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右賢王苦心經營,甚至不允許單於庭染指的河南地?!”


    “——漢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了我大匈奴養馬、過冬的寶地!!!”


    “右賢王,就沒什麽要解釋的嗎?”


    天子榮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八。


    馬邑縣衙。


    看著手中,那卷以血液寫就得求援書,以及身旁,那三兩衣衫襤褸,風塵仆仆而來的右賢王本部勇士,軍臣麵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而在堂下,右賢王伊稚斜卻是麵無表情的低著頭,看似一副落寞的模樣,實則暗地裏,卻是一點愧疚都欠奉。


    ——活該啊!


    誰讓你軍臣大單於,非要把我這個右賢王也給帶上,來這馬邑貼身監視的?


    好歹也是匈奴大單於、是生長於馬背之上的遊牧之民共主;


    這點戰略眼光都沒有嗎?


    漢匈邊境本就極長,自西向東,綿延數千近萬裏!


    攻打其中一處時,你軍臣大單於,是不是也得在其他地方注意防備,免得被漢人聲東擊西,開辟第二戰場?


    好,就算你軍臣大單於,果真如漢人所說的那樣,茹毛飲血,未曾開化,不具人智,根本想不到如此宏大的戰略問題;


    可河南地,那可是整個匈奴——整個草原最珍貴的土地,是大匈奴最珍貴的不動產!


    尤其這片土地,還毗鄰漢人的北地、隴右、上、代等郡,直麵漢人的軍事威脅。


    就算再怎麽斷定漢人沒那個膽子,更沒那個能力主動出擊,你是不是也多少得留個心眼?


    說起這件事,伊稚斜就滿腹牢騷無處發泄。


    戰前,不是沒人就此事提醒軍臣:今年年初,漢人才剛在北地打了一場‘勝仗’,一旦北地有變,河南地很可能會遭遇變故。


    但彼時的軍臣,卻端的一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模樣,斷定了漢人根本無法憑借笨重的步兵,從低地勢向高地勢主動發起進攻,並進一步擊敗河套地區的各部騎兵。


    見軍臣不願在河南地留下足夠的兵力防備,伊稚斜也隻得曲線救國,提議自己留在河南地,率領右賢王本部,肩負起河南地的守衛工作。


    結果這個提議,依舊是被軍臣毫不遲疑的拒絕。


    究其原因,伊稚斜也大致能猜到。


    ——左右不過是大戰在即,軍臣擔心自己在後方趁機搗亂,威脅單於庭。


    伊稚斜能說什麽?


    該!


    讓你一天正事兒不幹,就知道猜疑這、猜忌那;


    傻眼了吧?


    現在好了,河南地沒了,你堂堂匈奴大單於,到了冬天連一處像樣的過冬之所都沒有。


    真要奪不回河南地,單於庭以後,就隻能在幕南的隨便某座山,如賀蘭山、祁連山——更甚至陰山腳下過冬。


    這些地方,本就是有主人的。


    被單於庭占了,原本擁有這些地方的部族,就隻能去搶其他弱小部族的地盤。


    達官顯貴吃上素了,貴族老爺也跑去吃粗糧,底層還能有好日子過?


    有那麽一瞬間,伊稚斜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許幸災樂禍!


    如果河南地真的就此脫離草原遊牧之民的掌控,成為漢人的養馬地,那軍臣這個匈奴大單於,必定是威嚴大損!


    自詡禮儀之邦的漢人,其君王威儀大損,尚且會不再被公卿大臣尊重;


    奉行叢林法則,幾乎隻以慕強二字,來作為社會秩序勾踐核心的草原,自更是如此。


    如此一來,軍臣丟了河南地,引發草原各部不滿,更甚是不軌之心;


    再由伊稚斜從中……


    “右賢王本部,擁有我大匈奴最肥美的草場、最溫暖的土地,卻將其拱手讓給了狡詐、卑劣的漢人!”


    “這個罪責,右賢王是必定無法逃脫的!”


    “隻是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從漢人手中重新奪回河南地,以免入冬之後,我單於庭本部無法在河南地過冬。”


    “至於為右賢王定罪的事——就等回到河南地之後,由撐犁天親自降下天神的意誌吧。”


    看出伊稚斜的不屑,軍臣縱然惱怒,卻也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河南地的意外丟失,確實大大出乎了軍臣的預料。


    更準確的說,是河南地丟失的速度、漢家奪取河南地的速度,實在是快到出乎軍臣的預料。


    ——軍臣當然想過;


    無論此戰,還是過去這些年,攻打漢人的邊關時,軍臣都曾想過:萬一這個時候,漢人從其他地方主動出擊,反守為攻……


    一開始,稚嫩的軍臣,確實傲慢的否認了這種可能性。


    後來,隨著心性愈發成熟、手腕愈發老練,軍臣也逐漸摸到了帝王之道的門檻。


    比如某個可能對單於庭、對單於造成威脅的人,關鍵不在於他有沒有這個想法、動機,而在於:他有沒有能力這麽做。


    就好比伊稚斜;


    在軍臣看來,伊稚斜,就是即有弄死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有這麽做的動機,卻唯獨沒有這麽做的能力的人。


    對於這樣的人,早些年的軍臣——都不用太過久遠,也就是十年八年前的軍臣,都會選擇將威脅扼殺在搖籃之中,將伊稚斜這個狼子野心的逆賊,扼殺在還不具備對自己產生威脅的能力之時。


    但現在,軍臣不再會這般魯莽行事了。


    所以,對於漢人主動出擊,反守為攻的事,軍臣確實是認認真真考慮過。


    而且是在斷定漢人沒那個能力和膽量之後,依舊決定‘拋開事實不談’,以‘漢人不知道腦子抽了什麽風,就是主動出擊了’為前提,推演過漢人的行動。


    而在軍臣曾經的推演當中,漢人如果出北地,謀奪河南地,那第一步:橫渡大河,就需要花費至少十天的時間。


    這還是沒有人為因素影響的情況下,單就是無壓力、無幹擾過河一項,所需要花費的時間。


    若是渡河過程中,被河南地的匈奴遊騎發現,潛渡大河的漢人,當即便會遭遇一場渡河阻擊戰。


    即便在匈奴騎兵遮天蔽日的弓羽齊射下,依舊幸運的將大半兵力送到大河彼案,送到河南地,接踵而來的,便又是一場背水之戰。


    淮陰侯背水一戰,無論是在中原還是草原、在漢人心中還是遊牧之民眼中——乃至後世人認知中,都是一場膾炙人口的經典戰例。


    但這個案例之所以經典,恰恰是因為這一招的難度,達到了隻要成功,就必定名垂青史的程度。


    就好比如今漢室,將官們每每提及淮陰侯背水一戰,無不是交口稱讚,甚至是驚歎叫絕;


    可你若是問他們:諸位將軍,願不願意打這麽一場背水之戰?


    隻要打贏,就能和淮陰侯齊名哦!


    恐怕十個人當中,十一個人都會慌忙擺手道:我可沒淮陰侯那麽大的本事,萬萬不敢冒這麽大的險。


    最主要的是:淮陰侯背水一戰,和項羽破釜沉舟一樣,都是主動選擇。


    項羽破釜沉舟,並非是被敵軍弄壞了釜、舟,而是項羽主動下令打爛飯鍋、鑿沉渡船,主動斷掉大軍所有的後路和退路,以向死而生!


    淮陰侯背水一戰,也並非被敵軍圍追堵截,硬生生逼到了水邊;


    而是為了誘敵出擊,主動將軍隊移到了背水之處——刻意將本部置於不利的戰略處境,以引誘堅守不出的敵軍出戰。


    在這個過程中,淮陰侯並非隻是單純下令:都跑到河邊,背對著河水,和出擊的敵人作戰,然後就什麽都不管了。


    而是從始至終,都在高頻次的探查敵方動向,並微操不斷,始終保持對戰場的實時掌控;


    計謀達成,成功誘騙敵人出擊之後,淮陰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大軍從‘背水一戰’的惡劣戰略地形中移出來!


    即便這部分‘背水一戰’的軍隊,僅僅隻是誘敵的魚餌,並非淮陰侯部所有軍隊……


    話說一籮筐,總結起來,其實就是一句:主動背水一戰,華夏上下數千年,願意這麽幹,切有能力幹成的人,包括淮陰侯韓信在內,至多不超過五指之數。


    至於被動背水一戰——被敵人逼到臨水之處圍攻,卻是連淮陰侯韓信,都絕不願遭遇的噩夢。


    類似的案例,漢家也不是沒有過。


    ——漢四年,漢王劉邦糾集諸侯聯軍足五十六萬兵馬,攻打楚王項羽的都城:彭城,大破之;


    聽聞都城被破,正在齊地攻打齊王田橫的項羽當即折返,率精騎三萬回師。


    恰恰是這區區三萬輕騎,便在霸王項羽的率領下,將劉邦五十六萬諸侯聯軍殺的丟盔卸甲。


    一路追殺到睢水,堂堂漢太祖高皇帝劉邦,竟被霸王項羽率領的三萬輕騎,逼到了‘被動背水一戰’的境地。


    結果如何?


    史書載:太祖劉邦渡河逃遁,左右隨從百十人;


    所部大軍,戰歿、溺死者無算;


    睢水為之不流。


    這,就是被動背水一戰——被逼到背水一戰的境地時,九成九會發生的事。


    某水為之不流。


    無論你有多少兵馬,有多麽強悍的戰鬥力,一旦被逼到背水而戰,你部下戰死、淹死的將士屍體,都能將你背後的這條河流,堵得‘為之不流’。


    當然了,如果你的演講天賦夠高,能夠充分調動麾下將士的情緒,讓將士們明白你們的處境,已經到了不成功,便非成仁不可的地步;


    那你說不定還真有那麽一點可能,就此激發將士們的求生欲望,從而成功戰勝敵人。


    項羽破釜沉舟,大概就是這麽個邏輯。


    可華夏上下千百年,有幾個項羽?


    又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有這個口才、有這個號召力,同時又有與之疲憊的謀略、武力?


    再者,即便你真的有能力做到這一切,如果有的選,誰又願意選擇這種開局自斷四肢,篤定自己能用唾沫把敵人淹死的地獄開局?


    而這,恰恰是軍臣斷定:即便漢人成功渡河,漢人的軍隊真的踏上河南地,也依舊無法對河南地造成威脅的依據。


    ——背水一戰,九成九會敗,而且是被全殲!


    剩下那零點一成,即便勝了,也是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根本無法繼續采取進一步行動。


    於是,軍臣斷定:漢人若圖謀河南地,那就是渡河十日,背水一戰數十日;


    這就是一個多月時間了。


    即便真讓漢人秀到了——真就打贏背水一戰,在大河西畔站穩腳跟,也需要一段時間修整,並從後方補充兵力;


    等漢軍重整旗鼓,開始正式朝河南地中心地帶進發時,距離戰爭爆發首日,怎麽也都過去兩個月的時間了。


    兩個月,別說是在馬邑了——就算是在漠北,軍臣都有信心千裏奔襲,趕回來支援河南地!


    所以,此戰之前,軍臣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議,無論是‘分兵留守河南地’,還是讓伊稚斜這個主人翁、右賢王留守,軍臣都毅然決然的將其否決。


    ——帶上盡可能多的兵力,是為了能更快、更輕鬆的攻破馬邑,以此敲山震虎,告訴漢人的小皇帝:別以為守下一座朝那塞,你漢家就無可匹敵了!


    隻要我大匈奴想,那你們漢人的城池,都會像一片破布一樣脆弱!


    朝那塞一戰,那是右賢王伊稚斜無能的證據,而非我大匈奴、匈奴單於的無能!


    至於將伊稚斜帶在身邊,最主要的,當然是貼身監視,免得軍臣在馬邑打的水深火熱,伊稚斜在河南地蠅營狗苟;


    再者,軍臣也多少有‘讓伊稚斜好好看看仗是怎麽打的’‘看看我大匈奴的大單於,是怎樣雄才大略’的意圖。


    隻可惜,眼下的狀況,顯然完全脫離了軍臣的掌控……


    “馬邑,被程不識那奸詐小人,就這麽輕輕鬆鬆讓了出來。”


    “——為的,恰恰是讓我單於庭主力,被拖在這漢人的雁門郡,從而無法盡快回援河南地。”


    “可馬邑既下,我大軍自此南下數百裏,沿途幾乎不會遭遇任何有力的阻礙;”


    “而在幾百裏外,便是代國的都城:晉陽……”


    語調難掩糾結的說著,軍臣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雙眸,在堂內眾人身上依序掃過。


    最終,不偏不倚落在了匈奴右賢王:攣鞮伊稚斜身上。


    “右賢王認為接下來,我大軍該當如何?”


    “回援河南地?”


    “還是就此長驅直入,將漢人的整個北方徹底打爛?”


    “又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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