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停滯。


    禦榻之上,劉榮好整以暇的看向殿內,明顯是在等呼延且當的下文。


    禦階下,呼延且當麵上神情風雲變幻,不知是在思索什麽。


    而在呼延且當兩側,漢家眾公卿百官也沒閑著——要麽誇張的扣扣耳朵,要麽低頭扣扣指甲縫,幾乎人均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很顯然,匈奴人的籌碼不夠。


    承認河南地自此為漢家所有,割讓北海地作為漢家的‘飛地’,再加上一匹大宛馬,十個草原沒美人兒;


    這籌碼,無論是政治價值還是實際價值,都遠不足以匹配漢家‘我不出兵打你,你就安心去西進吧’的承諾。


    說到底,那勞什子大宛馬,若是漢家實在想要,也不是買不到。


    ——畢竟隻有一匹;


    若是百八十匹,那或許還無法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從大宛橫跨草原運過來。


    但隻是一匹而已;


    隻要漢家出得起高價,那就有的是膽大包天的胡商,願意為那百倍暴利拚上一把。


    換而言之:那匹大宛馬,僅僅隻是個價值不菲,且絕非買不到的商品而已。


    而且這匹大宛馬,且不論質量如何、是否適合作為戰馬——單就是這個數量,就注定其無法為漢家的馬政建設、馬種培育,做出哪怕一丁半點的貢獻。


    若是十幾二匹種馬,外加幾百頭母馬,劉榮或許還能將其往‘戰略物資’的方向去想。


    但隻有一匹,那就純粹是個外域來的稀罕玩意兒,除了供劉榮賞玩、獵奇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價值了。


    十個草原美女更別提了——連獵奇、稀罕都算不上,完全就是在湊數。


    真正對漢家而言有價值、有吸引力的政治條例,其實是前兩條;


    但即便是那前兩條,內容價值也實在太低……


    “朕嚐聞,賈人易貨,不過漫天要價,坐地還價而已。”


    “貴使提出如此離奇的價碼,想必,就是在漫天要價了吧?”


    “唔;”


    “那接下來,便輪到朕坐地還價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見呼延且當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劉榮終還是主動開了口。


    一語即出,惹得呼延且當臉色又是肉眼可見的一黑,便見劉榮自顧自從榻上起身,雙手背負於身後,悠然踱起步來。


    一邊踱步,嘴上,也一邊開始給出自己的‘條件’。


    “河南地~”


    “畢竟已為我漢家所有,貴主單於割讓也好,不割也罷,終歸已是我漢家的河南地。”


    “——又或者說,是我漢家的五原、朔方二郡。”


    “即是要割,貴主單於便不妨大方一些——直接割河西地與我漢家;”


    “唔,也免得朕再派兵去打。”


    …


    “至於北海麽~”


    “聽說自冒頓單於至今,北海,都一直是遊牧之民流放囚徒之所。”


    “——據說那奸賊中行說,便曾被貴主單於流放北海?”


    “我漢家地雖狹,尚得可耕之土數萬裏;”


    “一塊流放囚徒的苦寒之地,我漢家,總還是有的……”


    說著,劉榮也不由搖頭一笑,又佯做糾結片刻,方緩緩點下頭。


    “北海,就換成東海吧。”


    “——以鮮卑、烏恒二山為基,方圓千裏之土,自此為我漢家所有。”


    “畢竟再怎麽說,東海地,起碼能和我漢家的燕國接壤,不像那北海,乃萬千裏外的飛地?”


    …


    “至於那大宛馬、草原美人——朕也不為難貴使;”


    “我漢家已得河南為養馬地,馬,是不缺的。”


    “倒是耕牛~”


    故意拖了個長音,劉榮又適時皺起了眉頭,低頭掐著手指,‘小聲’計算起來。


    “民三千萬口,五百餘萬戶……”


    “十戶一牛……”


    得出計算結果之後,劉榮又是沉沉一點頭。


    側過身,終於再度正對向呼延且當。


    “貴使有所不知啊~”


    “早在秦時,我諸夏之民,便已經開始以牛挽犁,用於助耕了。”


    “隻秦亡而漢興,河南地為遊牧之民竊居,我漢家失此養馬、養牛之地,便是有心牛耕,卻也沒了那許多耕牛。”


    “——貴主單於願以良馬相贈,朕心甚慰。”


    “但既然漢匈是兄弟之國,那作為兄長,貴主單於與其送弟弟不缺的東西,倒不如,送一些弟弟用得到,而且是迫切需要的東西。”


    “我漢家民三千萬口,五百餘萬戶,若皆行牛耕,至少要十戶共用一牛,才堪堪夠用。”


    “十戶一牛,五百餘萬戶,便是五十餘萬頭牛……”


    …


    “河南地雖已為我漢家所有,但河南各部所有的牛、羊、馬匹,我漢家也沒有無償奪走的道理。”


    “便是出錢買,也總不能把河南地的牛全買走,搞得各部從此無以為繼。”


    “——蒙父祖餘蔭,朕手裏,也算是有點小錢。”


    “拿去河南,當能買下耕牛二十餘萬頭。”


    “隻牛耕所需之數,足有五十餘萬。”


    “餘下三十萬頭,便有勞貴主單於,照顧一下家業艱難的弟弟吧……”


    給出自己的‘價碼’之後,劉榮也終於坐回了禦榻之上,看似是在愜意的低頭抿水,實則,卻也不忘有意無意,打量起呼延且當的麵上神情變化。


    ——正如劉榮方才所說:談生意這個東西,其實就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呼延且當先前給出的價碼,實在有些低的離譜;


    而劉榮在此基礎上‘漫天要價’,也確實有些不現實。


    雙方都在異想天開,那這筆生意能不能談成,其實就看雙方的意願了。


    誰更迫切需要談成這筆生意,誰就要讓利更多;


    劉榮顯然不那麽迫切。


    倒是呼延且當,或者說是呼延且當所代表的匈奴人……


    “河西地,我主單於是絕不可能割讓給皇帝陛下的。”


    幾乎不做任何思考,呼延且當便語氣堅定的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話說出口,不等劉榮做出反應,便再補充道:“想必皇帝陛下,也知道我大匈奴的先冒頓單於,是如何起於微末的吧?”


    “——想當年,漢人還在經曆秦末一統的紛爭時,草原上的唯一霸主,還是東胡人。”


    “東胡稱霸,月氏稱雄,而我大匈奴,彼時也隻是幕南一個再小不過的部族。”


    “頭曼單於無法壯大我匈奴部,甚至不惜將自己最出色的兒子:先冒頓單於送去東胡王庭做質子。”


    …


    “在東胡王庭為質時,先冒頓單於,也可謂受盡折辱。”


    “直到成年後回到匈奴部,東胡王依舊不知足——在先後要了頭曼單於的女人、先冒頓單於的愛馬之後,又讓匈奴部將僅有的牧場,大半割給東胡人。”


    “頭曼單於礙於東胡兵峰、威勢,打算屈服;”


    “於是,先冒頓單於鳴鏑弑父,而後在草原上,留下了那句傳頌至今的名言。”


    “——先冒頓單於說:東胡人要我的女人,我給了;”


    “東胡人要我的良馬,我也給了;”


    “甚至還要我去舔東胡王的腳趾,我為了部眾安危,也毫不遲疑的舔了。”


    “但現在,東胡人要我們的土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退讓了。”


    “於是,先冒頓單於勵精圖治,迅速壯大了匈奴部,而後先後與東胡、月氏決戰,並就此讓我大匈奴,成為了草原唯一的霸主……”


    呼延且當說著,殿內眾漢官公卿聽著;


    就連禦榻上的劉榮,都做出一副興致勃勃的姿態,聽呼延且當說起這段匈奴史。


    隻是暗地裏,劉榮卻也不忘一陣腹誹。


    呼延且當口中的這段往事,基本都是真的。


    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極為關鍵的事實,被呼延且當——或者說是被過去幾十年的曆代匈奴單於,即位刻意的隱瞞了。


    始皇一統天下後的那十幾年時間裏,匈奴確實是個草原上,再普通、再尋常不過的小部族。


    如今的幕南三駕馬車:折蘭、白羊、樓煩三部,隨便哪個分出一兩成兵力,都能把匈奴部打的跪在地上唱征服。


    彼時,‘匈奴王’攣鞮頭曼,幾乎是對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都予取予求。


    別說是霸主東胡、新銳月氏了;


    什麽林胡啊~


    屈林啊~


    凡是個現在還存在於草原之上,叫得出名字的部族,匈奴部都是當祖宗供著的。


    至於匈奴王子:攣鞮冒頓在東胡王庭為質,也不是個例——再月氏王帳,也同樣有一位攣鞮氏匈奴王子為質。


    準確的說,當時的草原,幾乎每一個像匈奴這樣的弱小部族,都會將王子送去東胡、月氏王廷為質。


    巔峰時,東胡王庭甚至曾組建過一支‘質子萬騎’,盡皆由草原各部送來的質子組成,兵力更是達到驚人的四千人!


    而攣鞮冒頓,便曾是這四千質子軍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員。


    後來,攣鞮冒頓因成年而回歸部族,因為在東胡王庭拓寬了視野,而成為了匈奴部數一數二的佼佼者、傑出才俊。


    但從之後,東胡王庭要求匈奴部‘割讓土地’這部分開始,這段曆史就有了極為刻意的人為編撰痕跡了。


    ——無論是東胡、月氏,還是彼時羸弱、渺小的匈奴部,都是遊牧部落文明!


    對於遊牧文明而言,哪來的領土?


    對於終年逐水草而居,一年能走遍小半個草原的遊牧之民而言,又哪來‘領土’這個概念?


    所以,事實是在當年的某個季節,東胡王發現匈奴部正在放牧的那塊草場,今年的水草長勢有點太好了;


    而這樣的好草場,不該是有匈奴這樣的小部族所占據。


    於是,東胡王下令匈奴人即刻啟程,去找一個符合自己身份、實力的,差不多點的草場。


    那塊優質的草場則讓出來,給那些強大、配得上這塊草場的部族。


    這在草原上很常見。


    真要說起來,東胡王願意這麽幹,其實都還是在保護匈奴部!


    若不然,東胡王直接管都不管,擺出一副‘你們自己商量,我不插手’的架勢,匈奴部就很可能因為那塊草場,而成為草原上眾多被殺到滅絕的小部族之一。


    隨便一個覬覦這塊草場的強大部族,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將匈奴人趕盡殺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當時,羸弱不堪的匈奴部,即便隻是短暫占據了一塊自己不配得到的優質草場,也無異於小兒持金於鬧市。


    而後,便是那個匈奴曆史上的名場麵——冒頓單於鳴鏑弑父,弑殺了打算服從的攣鞮頭曼,並說出了那段‘什麽都可以給,唯獨土地不能讓’的千古名言。


    借著新單於鳴鏑弑父,篡權奪位的氣勢,冒頓掌控下的匈奴部一掃先前羸弱,接連擊敗比自己強大的周邊部族,並通過俘虜、屯兵的方式迅速壯大。


    一開始,東胡王庭還沒當回事,權當是一個小部族滅亡前的掙紮,連派人責問都懶得去。


    等反應過來,匈奴部在冒頓單於的率領下,居然已經占據了小半個幕南,成為了一個並不比月氏遜色多少的黑馬!


    於是,草原上新的格局形成:東胡稱霸,月氏、匈奴迅速崛起,三足鼎立。


    而發展起來後的匈奴人,之所以沒有遭受東胡王庭的針對,也恰恰是因為這三足鼎立的格局,讓東胡王庭根本不敢全力對付匈奴人。


    一如數百年後,東漢末年的三國時期,幾乎是將‘三角形具有穩定性’這一幾何概念,在國家戰略層麵的解讀,詮釋的盡善盡美……


    按理來說,三足鼎立的大格局形成,但凡不是其中某一方犯傻,這個格局都應該維持很長時間。


    但就在草原上‘三足鼎立’的格局形成後不久,一個突然插入的外力,徹底打破了這個三角形的平衡。


    ——始皇駕崩,二世即立!


    短短幾個月後,二世元年都還沒翻過年關,陳勝吳廣一聲怒吼,大澤鄉起義,天下群起而反秦。


    短短數月之後,關東幾乎完全脫離了秦廷掌控;


    驚慌失措之下,二世胡亥、奸臣趙高為首的秦廷,下令北方長城一線的王離軍團迅速南下,輔佐率軍出關的章邯大軍平定叛亂。


    之後,自然就是項羽破釜沉舟,一戰而沒秦廷最後的精銳:長城軍團,並徹底釘上了秦王朝的棺材板。


    同一時間,才剛在幕南站穩腳跟,正盤算著和月氏人結盟,一同對抗霸主東胡的匈奴人,卻被一個天降大禮砸暈了腦袋。


    ——秦長城軍團回撤時,沒來得及帶走的糧草、軍械等輜重,悉數落入了匈奴人的口袋!


    然後,匈奴人不假思索的裝備起青銅劍、青銅弩,繞過與自己實力相差無多的月氏人,直接向霸主東胡發起了挑戰!


    東胡人依舊沒當回事。


    直到東胡人的石器、骨器,被匈奴人的青銅劍連人帶武器砍碎,東胡人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匈奴人,似乎真的得到了天神庇佑。


    連這些原本隻應該出現在秦人、燕人、趙人手中的可怕武器,都被天神賜予了曾經,再渺小不過的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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