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就連衛尉、郎中令,都無法任命自己信任的人。”


    “迫不得已之下,搞出來個衛將軍,才總算是掌握了禁中。”


    “至於朝中公卿職務,更是直到丞相曲逆侯陳平薨故,才逐步開始。”


    長安城,丞相府。


    埋首於案前,專心處理著麵前的竹簡、卷宗,丞相劉舍累極,也不免悠悠開口發起了牢騷。


    “先孝景皇帝即立,雖一歲之間換遍九卿,卻也終歸是羽翼豐滿,水到渠成。”


    “原以為,陛下這幾年不曾對九卿動念,不急於安插黨羽於朝中;”


    “卻不曾想:陛下此番,真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聽聞劉舍頭也不抬的牢騷,同樣忙的抬不起頭,竟莫名後悔起來相府‘搭把手’的禦史大夫竇嬰,也不由得苦笑著搖起了頭。


    不怪劉舍發牢騷。


    實在是此番,劉榮的動作幅度,大的就連竇嬰這樣的大儒、劉舍這樣的老臣,都免不得一陣暗暗咂舌。


    二人尚且如此,朝堂內外就更別提了——早就吵翻天了!


    有反對劉榮此番改製,說‘祖宗之法不宜擅動’的;


    有對此次改製持默認態度,卻想要為自己的屬衙,爭取更多利益的。


    好比少府——拆出來個主爵都尉做新九卿,又拆出來個自負盈虧東西織室,以及劃給大農的太倉;


    再加上主要負責冥器、祭品製作的東園,也從少府劃給了奉常。


    毫不誇張的說,經過這一係列拆解後,整個朝堂內外,都盯上了少府這塊肥肉!


    偏偏現任少府卿石奮,又實在是不負‘有漢以來最慫少府’的名號。


    無論誰找石奮,說‘要不把xx部門拆出來,給俺們吧’時,石奮都是憨笑著回答:這事兒我做不得主,還是請您直接請示陛下吧……


    內史也一樣——中尉成了新九卿執金吾,外加一個大農,以及劃給郎中令的五官中郎將、劃給大理(廷尉)的備盜賊都尉。


    剩下的湯湯水水,也有的是九卿屬衙想要分上一碗。


    若隻有這些,倒也罷了。


    好歹也是個成熟的老丞相,劉舍再怎麽著,也能和竇嬰配合著忙完。


    偏偏這少府、內史兩家的事兒,僅僅隻是劉榮此番改製中,相當不起眼的一小部分,甚至是極小部分。


    就說眼下,劉舍手裏在忙的,就是典客清出九卿行列、衛尉從朝堂九卿改為純軍事職務的文檔。


    前者還好說——漢家的三公九卿,典客向來都是後娘養的,誰都能欺負一把。


    可後者,就複雜多了。


    再者,少府雖然即將被拆分,但畢竟還保留了主體,不過是被分出了部分冗雜的部門,部門職權依舊十分明確。


    但內史的徹底拆解,卻是讓劉舍無比的頭疼。


    ——內史主體拆分出來的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三個部門,究竟該以怎樣的模式、結構建立,又該以什麽方式運轉,具體負責哪部分事務?


    被提格為九卿的執金吾(中尉),職權和過去有哪些不同、多出來的職權是哪些?


    五官中郎將並入郎中令,那原本應該由郎中令、中郎將共同負責的聖駕隨行事宜,往後是由郎中令獨自負責,還是另外找個部門做製衡?


    劃歸大理(廷尉)的備盜賊都尉,究竟是該和過去一樣,以預備役軍隊的成份打擊賊寇,還是被改變為專責辦案抓捕的差役?


    最最重要的是:大農,究竟應該成為一個怎樣的部門?


    是收全天下的農稅?


    還是教全天下人種地?


    又或者,是勸耕、收稅,乃至興修、維護水利等一切與農業相關的事宜無所不包?


    正所謂,皇帝一張嘴,臣子跑斷腿。


    劉榮大手一揮,清單一列,把自己要得到的改製結果羅列出來,具體的操作過程,卻是完完全全丟給了劉舍掌控下的外朝。


    偏偏茲事體大,劉舍又實在不敢將這些事兒往下攤派,便隻得親力親為,以免辜負了劉榮的‘信重’。


    自打春夏之交,劉榮放出朝堂改製的口風,到如今秋收已過——小半年的時間,劉舍也才搞定以上這些。


    但相較於剩下的工作量,已經完成的這些,依舊是連一半都不到。


    ——以大司馬(太尉)為首的,完全獨立於朝堂行政體係外的軍政體係!


    雖然大司馬就是過去的太尉,大將軍、車騎將軍也都不做變動,但哪怕隻是一個衛尉從原本的九卿陣營,被拉入這套軍陣體係,也有劉舍忙活的!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既然是軍職,那衛尉自然也應該和每一位將軍一樣,遵從最高軍事領袖:大司馬的調遣。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衛尉這個‘軍職’,責任是宿衛皇宮啊!


    宿衛皇宮的衛尉,怎能聽命於除天子以外的第二個人?


    就算過去,衛尉也不止聽天子一人的,而是和外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但再怎麽著,也不該讓掌管禁中宿衛的衛尉,去聽手握天下兵權的大司馬調遣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衛尉,絕不能受製於大司馬。


    準確的說,是在被納入以大司馬為首的獨立軍政體係之後,與大司馬同屬一套體係,且職務級別明確比大司馬低、理應受到大司馬掌控的前提下,仍舊要保證衛尉不被大司馬所掣肘。


    這就讓劉舍這個經驗豐富的老丞相,也免不得一陣抓耳撓腮了。


    再有,就是衛將軍被徹底罷設後,都城長安,以及東西兩宮的防務。


    過去,漢家的軍事級別,以此為:太尉-大將軍/衛將軍-車騎將軍-上將軍等,以此類推;


    原則上,這是一條單向管理關係——太尉就是能管大將軍和衛將軍,車騎將軍就是得聽大將軍的調遣,上將軍也必須遵從車騎將軍的調動。


    但按照劉榮的意思,一切卻都要發生翻天覆地變化。


    ——太尉改為大司馬,仍舊是理論上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但絕對不能讓其插手都城一帶的軍務。


    而次一級的大將軍,以及取代衛將軍的衛尉——前者有‘非外戚不任大將軍’的政治潛規則,本就不怎麽受太尉鉗製;


    後者又是毋庸置疑的禁軍統領,更不可能對大司馬馬首是瞻。


    於是,問題出現了。


    ——大司馬,作為漢家軍方毋庸置疑的一把手,對於並列二把手的大將軍、衛尉,均無有效管理、領導的權力!


    就好像漢家的軍陣體係,在這級別出現了斷檔,上級根本管不了下級;


    又或者應該說,就好似是大司馬、大將軍、衛尉三者,也像朝中三公一樣,搞了個平級三權分立。


    和朝中,以丞相為百官之首一樣——大司馬為軍中諸將帥之首;


    但和丞相管天管地,卻管不了同為三公的禦史大夫、禦史中丞一樣——大司馬,也同樣管不了看似比自己低一級,實際上卻根本不受自己控製,完全可以算作和自己同級的大將軍、衛尉。


    這塊兒該怎麽操作,劉舍也很頭疼。


    在朝堂三公九卿的行政體係外,另外搞出來個獨立的軍政係統,輿論壓力已經很大了;


    若再在這個軍政體係中,搞出個效仿意味極濃的‘軍三公’乃至於‘軍九卿’,那劉舍別說把事兒給劉榮辦妥了——光是外朝那一關,劉舍就過不去!


    到這裏,需要劉舍頭疼的問題已經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了;


    但依舊還沒完。


    衛將軍被罷設,衛尉轉軍職,並與大將軍地位齊平,等於說是衛尉取代了過去的衛將軍。


    也就是說往後的衛尉,和過去的衛將軍一樣,是都城長安一帶所有城防、拱衛、禁中宿衛工作的最高責任人。


    凡是和長安一帶的軍事相關的,如南北兩軍、禁中郎官,以及長安一帶的拱衛力量,都將自此受衛尉統轄。


    這又給劉舍出了一個難題。


    ——衛將軍之所以被棄用,就是因為沒有針對衛將軍的有效製衡手段;


    常言道:絕對的權力,必定會孕育絕對的腐敗。


    無論過去的衛將軍,還是未來的衛尉,在長安一帶的軍事範疇內,權力都太過於‘絕對’了。


    所以,劉舍要給未來的衛尉,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嗯,給一個秩中二千石,與大將軍平起平坐,理論上矮大司馬一頭,實則卻叼都不叼大司馬的軍職,找一個可以互相製衡的對手……


    還~有。


    仍舊沒完。


    說到禁中宿衛,以及長安城附近的拱衛力量,就不得不提劉榮此番,也想順帶動的第無數個點。


    ——南北兩軍改變為野戰軍,以及羽林虎賁二衛改編為禁軍的問題。


    呼~


    怎麽說呢;


    如果非要用文字,來形容劉舍此刻的情緒狀態,那必定是:&%*¥#@~


    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偏偏這些事兒,劉舍不去琢磨還不行。


    琢磨的多了,人都變得神神叨叨的,有一茬沒一茬的思維亂跳。


    好在經過這段時間,在丞相府的‘見習’生涯,竇嬰的精神狀態,也同樣沒好到哪裏去。


    劉舍好似顛公般的嘮叨,居然還真就能和竇嬰料到一塊兒!


    “繡衣衛的事兒,魏其侯可曾聽聞?”


    劉舍頭也不抬,隨口一問;


    “唔,聽說了。”


    “不愧是太宗皇帝。”


    “藏的真夠深的。”


    …


    “倒也不算奇怪。”


    “想那周仁,宗周皇室之後,為太宗皇帝複了家、複了爵,存亡續斷,續了香火血食。”


    “如此大恩,說句不恭敬的話——便是當朝老太後,怕是都沒有周仁那般,值得太宗皇帝、孝景皇帝信任。”


    “畢竟這恩德,實在是太大。”


    “大到周仁這一脈世世代代,都未必償還的清……”


    竇嬰話落,屋內一陣默然。


    又過了好一會兒,劉舍的思維再一跳。


    “主爵都尉,陛下當時心有所屬。”


    “卻是不知那大農、執金吾,陛下欲以何人充任。”


    “還有禦史中丞,即為三公,便也不可再以舊人留用。”


    “——韓安國?”


    “亦或者……”


    仍舊是頭都不抬的隨口一語,竇嬰也同樣專心工作著,抬手端起茶碗抿下一口。


    “當是韓安國吧。”


    “往日,禦史中丞不過千石的秩,驟然撿拔至中二千石,終歸是不妥。”


    “——千石之吏,當先遷比二千石,再為二千石、真二千石,而後才是中二千石。”


    “直拔四級,不是陛下能做出來的事。”


    “大抵是讓原內史韓安國,進補為禦史中丞,位列三公,再讓老禦史中臣從旁輔佐……”


    話題結束,再一陣沉默。


    這一回,二人倒是認真工作了許久。


    最終,仍舊是精神狀態堪憂的劉舍,許是實在疲憊的不行、扛不住了,率先放下了手中毛筆,雙目無神的抬頭望向竇嬰。


    “南皮侯近來,倒是沒什麽消息了?”


    “說是那程不識為朔方郡太守,郅都做了雁門守;”


    “餘下的五原郡、北地郡、上郡,可都……”


    “唔,還有雲中郡。”


    “打自魏尚亡故,雲中,可一直都是陛下的心病啊……”


    如果說,先前都是劉舍有意無意的開口閑聊,那這一問,劉舍則明顯是在探竇嬰的口風了。


    果不其然——幾乎是劉舍話音剛落,竇嬰也從專注的工作狀態中回過神,深吸一口氣,旋即暗含深意的對劉舍古怪一笑。


    許久,方搖頭苦笑道:“南皮侯當年一錯,便已是失了陛下信重。”


    “——相較於太宗、孝景二代先帝,陛下雖算不上絕情,卻也絕非顧念舊情之人。”


    “尤其是用人之道,想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說著,竇嬰還不忘嗬笑著抬起手,分別在劉舍和自己身上各自一掃。


    “好比眼下,陛下使我二人主此間事,便幾不曾過問。”


    “這,便是用人不疑。”


    “及南皮侯,當年之失,終歸是寒了陛下的心。”


    “這,則為疑人不用……”


    “——南皮侯,已為陛下之‘疑人’矣~”


    “我二人,與其關心南皮侯之前程,倒不如抓點緊。”


    “此番改製之事,陛下可是定了期限的……”


    見問不出什麽,劉舍卻也沒多糾纏。


    就勢順坡下驢,笑著重新提起筆,重新投入到了繁雜的工作當中。


    隻嘴上,仍不忘最後再嘀咕一句:“餘這一把年紀啊……”


    “陛下,也不知憐惜些……”


    “——嗨~”


    “——年關將近嘛;”


    “——朝堂內外有司屬衙,都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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