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河套戰場意料之外的進展順利,卻並沒能讓漢家上下將帥放鬆心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線。


    好戲,才剛剛開始。


    戰役第一步,漢家在馬邑牽扯住匈奴單於庭主力,同時奇襲奪去河套地區的戰略預案,固然是取得了成功。


    但這並不意味著戰爭到這一步,漢家已經就大獲全勝了。


    ——河套的地形、地勢,非常獨特!


    本身地勢較高,相較於東側的漢北地、隴右地區,更是擁有肉眼可見的地勢壓製!


    但在現如今,漢家初步掌控了河套地區之後,情況卻完全不同了。


    過去,河套的匈奴部族需要防備的,是東、東南方向的漢室,以及西、西北方向的河西走廊。


    前者在過去幾十年來,始終處於戰略防守姿態,若是來犯,更是從低處向高處、以步兵集群向騎兵集群發起進攻。


    所以,自從秦二世而亡,讓曾經的匈奴部幸運得以占據河套之後,匈奴人從來都不曾擔心過這片塞外明珠,會重新回到漢人手中。


    除非匈奴人主動割讓,否則,河套幾乎不可能被漢人武力奪回。


    這也是為什麽此番,漢室在河套戰場的進展如此順利——甚至是過分順利的主要原因。


    至於另外一個方向,即河套西、西北側的河西走廊,就更不想要匈奴人擔心了。


    ——曾經的河西走廊,可是月氏人的地盤!


    現如今,月氏人在哪裏?


    草原有傳聞,說月氏人最後殘存的餘孽,在那場大戰之後一路東逃,都逃到極西之地:大宛國以西了!


    至於曾屬於月氏人的河西地,更是成為了匈奴人毋庸置疑的控製區域,以及河套地區與西域七十二國往來的通道。


    所以在過去,匈奴人在河套地區,隻需要象征性的防備東、東南方向的漢人;


    考慮到漢人在過去幾十年來,都一直自顧不暇,連國境線都守不住,這點象征性的防備,其實也多少顯得有些沒必要了。


    但現在,河套易主!


    占據河套地區的,成為了曾經最無法讓匈奴人提起防備之心的宿敵:漢家!


    擁有了河套之後,漢家需要構築的防線長度、縱深,就不再是曾經,擁有河套的匈奴人那般輕鬆、愜意,甚至形同敘述了。


    ——在將河套地區並入大漢版圖之後,這片地區與漢家的接壤部分,主要是東、南兩個方向。


    河套東部,是上郡,以及北地郡的部分郡界;


    東南部,則是北地郡的大半郡界,以及部分隴右郡界。


    河套正南,則是黃土高坡。


    這就意味著在擁有河套之後,漢家需要在河套西側的河西走廊方向,西北、正被側的幕南方向,以及東北側,構築起一條含蓋河套半個周長的防線。


    尤其是東北方向,或早或晚——最晚不超過入冬,必將會迎來單於庭主力的拚死反撲!


    河套,打是打下來了。


    但正所謂: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要想將河套實打實吃下來,消化下去,漢家——北地方麵軍首先要在今年入冬之前,和回援的單於庭主力來過一場!


    不同於中原,凡戰略要地,多有山、水天險,城防要塞作為依憑——草原上的防禦工事,幾乎隻有碩鼠洞穴,可以作為天然的陷馬坑。


    除了那條包裹住大半個河套的大河,北地方麵軍沒有其他任何可以依憑的防禦工事。


    以幾乎全步兵,在一望無際,沒有任何掩體、防禦工事的草原開闊地,麵對數以十萬計的騎兵集群……


    怎麽說呢;


    無論是這個時代,還是往後千百年,有膽子敢這麽幹的,也就是民風彪悍,至剛至烈的漢人了。


    河套這邊看似是一切順利,甚至是‘已經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務’,但實際上,真正棘手的事還沒來臨。


    河套戰場尚且如此,馬邑主戰場,情況自然是更好不到哪裏去……


    “五日了……”


    “河南地若果真易主,那距離今日,已經過去了足足五日。”


    “早著今明兩日,至遲,也不過三兩日內——軍臣那老兒,便必定會收到消息。”


    “緊接著,便是單於庭大軍無所不用其極,要從馬邑溜走,以回援河南地……”


    代北雁門郡,馬邑北城牆頭。


    這場守城戰才剛打了五日,馬邑的整麵北城牆,就已經被雙方的鮮血所染紅。


    ——此來馬邑,匈奴人,顯然並不是裝裝樣子,擺出一副‘我很牛逼’的架子說事兒;


    此戰,匈奴人是下定了決心,要證明自己真的很牛逼!


    下定了決心,要證明年初北地一戰,根本無法說明如今的漢匈雙方,不再是以匈奴為‘兄長’,漢家為小弟。


    雖然是以騎兵為主,確實不擅長攻城,但匈奴人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拿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手段。


    什麽挖牆腳、挖地道,又或是收買馬邑城內的商賈、奸賊,妄圖裏應外合騙開城門;


    又或是不遠百十裏,大費周折的從遠處砍來木材,現場建造雲梯、衝車等攻城器械。


    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到這一幕,怕是要以為此番,匈奴人是要拚舉國之力,也要攻下小小一座馬邑!


    好在程不識,還不至於被這點場麵給嚇到。


    想當年,吳楚七國之亂,吳王劉濞的叛軍主力久攻梁都睢陽而不下,便轉頭攻打起了龜縮下邑的周亞夫所部。


    當時的場麵,可比這場馬邑保衛戰大多了!


    吳王劉濞一聲令下,睢陽以東三百裏,凡是能作木工之用的木材,都在數日之內被砍伐殆盡!


    情況最嚴峻的時候,周亞夫駐守,並由程不識前線指揮的下邑城頭,那就是梯子挨著梯子——整麵城牆外,都被叛軍搭出了一張‘梯網’!


    至於雲梯、箭樓,還有投石機、衝車——乃至於床弩,都在那場下邑保衛戰,出現在了下邑外!


    相比起那一戰,眼前這一幕、這一場以匈奴人作為進攻方的馬邑保衛戰,看上去是浩浩蕩蕩幾十萬人來犯,但實際上,卻根本嚇不到程不識。


    這四五日打下來,程不識應對自如,可謂是如魚得水;


    城外的匈奴人,除了最開始那兩日的三板斧,多少還對馬邑造成了些許威脅,近兩日的攻勢,已經是連馬邑城頭都上不來了。


    至於那染紅整麵馬邑北城牆外的血汙,多是匈奴人驅趕上前,負責吸引火力的奴隸炮灰,以及馬邑城頭,偶爾偶爾出現的倒黴蛋,不幸被城外飛來的流矢射中所致。


    守一座馬邑,對程不識而言不在話下。


    至於真正讓程不識頭疼的點,卻是讓身後百裏開外,率軍駐守樓煩縣,作為馬邑後援的郅都,在戰時冒險來到馬邑,出現在了北城牆的城頭、出現在了程不識的身旁……


    “此戰,將軍守住馬邑,已然是無過。”


    “便說是略有小功,也沒人能挑出理來。”


    “至於強留下單於庭主力,給河南地留出足夠的時間……”


    說著,郅都神情滿是凝重的咬緊牙槽,深吸一口氣,才麵色嚴肅的抬起頭,看向程不識那張略帶蕭瑟的側臉。


    “將軍傳令我部,出樓煩西北,於趙長城口內紮營。”


    “——將軍的打算,我就算不甚知之,卻也能猜到一二。”


    “隻是如此一來,萬一……”


    “真的值得嗎?”


    “此戰,真的值得將軍拚上身家性命,乃至於一生清譽,去賭那麽一個可能性嗎?”


    ···


    “萬一將軍猜錯了呢?”


    “萬一,軍臣老兒不上當,仍舊執意退兵回援河南地,那將軍該當如何?”


    “更有甚者,萬一軍臣老兒破釜沉舟,果真就一路南下,以至於北方糜爛!”


    “將軍,又如何擔待得起?”


    言辭頗帶懇切的說出這番話,見程不識仍不為所動,仍是一副蕭瑟的模樣,負手凝望向城牆外,再次入潮水般退去的匈奴人,郅都心頭不由又是一沉。


    正要開口再勸,卻見程不識悠然發出一聲長歎,緩緩伸出虛握成拳的手,輕輕砸在了牆垛之上。


    良久,方悠悠開口道:“值不值的,沒人知道。”


    “隻有做了,有了結果,才能看出這麽做值不值得。”


    “——於我個人而言,這麽做,風險極大,收益,卻幾可謂無。”


    “但於我漢家而言……”


    ···


    ······


    心緒重重的止住話頭,程不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城牆外,那些正優哉遊哉收斂著匈奴兵卒屍體,再順手牽走無主馬匹的匈奴人身上。


    就說此刻,若問程不識最想做什麽,那無疑是率部衝出城外,將那些屍體的首級閣下、將那些喪主哀鳴的無主之馬牽回來!


    但程不識不能這麽做。


    因為一旦這麽做了,匈奴人就會得到可乘之機,漢軍將士就會失去城牆的庇護,將不得不在曠野平原,與匈奴人的騎兵集群,打一場平原遭遇戰。


    為了大局。


    程不識明明有這個衝動,卻不得不按捺下這個衝動,是為了顧全大局。


    同樣的道理:此戰,程不識最原始的衝動,是率部衝出城外,和城外的單於庭主力,甩開膀子來過一場!


    以現有的兵力,以及自己的軍事才能,程不識有信心,以極大的傷亡為大家,對城外的單於庭主力,也造成無以言表的重大打擊!


    但程不識不能這麽做。


    為了顧全大局,程不識必須耐住性子,死守馬邑。


    麾下將士死了三千、五千,上了成千上萬,城外的首級卻連一顆都割不回來;


    程不識依舊隻能忍。


    一切,都隻為了顧全大局……


    “陛下曾說,太祖高皇帝曾托夢於陛下:至多十五年後,我漢家,便將有一兵主降世。”


    “再十年,更會有一天之驕子,狹驚世之才,以未冠之年,為我漢家掃平胡虜,馬踏龍城,執匈奴單於之君長,以問罪於太、高二廟……”


    冷不丁一陣低語,程不識終是緩緩側過身;


    正對向身前的郅都,那張常年看不出表情變化的麵攤臉上,竟難得湧現出些許笑容。


    隻是不同於郅都這一生,從其他人臉上見過的笑容——此刻,掛在程不識麵龐之上的笑容,竟是讓郅都怎麽都看不透。


    像是苦澀;


    像是渴望;


    像是釋懷?


    又分明,帶著些英勇就義般的決絕……


    “我意,已決。”


    “為保全大局——為了強留單於庭主力,繼續滯留於雁門一代,我,必須這麽做。”


    “也隻能這麽做……”


    ···


    “如果軍臣依舊決意離去,那此戰,我部死守馬邑的功勞,便會因為我接下來的舉動,而被消磨的煙消雲散。”


    “若軍臣中計,那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你我二人,合力將軍臣的主力,攔在了趙長城以北。”


    “——以丟失一座馬邑的代價,為河南地,留出足夠的時間。”


    “但無論成敗——無論軍臣是走是留,無論是被我二人成功抵擋,還是被他軍臣攻入代地,以至於北牆糜爛;”


    “你我二人,都絕無可能有半點功勞……”


    說到此處,程不識終是緩緩抬起頭,掌心向上,對郅都做了個類似‘請’的手勢。


    隻那雙目灼灼,落在郅都依舊滿帶著凝重的麵龐之上,竟不帶絲毫遲疑,和搖擺不定……


    “我打算做一件大事~”


    “這件事,真的很大,很大。”


    “——無論成敗,都絕對沒有人會稱讚我們。”


    “若成,那你我二人,也不過自此泯然眾人;”


    “若計不成,更是會為你我二人——乃至於程、郅二氏,留下千古不消之罵名!”


    “郅中郎,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隻此一問,便讓曆經歲月洗禮,飽經宦海沉浮,早已不複年少熱血的郅都,回到了夢開始的時候。


    ——中郎郅都,悍勇無雙,若從軍,必為戰克之將、國之爪牙!


    “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如是呢喃著——反複呢喃著,郅都終是魂不守舍的走下牆頭,漸行漸遠。


    雖然沒有答複,但郅都的行動,卻給了程不識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天子榮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六;


    雁門太守程不識下令:減兵增灶,徐徐退離馬邑!


    秋八月二十八,馬邑戰場的漢軍,徹底棄守馬邑,放開了趙長城的入口門戶!


    同一日,滿懷不解走入馬邑城門的匈奴單於:攣鞮軍臣,也終於受到了來自河套的消息。


    河套易主;


    右賢王本部棲息地:南池,已為漢家飲馬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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