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一籮筐,劉榮思緒萬千,實則卻是腦海飛速運轉。


    隻片刻之後,被露出了一個滿是不屑的笑容。


    “如果貴主單於,僅僅隻是這點誠意的話~”


    “嗯……”


    “——也別等明日了。”


    “出了宮,回了驛館,貴使便立刻打點行裝,即刻啟程回草原複命吧。”


    ···


    “貴主單於問起,便說朕,已然知曉單於的心意;”


    “今歲秋後,我漢家百萬精銳,會與貴主大單於麾下的四十萬控弦之士,在幕南地一決高下。”


    “——朕金口玉言,鄭重承諾:貴聖地龍城,我漢家絕對秋毫不犯。”


    “若是單於有意,朕也絲毫不介意大戰過後,邀請單於到長安短住幾日……”


    劉榮這話一出,殿內眾百官公卿麵上含笑之餘,也不免感到一陣氣血上湧,口幹舌燥。


    ——爽!


    ——真特麽爽!


    曾幾何時,匈奴人張口閉口‘控弦之士四十萬’,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光靠著這麽一句威脅、恐嚇,就從漢家搬走一車又一車和親陪嫁。


    原話更是氣人!


    什麽,我大匈奴兵雖寡,尚得控弦之士四十萬,若一齊挽弓,箭矢可遮天蔽日,使白晝暗如黑夜;


    什麽,我大匈奴土雖狹,尚有可牧之域數萬裏,使一騎奔襲,三年而不能盡見草原全貌之類。


    老是這麽一句話說來說去——甚至是每有匈奴使者來到長安,都必定會在宣室殿扯上一嘴。


    聽的漢家上下君臣耳朵都起了繭子不說,更是反複勾起了漢家上下君臣,乃至天下之民心中的屈辱。


    特麽就你有兵啊?


    啊?


    就你有遼闊領土?


    直到今日,劉榮當著匈奴使團,當著漢家上下公卿百官、功侯貴戚,說出這麽一句看似委婉至極,實則鋒芒畢露的威脅、恐嚇之後,這些躋身漢家廟堂之高、身處權力金字塔頂端的貴族、官僚們,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


    ——攻守易型了!


    張口閉口‘我有多少兵’‘我有多少領土’‘如果談不攏就打’的,不再是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了!


    曾經,匈奴使者一句‘控弦之士四十萬’,漢家上下君臣就要當即壓下屈辱、悲憤,抓緊盤算起和親陪嫁;


    而如今,漢家的天子卻不等匈奴人開口,便主動提到:如果談不妥,那就讓單於把那四十萬‘控弦之士’征集起來,咱們擺開架勢打上一場!


    四十萬控弦之士的麵子,我漢家也給——精銳百萬夠不夠?


    隻是這戰場,再也不可能是漢家的北地郡朝那塞、代北雁門郡武州塞了。


    ——幕南!


    隻要匈奴人想打,漢家就有能力將下一場漢匈大戰的戰場,直接選定為匈奴人的根基:幕南地!


    至少,也得是幕南地區的南門戶、草原與河套地區的分割線:高闕一線……


    “我主單於,是滿懷著對和平的期待,才遣外臣前來。”


    “皇帝陛下,卻似乎並不……”


    話說一半,呼延且當便適時止住話頭,神情略顯陰鬱的看向禦榻上方。


    ——這是呼延且當第一次來長安。


    也是呼延且當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漢人小皇帝。


    呼延且當原以為,既然是‘小皇帝’,那劉榮必定會具備少年不可避免的一些性格缺陷。


    比如魯莽、淺薄,又或是意氣用事之類。


    但僅僅隻是這短短片刻的接觸,就已經讓呼延且當意識到:這位漢人‘小皇帝’,已經具備了漢家曆代皇帝,都一致具備的特性。


    ——又臭又硬!


    而且比起過去的兩代漢天子,這位小皇帝更鋒芒畢露;


    與此同時,又並非單純的強硬,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時刻散發著合格政治人物所應具備的成熟。


    發現這一點之後,呼延且當其實就已經不再對這次出使,抱有任何僥幸心理了。


    作為匈奴除攣鞮氏王族之外,地位最顯赫、血脈最高貴的四大氏族之一:呼延氏當代‘才俊’,呼延且當自然知道如今的草原,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河套戰役,對於現任軍臣單於的威望打擊極大!


    幾乎是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便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部族頭人,或明或暗的表示:偉大的撐犁天(天神),應該再派一個新的孤塗(孩子),來引領遊牧之民再次強大起來。


    說白了,就是有別樣的小心思了。


    察覺到這一變化之後,如今草原頭號不安定分子:右賢王伊稚斜迅速開始行動,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近三成部族私底下的投誠!


    要知道這三成,說的可不是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地區,而是整個大草原!


    包括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以及幕北、河西,乃至於西方的那些部落全部加在一起,總共有三成!


    什麽概念?


    都不用說旁的!


    ——想當初,冒頓單於鳴鏑弑父,弑殺先單於攣鞮頭曼,並徹底掌控整個匈奴部時,匈奴部占據的地盤、掌握的兵力,連大草原上的一成,甚至半成都不到!


    經過連續多年的征戰、征服,將一眾草原部族收入麾下,冒頓單於才終於讓曾經不入流的小部族:匈奴,成長為了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而後,冒頓單於便帶著這看似龐大,實則卻隻占大草原總力量二成的兵力,一頭撞向了占據大草原過半力量的霸主:東胡!


    占據草原二成力量的新貴匈奴,主動攻打掌握超過五成力量——過半力量的霸主東胡;


    同一時間,旁邊甚至還有個掌握草原餘下三成力量的月氏人虎視眈眈,坐等匈奴人和東胡人打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好坐收漁翁之利。


    這,才是冒頓單於之所以會那麽‘偉大’,之所以會那麽受草原遊牧之民崇拜的原因。


    就這條件,冒頓單於愣是以不到敵人一半的力量,硬生生啃下了東胡這塊硬骨頭!


    推翻了東胡人的霸權,徹底奠定匈奴帝國的根基,把東胡王的腦袋擰下來當成酒器不說,還在之後不久便再度大敗月氏人,近乎徹底統一了草原!


    而現在,草原上,再度出現了一個‘明主’。


    這個人所掌握的力量,比當年的冒頓單於都還要更大;


    而且不同於冒頓單於‘新貴推翻舊霸主’的向死而生,這個新的‘明主’,恰恰是如今的草原霸主:匈奴內部的攣鞮氏王族。


    攣鞮伊稚斜!


    河套戰役結束之後,這個名字,成了草原上最矚目,同時也是最‘不能提’的字眼。


    情況最糟糕的時候,已經有幕南部族開始征集兵馬,自發向著伊稚斜所駐紮的南池方向集結,以供伊稚斜差遣了。


    隻是後來,偉大的右賢王攣鞮伊稚斜,主動找上了自己異父異母的兄長:軍臣單於。


    根據呼延且當所掌握的消息,伊稚斜和軍臣之間,進行了一場極為漫長的討論。


    這場討論結束之後,右賢王伊稚斜站了出來,主動將河套戰役失敗的責任,背到了自己頭上。


    戰爭失敗的黑鍋被伊稚斜主動背起,軍臣單於也難得沒有借題發揮,痛打落水狗;


    而是在同一時間站了出來,以‘撐犁天的意誌’赦免了伊稚斜。


    隨後發生的一切,就多少有些狗血了。


    ——軍臣當著草原各部頭人、小王的麵,向撐犁天神發誓:隻要左賢王於單,沒能成長為比伊稚斜更勇敢、更睿智的領導者,那大匈奴的下一代單於,就將會是右賢王攣鞮伊稚斜!


    軍臣說,這是撐犁天神的意誌。


    伊稚斜說,他也感受到了撐犁天的意圖。


    緊接著,兄弟二人一同表示:除此之外,撐犁天神還另有旨諭,為大匈奴的未來指明了方向;


    而這一‘旨諭’,便是劉榮口中的:戰略重心西移,對漢室采取暫時性的安撫、妥協……


    很顯然,這是軍臣和伊稚斜之間的交易。


    為了迅速抹除河套戰役失敗的影響,軍臣以單於大位繼承權作為代價,換得了單於庭、攣鞮氏內部最大的不安定分子:伊稚斜的支持。


    而伊稚斜也憑此——憑借這一手‘大匈奴的利益大於一切’‘為了大匈奴,我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的精神,得到了更多人的尊崇。


    毫不誇張的說:按照現在的情況,左賢王於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長為一個優秀的領導者了。


    因為早在於單還隻是騎羊的年紀,連羊肋骨都無法憑牙口啃幹淨的當下,於單的叔叔伊稚斜,便已經擁有了曾經的左賢王軍臣,都不曾擁有過的崇高名望。


    下一代匈奴單於,幾乎必定,也隻能是伊稚斜。


    隻是狀況,卻並沒有因為伊稚斜這個偉大人物的偉大舉動,而改善太多。


    ——戰略重心西移,在單於庭內部確實沒有阻力了。


    單於庭即沒有換一個單於,也沒有經曆一場血洗、暴力鎮壓,便輕鬆抹除了河套戰役失敗所產生的負麵影響。


    但要想真的將戰略重心,從曾經‘東西並進’的雙頭鷹政策兩條腿走路,改變為著重攻掠西方,盡量穩住東方,那還需要漢人點頭。


    沒錯;


    曾經,需要祈求匈奴人‘維持和平’的漢人,如今反倒成為了漢匈雙方之間,能否維持和平的決定者……


    在呼延且當給出不軟不硬的‘應答’之後,劉榮便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劉榮很清楚,眼下的狀況,究竟對誰更有利。


    ——經過大半個文景之治,漢家不說是兵強馬壯,也至少是府庫充盈。


    除非劉榮也學曆史上的漢武大帝,動不動大興土木,又或是巡視天下到處撒錢;


    否則,父祖留給劉榮的府庫,足夠支撐漢家再和匈奴人,打至少十場河套戰役同等規模的中大型戰役。


    再加上河套戰役的勝利、河套的獲取,讓漢家無論是朝堂上的君臣,還是軍中將帥,乃至於民間百姓,都燃起了空前高漲的軍心士氣!


    如果要打,漢家完全沒有顧忌——打就打!


    趁熱打鐵,把河西,乃至幕南也打下來,看你匈奴人還怎麽稱霸草原!


    當然,暫時不打也行。


    就維持現狀,慢慢把河套消化下去,順帶著繼續休養生息、繼續積蓄力量;


    在農耕文明強大的發展能力麵前,遊牧文明天然的發展劣勢,將使得漢匈雙方之間的勝利天平,愈發快速地朝著漢室一方傾斜。


    如果未來五十年,漢匈雙方之間都不發生任何戰爭,那休養生息五十年的漢室,將強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至少劉榮敢肯定:要真是那樣的情況,那下一代漢天子哪怕是條狗,漢家也能在能力不差——至少不蠢的曹太後掌控下,將匈奴人徹底趕出亞洲大陸板塊!


    所以,眼下的情況對於漢家而言,其實是打不打都行——打有打的好處,不打有不打的好處;


    但對匈奴人而言,唯一的選擇,是去西方補血、去強大自身,以再度獲得碾壓漢家——至少是盡可能輕鬆的拿捏、壓製漢家的能力。


    這,便是劉榮之所以會有那句‘攻守易型’之感歎的原因所在。


    ——祈求和平的,不再是漢家!


    ——需要和平的,不再是漢家!


    那麽,作為更需要和平的一方,匈奴人要想漢家——要想讓‘打不打都行’的漢家,做出明顯有利於匈奴人的決策:不打,那自然就要付出代價。


    而且這個代價,不能是已經被漢家占據的河南地、看不見摸不著的北海地,又或是一匹汗血寶馬、十個渾身散發膻臭的匈奴美女之類。


    誠然,河套地區,以及東西伯利亞的‘自古以來’,對劉榮而言是相當有價值的籌碼。


    但這個籌碼的價值,匈奴人不知道啊!


    隻有劉榮這個穿越者,才會在意所謂的‘自古以來’。


    對於如今漢室而言,河套已經是漢家的河套;


    北海也永遠都不會是漢家的北海——就算有一天真打下來這塊地方,漢家也絕不可能去開發、去建設。


    換而言之,對於這個時代的土著而言,呼延且當帶來的這幾項‘誠意’,價值是無線趨近於零的。


    就連那匹產自大宛的汗血寶馬,也隻有劉榮能得出‘有點價值,起碼好看’的結論;


    對於漢家上下君臣而言,大宛馬?


    你特麽就是會飛的仙馬、獨角獸,那也是隻有一匹啊!


    國家和國家之間,以個位數為數量級贈送的禮物,那不都是象征性的禮節嗎?


    拿這麽一匹馬,就想換取漢家曾經,需要屈辱和親,送上萬千陪嫁才能換來的和平?


    你就拿這個考驗幹部?


    什麽樣的幹部,能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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