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得尋個文士擬封書信,給老大人送去……”


    很快,整座長安城內的義渠後裔,都想到了自己遠在北地,且已經有好幾代人不曾聯絡的遠方表親。


    遊牧,是義渠人曾經賴以為繼的生活方式,卻絕非義渠人基因當中自帶的技能。


    尤其是在歸附老秦後,這些自願南下,步入秦中的義渠人,大都放棄了居無定所、起伏不定的遊牧生活,轉而投身於農耕文明的懷抱。


    沒辦法;


    相較於更‘看天吃飯’,更動蕩不安——用後世人的話來說,就是更‘不穩定’的遊牧生活,農耕文明天然具備的優勢,在工業革命解放生產力之前,幾乎是無窮無盡的。


    這是個很容易就理解的事。


    假如你生活在這兩千多年前,原本過著蓄養牧畜,遊蕩草原,隨時都可能被天災、人禍,亦或是疾病奪走生命的動蕩生活;


    突然有一天,你們部族的頭人說:我們歸附了一個華夏‘部族’,他們以耕作為業。


    你帶著好奇,跟隨頭人來到了漢人的地界,很快便了解到所謂‘農耕’,實在是這人世間最偉大不過的發明。


    ——躬耕之民,不需要像遊牧之民那般,終年居無定所的在草原上遊蕩。


    他們可以長久的居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可以擁有一塊永久性屬於自己的土地。


    隻需要在每年春天,把種子播種下去,再經過大半年的精心照料,原本不起眼的種子,就能在農田裏長出成百上千倍的農作物。


    在這個過程中,不會有不知名、不知來由的野獸威脅你耕作的農田;


    即便有,也會有一個名為‘官府’的東西站出來,幫忙把威脅剔除,而不是把所有的危險都丟給你自己處理。


    除了這個拿錢辦事兒,絕不白拿稅賦的‘官府’,你的鄰居們也會像草原上,一個部族的親人、兄弟們那般,守望相助。


    雖然平日裏大家都各過各的,但若是遇到威脅整個村落的威脅,鄰居們也會像草原上的部族那般聯合起來,共同抵抗外來威脅。


    一開始,你有些摸不著頭腦。


    ——官府是什麽東西?


    ——貴族們,又怎麽可能管底層苦命人的死活?


    但很快,你就接受了這一種全新的生活模式。


    漢人的官府,很像是草原上的王廷。


    大的部族有大的王廷,小的部族有小的王廷;


    隻是與草原上,無論大小部族,都直接受草原至高統治者直接管轄不同:漢人的官府,是以一種宛如樹木的秩序,一層層向底層擴散。


    最高級別的‘官府’叫朝堂,隻有一個,由中原至高統治者:皇帝所領導。


    在皇帝之下,有先祖曾立下功勳的貴族,有憑借自身實力提高地位的能人、智者。


    中原收上來的所有稅賦,這個名為‘朝堂’的至高王廷,都要統一拿走三成。


    和草原上的至高統治者一樣,拿著全中原的供養,至高統治者在內的至高王廷成員,生活也絕非底層苦命人所能想象。


    他們拿著金鋤頭耕地,穿金靴子走路,用金碗吃粟米粥。


    但稍有不同的是:除了奢靡的生活之外,他們還會抽出相當一部分精力,為中原絕大多數底層苦命人所遇到的問題而頭疼。


    某處遭受災害了,至高王廷會派遣軍隊維持秩序,送去物資救濟災民。


    某處爆發紛爭了,至高王廷更是連軍隊都不用派——隻需要派個至高統治者的使者過問一下,就可以讓紛爭得以平息。


    中原人的至高王廷,想的不是如何盤剝底層的苦命人,又或是再開啟一場戰火、紛爭;


    恰恰相反:中原人骨子裏,就天然抗拒紛爭。


    因為他們的土地,幾乎需要片刻不離的照料;


    一年當中,人類能活動的幾乎所有時間,中原人都要將絕大多數精力,放在照料自己的農田,以及農田中成長的農作物之上。


    他們很討厭有人幹擾、打亂他們耕作的節奏。


    他們所發起的每一場戰爭,幾乎都是因為有一個敵人,讓他們無法繼續安心種地。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你沉默了。


    作為一個遊牧之民,你雖然算不上多麽睿智,但也不難明白:能讓漢人寧可發動戰爭也要拚死守護,同時又十分不願意陷入紛爭——根本不憧憬、不渴望戰爭所能帶給自己的掠奪,卻反而把種地看的比性命都重要;


    這隻可能意味著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實。


    ——種地所能帶來的收益,比戰爭勝利之後的掠奪都更大!


    帶著這樣的探索精神,你開始試著耕作。


    一年到頭的辛苦耕耘下來,你卻發現你收獲的結果,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喜人。


    但很快,你就明白了‘種地’二字的誘惑,為何會比戰爭勝利後的掠奪,都還要更令這些中原人趨之若鶩。


    ——穩定!


    不同於草原上,遊牧之民居無定所的流浪,以及隨時可能麵臨的風險;


    也不同於為了取得戰爭勝利,所需要承受的身家性命的威脅;


    種地,實在是太穩定了。


    隻要春天把種子種下去,秋天就必定能收獲!


    區別隻在於收獲多少、全家人明年是吃八成飽還是六成飽,而非全家人明年是餓死還是凍死!


    你不需要像草原上那般,同人爭奪水源、草場——你有一塊固定的領土用於耕作,別人的你搶不來,你的別人也搶不走;


    哪怕真到了某些極端個別狀況,如天災人禍、農耕絕收,漢人的至高王廷也不會視若無睹,讓你自生自滅。


    直到這時,你才終於明白:漢人喜歡種地,甚至願意為了安心種地,而不惜發動一場本不願打的戰爭,並不是因為種地,能讓每個人都發大財。


    恰恰相反:種地,僅僅隻能讓絕大多數人,都盡可能勉強維持生計。


    但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尤其是對畢生與天地爭奪,隻求‘生存’二字的草原遊牧之民而言,如此低風險,就能大概率保證生存的生活方式,已然堪稱神跡!


    漢人種地,想要的不是一夜暴富,而是一眼望到頭的安定。


    是投入大概率能得到收獲,且並不需要承擔太大風險的安寧。


    是上限極低,低到你的家族世世代代都無法改變身份地位,同時也下限極高,高到你窮其一生,都不怎麽需要擔心自己餓死的周而複始。


    明白了這一點,你很快也認可了這一觀念。


    ——一眼望到頭的人生,對於任何一個草原遊牧之民而言,都美好的宛如天國!


    因為能望到頭,說明有終點。


    而草原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大概率活不到自己生命的終點。


    如此美好的人生,確實值得中原人不惜一切的守護。


    至於草原上的生活,則很快被你拋到腦後。


    見識過‘種地’二字的磨礪之後,你再也不願回到那下限極低,低到隨時能成片收割生命的落後文明懷抱中……


    以上這些,大抵便是百餘年前,才剛從河西、河套地區內附嬴秦的遊牧民族:義渠人,在短時間內融入農耕文明的全過程。


    之後,經過五到七代人的傳承,便到了如今漢室、到了當今劉榮在位。


    曾經的義渠人,或許仍舊保留著遊牧民族的些許外貌特征,比如身形相對矮小,下肢相對更為粗壯,顴骨更高、鼻梁更塌,眼睛更小之類。


    但從生活模式、文化認同的角度來看,如今漢室,已經不存在多少能一眼看出不同的義渠人了。


    即便是在北地郡,那些仍舊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遊牧民族生產、生活模式的故義渠貴族後人,也基本都是以躬耕為主,畜牧為輔。


    說得更精確一些,是以農耕作為家族主要產業,以畜牧來作為戰馬獲取渠道,以及風險相對較高的畜牧業投資。


    而在二者之上,這些人真正渴望、追求的,是憑借世代傳承下來的精良馬術,以及在馬背上戰鬥的經驗、能力,換取更高的社會地位,以及更為龐大的財富。


    大約二十多年前,他們被太宗孝文皇帝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北地騎士。


    他們大都自幼學習駕馬、挽弓,以及衝殺等騎兵戰術,具備極高的戰鬥素養。


    與此同時,他們家境優渥——能為族中子弟,至少是部分傑出子弟配備幹糧、軍械、馬匹,並自幼精心培養。


    正所謂:窮文富武。


    一方麵來講,這話說的是文、武兩個大方向所需要的投入。


    ——學文花不了多少錢,左右不過筆墨紙硯,外加拜師束脩(xiu)而已。


    學武卻要自幼打熬筋骨,需要購買數量極為龐大的外用藥物,並攝入大量肉食;


    在此基礎上,該有的刀槍劍戟、弓馬甲胄等裝備,外加名師指導。


    毫不誇張的說:講一個孩子自幼培養成一個通俗意義上的‘武人’,所需要花費的總成本,完全可以將同樣年紀的幾十上百個孩子,自幼培養成一個通俗意義上的‘文人’。


    這,是後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窮文富武’——文花的錢少,武花的錢多。


    但實際上,窮文富武四個字,其實還有第二種解讀。


    ——窮人家的孩子,更適合走‘文’,富人家的孩子,則更適合走‘武’。


    不單是因為二者所需要的財力,對不同階級、群體所帶來的財務壓力,也同樣是因為二者日後的發展方向。


    一個孩子自幼習文,年壯學成,最好的發展路線必定是入仕。


    而在官場——至少是在如今漢室的官場,一個出身農戶、良家,即無人脈也無背景的文官,是比家世顯赫、背景滔天的學閥子弟,更受整個大環境待見的。


    因為那些學閥子弟,本身就有著固定的社交、利益圈子,外人擠不進去,裏麵的人也輕易出不來。


    這些人往往心氣極高,若想結交,不主動把自尊丟掉三成,壓根兒就不可能和他們建立相對友好的關係。


    就算不結交,單從工作層麵往來,這些人也是自幼家世顯赫,往往都是天馬行空,根本踏實不下來的主兒。


    說得難聽點,就是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即不知人間疾苦,也不明解局之法。


    農戶、底層子弟則不同——他們自幼困苦,能從文而入仕者,大都脾性溫和、穩重。


    最重要的是:十數年,乃至數年寒窗都能熬下來的他們,格外的能吃苦、格外的腳踏實地!


    對於同僚的示好,他們會本著‘報團取暖’‘有個照應’的原則,基本來者不拒。


    雖然還不至於到‘和誰都能做朋友’的地步,但也起碼是盡可能保證‘和誰都不做敵人’。


    與此同時,他們往往不怎麽講詩書大義,卻對具體的問題處理方式,有著水準線以上的知解。


    踏實肯幹,眼裏有活,為人謙和,圈子開放——無論是在哪個時代,這樣的人在官場都不會混的太差。


    所以說:窮文——窮人家的孩子從文入仕,發展前景更好一些;


    反之,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同於官場,軍隊的生態環境,往往更看重遠近親疏。


    道理很簡單:到了日後,你們這支軍隊上到將軍,下到馬夫,無一例外都是要上戰場的。


    而戰場局勢瞬息萬變,一刹那的不慎,代價就很可能是你的性命!


    所以,你根本沒有機會試錯——根本無法通過極限施壓的方式,來測試身邊的人在危難時是否可靠、是否可以‘生死與共’。


    因為命隻有一條;


    拿著自己的命,去試一個人是否值得自己信任、是否能在戰場上,將後背放心的交給對方,顯然不是多麽明智的做法。


    所以,相比起拿性命作為堵住,去試探一個陌生人可不可信,軍中武人往往傾向於更加簡單直接的方式:信任一個關係匪淺的人。


    比如戰友家的孩子啊~


    同鄉的後輩啊~


    老上司的遠方表親啊之類。


    所以說:富武——富貴人家的孩子,在軍中發展前景更好一些。


    因為在官場搞人情、搞關係,別人會說你勾結黨羽,蠅營狗苟,不夠‘磊落’。


    你善良,別人欺負你,你不善良,別人又因為欺負不到你而生氣。


    但在軍中,你關係越硬、人脈越廣,往往就越有發展前景。


    底下的士卒願意追隨你,身邊的戰友願意相信你,頂頭的上司也願意倚重你。


    無論是性命攸關之時,還是建功立業之機,你都會有底氣麵對危難,或把握機遇。


    相比起這些——相比起良好的家庭背景,為你帶來的這些人脈、背景,家族自幼培養你所花費的那些錢財,反倒是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若不然——若窮文富武的‘富武’,若當真是‘有錢就能培養武人’的意思,那哪還有權貴子弟什麽事?


    怕是軍隊中,每十個人裏,就要有七八個豪商子弟,勾肩搭背的盤算拿手底下的軍隊,去哪裏做一筆‘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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