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清楚的記得,在前世,有這樣一個笑話。


    ——在工業革命後的新時代之前,天底下,就沒有大權在握、君臨天下的封建帝王做不成的事兒。


    若說非要有,那也就是高難度數學題了……


    話糙理不糙。


    在封建時代——尤其是在華夏文明的曆史長河中,統一政權的華夏帝王,是真的可以百無禁忌的。


    想做好事,可以尋求文治武功,做個名垂青史的聖君;


    想享受人生,也可以酒池肉林,極盡奢靡,體驗一段人類無法想象的‘美好’人生。


    至於二者之間,說不上好壞,卻多少有些小眾的興趣愛好,華夏封建帝王更是幾乎玩兒了個遍。


    ——有擺弄手藝活的木匠;


    ——有對同性身體結構感興趣的異類;


    ——有修仙煉丹的道爺;


    ——也有無數駭人聽聞的變態。


    從以上種種——無論是誌向遠大的聖君,還是自甘墮落的昏君,又或是這些愛好小眾的抽象之君,其實就不難看出:華夏封建帝王無論想幹什麽,都能在某種程度上,達成自己的目標。


    在拋開‘絕對’這個極端概念不談的前提下,華夏封建帝王的意誌,總是能得到相對層麵的貫徹。


    在這個前提下,華夏封建帝王想要做一件壞事,僅僅隻需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為華夏民族乃至於整個曆史文明進程,都帶來一場可怕的災難!


    反之,若是想要做一件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封建帝王所能調動的能量、獲得的支持,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罕有的高。


    就拿此番,劉榮表露鹽鐵官營之意圖,並首先向朝中相關重臣通氣舉例;


    在劉榮明確表示‘朕意已決,此事無變’的堅定態度之後,原本還打算稍微勸說一番——至少是勸劉榮別急著開幹,稍微籌謀一番、布局一番的朝中重臣們,也很快轉變了自己的態度。


    正所謂:君辱臣死,君憂臣勞。


    劉榮打定主意要做這件事,那作為劉榮、作為漢家的臣子,劉舍為首的外朝,就隻能為劉榮所要做成的事、所要達成的目的操勞忙碌。


    而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一件讓劉榮稍有些欣慰的事。


    ——在劉榮先以儲君太子的身份,借當年平抑糧價這一突發性時間,隱晦的達成對糧食的官營,如今又以天子之身直入正題,明確表示朝堂中央還要官營鹽鐵之後,劉舍為首的外朝,也終於發揮出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五年前,陛下官營糧米,關中的糧商不說死絕了,也起碼是滅族的滅族、轉行的轉行;


    如今,陛下又要官營鹽鐵,結果大概率也是鹽、鐵商人絕跡。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陛下又會冒出什麽鬼點子,再官營個什麽玩意兒?


    雖說再一再二不再三,但國家大策這種東西,往往都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以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試點作為開端,並逐漸深入貫徹的。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糧食、鹽鐵,還僅僅隻是個開始。


    在肉眼可見的未來,漢家大多數大宗商品——至少是絕大多數與‘戰略物資’沾邊的東西,都會被列入官營、管製名錄當中。


    既然如此,那既然大家夥要忙鹽鐵官營的事兒,何不稍帶著,對其他市場也進行一個基本的調研匯總?


    於是,小半個長安朝堂都開始忙活著,匯總漢室如今,所有家財達到百萬錢以上,並以商業貿易作為主要創收來源的商人家族。


    不查不要緊,這一查,可就查出來了個驚天巨雷。


    ——根據相府最終得出的匯總結論:單隻是關中,財產總值達到百萬錢以上的商人家族,便到達了驚人的二百九十餘家!


    其中,家產千萬以上的四十一家,家貲萬萬以上的巨富,更是有足足七家!


    在那道這封匯總報告時,據說就連當朝丞相劉舍,都驚得牙根直發顫。


    二百九十餘家‘百萬富翁’!


    四十一家千萬富豪!


    更有家財萬萬錢以上的巨富,足有七家之多!


    這是什麽概念?


    說一個如今漢室普遍存在的說法,就不難理解了。


    ——自呂太後駕崩,太宗孝文皇帝駕崩後,漢家在商人階級身上投注的枷鎖,便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鬆動。


    到了先帝年間,關中開始湧現出相當一部分商人,家財達到了百萬錢以上。


    這些人,在民間被稱之為:素封。


    此言何意?


    說是一個家財百萬錢的商人,甚至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憑借高達百萬錢的資產,每年坐收二十萬錢的借款利息。


    二成利,也確實算得上是這個時代,少有的低息,甚至是超低息了。


    而同樣的二十萬錢,放在身份、地位都在金字塔頂部的徹侯勳貴身上,卻需要至少一千戶食邑的租稅,才能夠勉強湊出來。


    大概計算公式為:徹侯封國每一戶食邑,即每一個農戶家庭/-`70,平均擁田百畝。


    但漢家的徹侯群體,除長安侯盧綰這一極端特例,能以帝都長安作為理論上的封國之外,再不曾有第二位,得到過位於關中的封土。


    所以絕大多數徹侯的封國都在關東,食邑農戶都是關東農戶,所謂的‘每戶百畝’,也是關東普行的小畝。


    換算成關中的畝,或者說是官方標準的畝,其實是平均每戶擁田五十畝。


    五十畝地,平均畝產三石以內,年產值大概在一百五十石粟;


    按照如今漢室三十取一的稅率,這一百五十石糧食,有五石是要繳納的農稅。


    若該農戶的土地,不屬於徹侯封國的封土,那這五石糧就上繳當地官府,並最終匯入相府國庫,作為中央財政收入;


    若屬於徹侯封國,則經當地官府‘代為收繳’,並最終移交到徹侯本人,作為當年的封國租稅。


    每戶五石粟的租稅,按照過去這幾年的糧價,總價值最多不超過二百錢。


    一千戶,便是二十萬錢了。


    千戶食邑,對於漢家的徹侯群體而言算不上太低——畢竟有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這種食邑五百戶的墊底;


    更算不上高——漢家萬戶侯一個手都數得過來,但三五千戶食邑的,也占據了相當一部分。


    所以,食邑千戶,可以說是徹侯群體真正意義上的門檻。


    至於那些食邑五六百戶,乃至於象征性食邑二三百戶的小趴菜,是普遍不被認同為‘徹侯’的。


    而這,便是家財百萬錢的商人,在民間被稱之為‘素封’的由來。


    ——徹侯食邑千戶,年收入頂多二十萬錢;


    商人家財百萬,光是躺著吃利息,每年就能吃最少二十萬錢。


    都是二十萬錢的年收入,前者是朝堂所封的徹侯,那後者,自然也能被民間百姓,在心裏‘封’為高人一等的特殊人群,並稱之為:素封了。


    劉舍清楚地記得,在‘素封’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未央宮內的時候,無論是當時天子啟,還是時任監國太子劉榮,麵色都並不是很好看。


    先帝爺聞之色變,麵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氣兒縷不順,愣是把監國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哪怕這件事,和當時才剛監國不到一年的當今劉榮沒什麽關係。


    而今,‘素封’這個說法出現才過去短短三年多,不到四年的時間;


    朝堂中央借著鹽鐵官營的前期準備工作,捎帶手做了個商人群體普查,居然意外發現漢家的大本營:關中,居然已經出現了二百九十多家‘素封’?


    要知道太祖高皇帝始封,正兒八經有開國從龍之功的元勳功侯,都不過一百四十五家而已!


    自有漢以來,凡五十餘年,算上太祖高皇帝封的那一百五十來家元勳功侯,至今為止,漢家封出去的徹侯爵位人次加起來,都沒有二百九十個!


    更別提那四十多家家財千萬,理論最低年收入,能和萬戶侯的封國年租稅不相上下的‘素封plus’,以及那七門家財萬萬的‘素封pro·max’了。


    漢家可從來都不鼓勵、提倡行商!


    僅僅隻是不過分壓製、限製而已!


    甚至就連‘不過分限製’,也僅僅隻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間開始的事,距今才不過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時間,漢家居然就出現了二百九十多家‘素封’?


    天知道劉舍確定這個數字沒有統計錯誤時,心裏有多麽絕望。


    ——自‘素封’一詞誕生至今,這總共不到四年的時間,和劉舍的丞相任期可是高度重合!


    哪怕真相並非如此,也肯定會有人將‘素封’們的泛濫,和劉舍擔任丞相掛上鉤。


    咋你劉舍做了丞相,我漢家就有‘素封’了?


    光是有就算了,你才做了幾年丞相,曾經還是個新鮮詞兒、稀罕物件的‘素封’,都快在關中泛濫了!


    若是再讓你做幾年丞相,讓關中再冒出千兒八百家‘素封’,那還得了?


    一旦劉舍應對不當——甚至哪怕劉舍應對的足夠優秀,但凡當今劉榮不出手拉上一把,劉舍最樂觀的結局,也至少是辭官下台。


    再結合如今漢室的社會風氣,一個非但沒能在任上終老,甚至還引咎下台的丞相,是九成九會在下台後的當天晚上,吃下一塊能為自己保留最後些許體麵的金塊的……


    “速速通傳!”


    於是,劉舍不出意外的,出現在了未央宮外。


    ——現在這狀況,放在任何一位漢相身上,都無疑是一場非同小可的危機。


    偏偏劉舍即不是漢家傳統意義上的軍功侯,也不是漢家逐漸成熟的‘內史-禦史大夫-丞相’這個路線鍛煉出來的政務人才。


    遇到如此危機,換個人或許還有其他選擇;


    但劉舍,卻隻能第一時間抱上漢天子的大腿,跪求劉榮庇護。


    隻是略有些出乎劉舍預料的是:劉榮對於‘素封’這個詞的感官,似乎比先帝老爺子要溫和不少。


    有那麽一瞬間,劉舍甚至覺得劉榮今天的反應,比當年聽到‘素封’二字的監國太子的反應,都肉眼可見的溫和了不少……


    “喔~”


    “還真不少。”


    …


    “皇祖父除山澤之禁、津關之限,至今不過三十年而已;”


    “至多不過兩代人的功夫,這些個商賈,竟已闖下如此家業?”


    未央宮,宣室殿。


    拿著那卷記錄有此次匯總報告的竹簡,又抬眸撇了眼殿中央,正跪倒在地瑟瑟發動的丞相劉舍,劉榮不鹹不淡的如是嘀咕了一句。


    將手中匯總表細細看完,才終於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向丞相劉舍。


    “丞相之憂,朕知之。”


    “卻是巧得很。”


    “——便是丞相今日不入宮,朕原本也是打算要招丞相,至宣室一敘的。”


    “丞相既然來了,那便由朕先說吧。”


    “聽完朕的話,若丞相還要訴苦、道冤,朕自好生聽著。”


    一聽劉榮開口那句‘朕知道丞相之憂’,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劉舍,便立時平靜了下來。


    見劉舍如此反應,當著自己的麵表演了一出變臉術,劉榮也是耐人尋味的笑著搖搖頭。


    劉舍這個人,雖然是幸臣,但終歸是個水平在線的政治人物。


    方才那慌亂無措的作態,還真不好說有幾分真、幾分假。


    隻對劉舍露出一個‘朕都懂’的怪笑,劉榮旋即便直入正題。


    “官營糧米,由於當年,關中糧商有罪在先,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故而,最終搞成了少府內帑全盤接手糧食市場,全麵壟斷的局麵。”


    “但鹽鐵嘛~”


    “畢竟鹽、鐵商人,並不曾有哄抬物價,動搖社稷之舉,若做的太絕,終歸有傷天和。”


    “——當年,少府官營糧米,朕之所以能下定決心,對關中的糧食商人下死手,是因為他們哪怕活著,也無法發揮‘糧商’的作用。”


    “而如今,少府官營鹽鐵在即,若還是那一套趕盡殺絕的路數,難免會生出不必要的動蕩。”


    …


    “故朕意:少府鹽鐵官營,以自產自銷為主,卻也保留民間鹽、鐵商人,由少府轉銷為輔。”


    “——大致路數為:民間商人所產鹽、鐵,不得售賣給任何人,必須以市場價售與少府內帑。”


    “價格,以鹽、鐵質量,以及少府所定的售賣價為準,並給少府保留部分利潤空間。”


    “如此一來,鹽、鐵商人即便不願,也終歸不到窮途末路。”


    “兵法雲:圍三缺一,便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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