露出額頭,正冒著汗,他道:“家裏還有一幫小子等著他教書,耽誤不得。”


    鍾燮不動,他落魄得厲害,多半是“想不通”,他問:“他為何不見我。”


    時禦手臂撐車轅,很是危險道:“他不見你怎麽了,他非得見你?”


    鍾燮本沉浸在“到底誰是誰”的悲傷裏,聞言一愣,下意識道:“我們是……”


    時禦微挑眉,“竹馬是麽。”


    “不是……”鍾燮漸漸回過味來,他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與他是有正事……”


    “上車。”時禦將人肩膀一提,就拎上去。簾一拽,就擋了鍾燮的話,再駕車一轉,一路送到鍾府,轉身就走,就算完成了先生交代的任務,連多餘的廢話也沒有。


    鍾燮頂著一頭糙亂的發又顛顛追出來,拽著時禦的衣,氣喘籲籲道:“他是不是不打算再見我了?這事我隻信他講!就算、就算是真的……我……”


    時禦回首,“方才忘了。今年端陽節,請鍾大人去家裏坐。我請鍾大人喝酒。”末了想想,還添一句:“喜酒。”


    果見鍾燮瞪大眼,一臉呆樣。時禦從他手裏拉出自己的衣角,轉身利落的走了。鍾燮見他身姿挺拔,衣袂攜風,正是春風得意,悶裏暗騷的顯擺。


    “時……”鍾燮呢喃:“你好膽……老師和大哥不得殺過去……”


    結果不等侯珂和鍾鶴殺出去,時禦先被困於京都。當日京都門外,辛明曾許誰取敵首,封誰為侯。時禦不僅占了這一條,先前引夷兵退入長河穀,他也占一份。鍾攸因鍾家那一層,不賞不罰,早早退京歸家,可時禦卻不成。他若不接,辛明就是駁了這“一諾千金”,他若接了……他不想接。


    人遲遲不露麵,蕭禁隻好授命跑一趟。他私心也是相中了時禦,趁靖軍和山陰軍都未要人,想要留在京中,封了侯爵,日後好好打磨,京衛司就後繼有人了。


    鍾攸托他大哥給收拾了個院子,時禦就住這兒。蕭禁進門一照麵就遇著侯珂,兩人險些撞上。蕭禁看侯珂麵色不佳,不禁探頭往院裏瞧,沒見著人,他問:“侯相怎也來這兒啊?”


    侯珂摔袖,怒氣衝衝跺腳,道:“荒唐!”也不解釋,擠開蕭禁就走了。


    蕭禁往裏去,又遇著鍾鶴,鍾鶴麵色亦難看,對他鞠了禮,抬步就要走。蕭禁攔了人,詢問:“你老師這怎麽氣著了?”


    鍾鶴道:“此子不正經,盡說些胡話!”


    蕭禁大驚:“他膽敢調戲你老師?!”


    鍾鶴一時噎住,正色道:“……侯爺,回頭好好勸勸聖上,此子留不得!打出去算了!”他袖氣得微抖,道:“豈能讓他做了侯?那沙場好男兒無數!哪個、哪個不比這個強?”他越說越痛心疾首:“白鷗真是……此子粗魯!我是不認的!”


    “誒……”蕭禁越發好奇,看人帶火出門,“甚麽事……給侯爺我講清楚啊!”


    等時禦真正在京都各派前露麵,都是三月的事兒了。辛明欽點他上席,就居蕭禁之下而坐。這一場宴不僅歸了平定王太上皇,連帶著遠在靖陲的蒙辰也來了。吳煜有守衛之責,不可輕易離職,謝淨生逃都逃不及,更不會歸京露麵,隻有他來了。


    辛明的意思是封個“長河侯”,因先前時禦一直避而不回,便未在席上明講,待快散時,才宣人伴駕走一趟。


    時禦隨內侍,一路經閣,到了裏邊的一處院。入門就可見那樹下石桌亮堂堂,正坐了三個人,邊上立著的正是他師父蒙辰。


    “就是這一位了。”太上皇辛弈瞧著麵嫩,不像做父親的,引人給平定王看時,含笑還帶個酒窩。


    時禦與辛弈急行路上照過麵,不陌生,但這平定王,他是頭次見。這人……一言難盡。洪興五十年之後,大嵐諸多事情,都離不開這人的名字,早年清流叫他閻王,稱他是“恣睢權臣”,誰知後邊人轉了脾氣,不僅修身養性,還一手扶穩了太上皇。


    這人與太上皇……民間流傳的話本也不少。


    雖然雙鬢覆雪,但不顯老。狹眸打時禦這兒來,時禦難得覺得背上發涼,他垂了眸,沒再看。


    半晌才聽著平定王道了聲:“挺好。”筷子輕碰,是夾食給辛弈,指尖輕推了碟,又低聲道:“瞧著挺像。”


    也沒說像誰。


    辛明趕邊上出聲:“我也覺得像。您沒瞧見,人群裏那一騎突出,眨眼就取了敵首。”他免了在席上的明冠珠玉,連“朕”字也沒提,喚平定王一聲“您”。


    時禦沒表情,心裏卻覺得有點意思。聽聞皇帝叫太上皇“父皇”,喚平定王……“父親”。


    “算來與我有些緣故。”辛弈溫聲:“半個師弟。”


    蒙辰立邊上趕忙道:“這哪算……您能記著他,就是這小子的福氣。往上那就高了,他才這個年紀,稱不得。”


    “蒙叔。”辛弈看他,笑指位,“多少年了還客氣,坐罷,今兒就是家裏敘敘話。我常年待南睢山上,下一回咱們再見,也不知是個什麽時候。喚時禦來沒別的意思,就是問問他,做不做那‘長河侯’。”


    這已經是給蒙辰撐腰了。蒙辰先前因煙粟一事惹得辛明不快,辛明如今要留時禦,未嚐不是想結了蒙辰底下走的生意。辛弈能說一聲“問問”,就是對這事表些態度。辛明遲遲沒下旨,也是看在辛弈麵上,沒強留。


    “為何不做。”平定王拭了手,目光落時禦肩上,如同施壓。他道:“說來聽聽。”蒙辰要開口,平定王連眼都沒轉,就輕描淡寫道了句:“聽他說。”


    院裏靜了靜,連內侍的腰都比方才更彎了些。


    時禦默了半晌,抬首與平定王接視,道:“富貴非吾事。”


    富貴非吾事,歸於白鷗盟。誌不在此,而在白鷗。他從青平出來,就這麽一個念頭,如今就是要他做金殿官、王侯位,他也還是這句話。


    氣氛倏地收緊,直到辛弈出聲。


    “人各有誌。”辛弈的碟推到平定王麵前,平定王才收了目光,辛弈淡聲:“長河諸位,封是一定要封的,都是身殉國,馬虎不得。留下的這一個,也不強求,這麽著,也算全人意。”


    辛明遲疑,又看了蒙辰,才道:“聽父皇的……不過。”他眸中沉色,“朕許你歸家,但封還是要封的,就封你為長河侯。聽聞鍾白鷗起了個書院,你回去奉旨守院,等些年,你二人要給朕交一個‘小翰林’。”


    辛明絕不會放由時禦回去接了蒙辰的生意,故而想這麽一出,也算敲打蒙辰。若無意外,時禦這個長河侯,就得在青平待到老。並且他沒罰鍾攸,沒罰鍾鶴,反倒給了鍾攸這樣一個擔子,可謂是昭告天下,皇帝沒因為鍾攸是江塘鍾家的人,就一並辦了,他是辨事兒。鍾攸毫無實權,抬得再高,那都是虛名,不打緊。鍾鶴沒罰,那也沒賞,日後不在侯珂底下待個□□年,絕不會提升。


    虛名抬得越高,江塘鍾家辦得越狠。


    煙粟險誤,不能由皇帝擔責,到了這會兒,誰都明白江塘鍾家是過不去了。


    私賣煙粟,通敵叛國。


    周璞想一命盡擔,這怎麽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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