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少府出生的專業人士,對於任何有關經濟、共商方麵的事,劉舍都有著源自本能,且極其敏銳的嗅覺。


    就好比劉榮方才這番話,僅僅隻是淺嚐遏止的提了一提,劉舍便已經大致明白在這件事上,劉榮是個怎樣的思路了。


    ——糧食和鹽鐵,有相同之處,自也有不同之處。


    相同之處,是這兩件大宗貨物的社會屬性,都是日用消耗必需品,且同為社會穩定的重要基礎。


    任何文明下的任何整體——無論農耕還是遊牧,無論奴隸製還是封建製,隻要日常消耗品維持一個合理、平穩的價格,那往往就出不了什麽大亂子。


    反之,哪怕是先進的後世近現代,一旦糧食、鹽等生活物資價格保障,以至於底層民眾得不到基本生活保障,那即便是飛機大炮,也保不住一個爛到根上的‘偽現代’政權。


    後世的非洲大陸,便是這種‘偽現代政權’的匯聚地。


    而同作為日常生活必需品,糧食和鹽鐵之間,卻也有著一項根本的不同。


    ——糧食,是作物。


    糧食,是由廣大農民在社會賦予的價值體係下,天然肩負起其生產工作。


    尤其是在如今漢室這樣的、處於封建製社會中期的農耕文明,可以說糧食的生產,是由整個國家九成九以上的民眾共同肩負。


    說的更直白點就是:糧食生意,本身並不存在‘生產’這一環節。


    從來沒有糧食商人,會親自種地生產糧食,並將自己生產出來的糧食,當做自己對外出售的貨品。


    除了極少數體量太小,需要賺這筆錢的小商人,會在倒買倒賣的同時,順帶著也雇人耕作自家土地之外,絕大多數糧商做的,實際上都是收購-倉儲-出售的買賣。


    於秋後,從百姓手裏買下糧食,儲存在自己建造的糧倉中,次年徐徐出售賺取差價,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糧商,乃至於如今‘官營糧米’的少府內帑,所一致采取的商業模式。


    從這個模式中不難發現,糧食生意,其實就是個倒買倒賣賺差價的生意。


    商人群體在這個過程中,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或者說是唯一的競爭力,便是那一座座尋常人家建造不起、維護不起的糧倉,以及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部分糧食因儲存不當而導致變質的抗風險能力。


    ——你是個關中的農人,擁田百畝,今年吭哧吭哧幹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打下來三百多石糧食,去掉農稅、口賦部分,手裏剛好剩下粟三百石整。


    家中妻兒四個,算上你一共五口,每年的口糧要至少百石,才能保證不餓死。


    看上去很寬裕——有三百石糧食的存貨,最低生存標準卻隻有一百石;


    哪怕放開了吃,五口人吃掉足足一百五十石,也還能剩下另外一百五十石,用於改善生活,或積攢起來日後置辦家業。


    可你若是真這麽算賬,那你們一家五口人明年,怕不是要餓死至少三口。


    原因很簡單:這三百石糧食,可是有足足三萬六千斤(漢斤),折後世足足九噸!


    這麽多糧食,別說你家那僅有的兩間泥屋了,若是真直接堆起來,你們家整個院子都堆不下!


    放都放不下,自然就更別提妥善儲存,一直存到明年春、夏、秋三季,再一點一點拿出來吃了。


    當然,如果不信邪,你完全可以試試。


    但你敢賭嗎?


    敢拿一家老小五口人的身家性命,去賭你那間即沒有經驗、技術作為支持,也沒有足夠成本投入保證質量的‘糧倉’,能為你多保下百十來石糧食,讓這些糧食留在你手裏,而不是被糧商賺走嗎?


    很顯然,你不敢。


    在危險臨界線徘徊的經濟狀況,讓你根本不具備絲毫抗風險能力。


    你唯一的選擇,是把這三百石糧食賣給糧商,然後來年用賣糧所得的錢,買回不到二百石糧食回來吃。


    當然,你們家也不是有糧食就行。


    柴米油鹽醬醋茶,人生在世,不花錢的似乎就隻有呼吸空氣。


    所以最終,你們家大概率隻會拿一半的錢,買回一百石左右的糧食回來吃,剩下一半的錢,則用於其他零散開銷。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對你而言,就非常簡單了


    ——不賣糧商,選擇自己儲存糧食,你有渺茫的機會(不到半成)成功,在這一年當中不被糧商們剝削,卻有極大可能(九成以上)家破人亡。


    而賣給糧商,你這一整年的勞動,百分百會被糧商剝削走至少三成,但你們家也大概率不會餓死。


    於是,為了‘穩妥起見’,你隻能選擇看上去更虧,實際上卻更加穩妥的選擇:賣糧給糧商,自願承受這筆損失……


    這,就是封建時代絕大多數農民,在每年秋後最真實的寫照。


    再怎麽不甘、再怎麽不舍,也隻能為了確保生存,而承受這筆極為龐大的損失。


    與之相比——與根本不敢賭,也根本賭不起的農民相比,手握資本的商人們,顯然就遊刃有餘得多。


    他們投入一筆相當不菲的資金成本,建造一間極大概率能確保糧食短期不變質的糧倉;


    再以低廉的價格,於秋後收購糧食,將糧食儲存在糧倉中。


    隨後,便是投入時間成本和人力成本,確保糧倉裏儲存的糧食不出問題。


    到了第二年,再分批次一點點分銷賣還到百姓手中。


    在這個過程中,商人有相當充足的抗風險能力。


    糧食變質?


    沒~關係,反正糧倉還在,明年再來唄;


    實在虧的狠了,沒本錢收糧了,那也無妨——大不了把糧倉租出去幾年,回籠一筆資金後,就可以重新收糧了。


    糧價下跌?


    更沒關係了——不過就是賺得多和賺得少的區別,有得賺就行。


    於是,一個極度畸形的市場模式形成。


    ——農民負責整個生產過程,肩負所有生產成本,最終生產出成品:糧食;


    生產當中的所有風險,都由農民獨自承擔,什麽刮風下雨、天災人禍,都沒人幫農民分擔哪怕半點風險。


    操勞一整年,終於生產出成品了,定價權偏還不在自己手上;


    商人們說多少錢,就得多少錢賣出去,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甚至不賣都不行——產品他媽的有保質期!


    隻有商人們才有能力延長產品保質期;


    作為生產者的農民,根本無法長期儲存自己辛勤勞作,投注無數心血、承擔無數成本和風險,所生產出來的糧食。


    這就等於說是生產成本投入及風險,完全由農民承擔,但與高投入、高風險對應的,卻是少得可憐的極低回報。


    反觀商人們,低價買糧,妥善儲存,再高價賣出——同樣高成本,卻是低風險,最終所得的卻是可觀的高回報。


    用劉榮的話來說,這,就是封建時代極為典型的剝削模型。


    通過掌握某一關鍵環節——如生產工具、生產技術,又或是銷售渠道等,來達成對上遊生產環節的無下限剝削。


    這套模型即便在後世新時代的商業界,也依舊存在;


    但顯而易見,這套模型在封建時代的‘威力’,絕非後世那些扭扭捏捏,瞻前顧後,想吃不敢吃、想拿不敢拿,頭頂上還有暴力機器盯著的‘企業家’們所能比擬。


    ——封建時代,是吃人的。


    封建時代吃人的方式、手段,除了物理層麵上,不會真把你的肉體切碎、煮熟,並放在嘴裏咀嚼外,便幾乎百無禁忌……


    於是,劉榮出手,官營糧米,讓少府內帑這個漢家特有的‘史前國企’對糧食市場發起宏觀調控。


    而且用的方式,還是最簡單粗暴的國企壟斷模式。


    在糧食上,劉榮之所以選擇這麽做、之所以能做得到,就是因為上文所言:糧食這個‘商品’的生產者,並不是掌握這門生意的糧商群體,而是如今漢室天下的廣大底層農戶。


    將僅僅隻具備‘倉儲’效能的糧商群體,從整個糧食市場的產業鏈當中剔除,直接由少府內帑赤膊下場取締,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貨’還是那個‘貨’,以前什麽樣,以後也還是什麽樣;


    上遊生產者還是農民,下遊消費者,也依舊是農民。


    唯一的區別,是接頭取‘貨’的中間商,換成了更有良心、更在意底層民眾的少府內帑。


    而鹽鐵,與糧食之間的不同——準確的說,是鹽鐵官營和糧米官營二者的區別,也恰恰就在於此。


    ——糧商們不負責生產,隻負責分銷,而鹽、鐵商人們,是從生產到銷售,一條龍負責到底的。


    劉榮官營糧米,直接讓關中的糧商們消失,並由少府搞壟斷,僅僅隻是在產業鏈中端進行取締,對上遊生產者和下遊消費者,都沒有造成絲毫影響。


    但鹽、鐵,並不是農民從地裏種出來的。


    鹽,以如今漢室普行的工藝,是鹵製。


    這是門毋庸置疑的生產技術。


    至於鐵,哪怕在後世都被成為‘工業的血液’,自更與生產技術脫不開幹係。


    所以此番官營鹽鐵,若劉榮還是按老套路來——先把鹽鐵商人搞滅絕,然後讓少府下場搞壟斷,那就會出大問題。


    首先,少府雖足夠龐大,其職權卻也足夠冗雜。


    雖然少府名下,有數以十萬計的官奴作為免費勞動力,但同樣的,也有成百上千個基建項目,需要者數十萬免費勞動力去支撐。


    大到劉榮的皇陵、陵邑,水利工程的挖掘、施工,城池道路的建造、維護;


    小到少府日常生產當中的人力需求——如搬運等。


    換而言之:少府不可能把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鹽鐵之上。


    而鹽、鐵兩個產業,卻是龐大到哪怕少府真的全力去做,也未必能完全肩負起重擔的程度。


    或許在漫長的經營、適應過後,少府能分出一個龐大無比的部門,專門負責,並成功肩負起漢家所有的鹽、鐵產業。


    但這需要時間。


    從鹽鐵商人被劉榮消滅,到少府最終肩負起全天下的鹽、鐵,這需要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裏,漢家怎麽辦?


    百姓不吃鹽了?


    軍隊不用鐵了?


    顯然都不現實。


    ——人類不能不攝入鹽分,就像後世的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所以,相較於先消滅鹽鐵商人,然後粗暴的壟斷市場,劉榮所提出的這個方案,顯然是更為柔和、穩妥,同時也是更為妥當的。


    鹽、鐵商人們,過去怎麽樣,以後也還是怎麽樣;


    該生產生產,該銷售銷售。


    唯一的區別在於:過去可以到處去賣的鹽鐵,以後都隻能賣給少府,經少府過一遍手,再分銷出去。


    都不用劉榮開口提,劉舍就已經想好這麽做的依據了——對於任何管製類貨品,少府都能以《漢律·均輸律》為依據,進行合法監管!


    這其中,包括但不限於:糧食,鹽,鐵,銅,茶,書等所有可能造成社會動蕩,又或是可能為外族帶來利益的物品。


    有了固定的買家,尤其還是無限量不現實收購的大客戶,鹽鐵商人們甚至未必會有多少抵抗情緒。


    如此一來,鹽、鐵供應就不會斷,市場就不會出現太大的動蕩。


    與此同時,少府一邊收購商人們手中的鹽鐵,一邊也會自產優質鹽鐵,來作為‘壟斷市場’的底氣。


    隨著時間的推移,少府的優質鹽鐵,逐漸取代商人們手中的劣質鹽鐵,逐步蠶食,並最終徹底壟斷市場。


    到了那時,劉榮完全可以指著鹽鐵商人們的鼻子,恨鐵不成鋼的馬上一句:給你機會你也不中用啊!


    這造的什麽狗屁東西?


    活該被市場淘汰!


    想到這裏,劉舍似是有些口幹舌燥的抬起頭,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沫。


    望向劉榮的目光,也帶上了一抹本能的灼熱。


    ——在劉榮上述這個計劃當中,唯一還無法確定能達成的點,便是少府產出明顯更為優質的產品,以完成良幣驅逐劣幣。


    而更優質的產品,可以是同質量下更便宜的,可以是同價格下更精美的;


    隻不過,根據劉舍對當今這位的了解,既然這個計劃已經被提出,已經被擺上了台麵,那這個問題,恐怕已經得到了完美解決。


    ——未來的少府,很可能有能力生產出即精美,又廉價的鹽、鐵產品,來對市麵上的私製鹽、鐵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而這樣的‘技術’,饒是劉舍已經不再擔任少府,也還是不免一陣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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