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縣那座府賓館雖然飽受方提學的好評,但其實隻是個簡裝版。因為剛時宋縣令才剛到任兩個來月,宋時在城外投建的水泥、玻璃廠還沒正式運轉起來,光隻能供應裝修縣衙的物料,沒什麽餘裕裝修這個少有人來的府賓館。


    再後來又因為工作重點挪到農業生產、夏秋季防洪抗災上,府賓館就始終維持著方大人入住時的純天然狀態:玻璃沒裝、排水沒做、建築布局沒改動……全靠天然的植物和鬆石盆景裝飾。喜歡隱逸趣味的方提學滿意,生活精致的黃巡按卻不一定。


    何況這回不光巡按要來,還有禮部下來宣詔的天使,哪個住不好都影響父親的前程,必須得拿出當初在廣西的水準來徹底重裝府賓館。


    首先就要先改造上下水係統。


    古代的廁所都是旱廁,表麵鋪上木板,再講究的也隻是及時清理、用香料熏屋子,總不如水衝的幹淨。宋時小時候是沒辦法,隻能強忍著,到廣西沒人管他,他反倒能管著宋老爺了,就趕緊到晉江app上買馬桶結構、給排水係統等等,找人燒瓷蹲便、搭水箱,做了個早年公廁常用的定時衝水式廁所。


    後來他寫了幾篇宋明百姓生活娛樂消費類的小論文,手頭寬裕,就更不吝在這上投錢,把上下水係統修得越發精致。


    ——要不是怕這年頭沼氣爆炸造成大災,他都想直接在廁所後建個沼氣池出來。


    今年宋舉人從廣西轉任武平知縣,他們行李車上都帶了幾個燒好的便池,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整個縣治的排水係統。可憐府賓館就建在縣治對街,就因平常沒客人入住,裝修時連縣學都裝了,硬是把它落下了。


    如今城外大水退去,為了治水燒的水泥、和的混凝土有的是,正好給賓館修排水。


    賓館內男女廁翻修一遍,內牆一律粉得雪白,用木板隔出單間,便池燒成白瓷座便,用木頭做馬桶圈、蓋,以配合古人的習慣。池下方埋入陶燒的粗管做排汙管道,便池邊緣高高架起一座水箱,下以陶管引水,箱外引下一條長線供下人拉水匣衝水。


    不光上官專用的廁所,外院給仆人住的也是一樣修出上下水係統,下水管匯總到一根粗管,直府賓館右角門外一個深坑裏。


    縣衙當初也是這樣裝修,在前衙後院都鋪了陶製排水管,將整個下水係統作成一體,汙水汙物統一匯到西角門外一個深坑裏。汙水坑半建在牆外,上用帶耳的井蓋蓋住,再用鐵鎖鎖上。收糞人每天清晨繞城收糞,就可以由看門的白役打開坑上的井蓋,讓人從裏麵舀走汙物,不須院裏人提著汙物出去倒了。


    有了這給排水係統,整個縣衙晨起的空氣都清新了幾倍,府賓館裝修之後,自然也能讓居住條件迅速提升。


    有了上下水,還要裝玻璃窗。不管到什麽時候,透光都是窗戶的第一要務,不然怎麽有錢人都不貼油紙,要用羊角熬煉的明瓦填欞窗呢?


    不吹牛地說,宋時是這時代地球上唯一同時掌握著吹筒、引上、浮法等平板玻璃製造法的人,可惜後幾種工藝需要的技術太高,現在也能暫時用11世紀發明的吹筒法——就是把到玻璃吹成圓筒,剪開攤平,晾成平板玻璃。


    按著窗棱形狀趁熱裁割玻璃,依著玻璃外形包裹木條作窗欞……兩者結合,便能鑲出一麵剔透繁複的窗扇。


    縣裏每年都有修繕府賓館的專用款項,縣衙又有輪值的木匠,玻璃更是他自己的,做起來毫無壓力。換好客房的窗戶後,內室更顯光明通透:四麵雪白落地的牆壁襯著桐油清漆漆得光滑明淨的家什,打磨出天然趣致的根雕;書架上錯落放著唐詩宋詞、八大家古文;下方卷缸裏插著不知誰仿的範寬山水、馬遠花鳥;多寶閣上又擺著兩位師爺從前在街上精心淘來的血沁漢玉、綠鏽商鼎……


    不隻爽心悅目,更有沉厚的文化氣息撲麵而來。


    雖然都是假貨。


    窗台下更擺著一圈應節的菊花。雖不是名品,但肥料都是精心配比、氮磷鉀齊全的好肥,養得那花枝葉挺實豐潤,花苞比別處栽的花苞也大了幾分,將來花瓣舒開,定能開的飽滿張揚。若有人在窗邊書桌上看書寫字,回眸便是似開未開的花苞,抬眼又見牆外桂花搖曳,隔著玻璃都仿佛似能聞到芳馨。


    室內裝得差不多了,室外卻還要多添些景致。


    賓館的建製和縣衙差不多,都是四方大院,左右對襯的,少了幾分曲徑藏幽的趣致。可惜賓館就那麽大地方,不能擴建,隻好先將屋內門窗與院中門窗的修整成層層相對,增加景深。院內以花木、假山石遮擋,地麵以不同顏色的地磚鑲出甬道,造出屈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效果。


    好的假山石都太貴了,隻能靠土法造。


    就用竹架為骨、水泥塑型,去賣假山石料的店家裏尋一個造假手藝上乘的掌櫃,叫些個在班的石匠、泥灰匠,讓他們帶著水泥廠的工人們一同趕工,做出瘦、透、漏、皺的湖石;危峻孤削的峭壁石;灑落在園中各處,用以配合鬆竹花木的點石……


    隻可惜園子裏沒有活水,隻能搭配著在點石上放幾個玻璃魚缸,裏麵布置微縮版石頭假山,粘上湖沼裏撈來的綠苔、水草,其間養幾尾小小的金紅鯽魚。


    家人從池沼裏撈來的水草大多是細長如密發、一看就是水池裏長的那種絲狀水藻,沒有多少能假冒陸上草木的品種。他原來在花鳥魚蟲市場裏見過造景用的水草,種在假山假樹上真像缸裏長了微縮山景,而這種藻往石頭上一貼——


    不得了,養出一盆綠毛龜來了!


    不過仔細想想,綠毛龜在這時代還是祥瑞,在院裏擺上幾隻,意頭也不錯。宋時想了想,便和正在偏院裏打磨假山石的匠人們說了聲,叫他們閑時塑幾隻小龜,背上粘一層綠藻。


    一個年少匠人傻乎乎地問道:“舍人何不買幾隻真龜,用膠粘些水藻在背上?遊起來還比這死物好看哩。”


    他師父在他頭上拍了一掌,罵道:“你還指點起舍人公子來了?那龜是在水裏遊的,甚麽膠能把水藻粘到龜背上!”


    水泥還就能……那幾個匠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到了假山上,宋時腦中也閃過這個念頭,瞬間又搖了頭:不成,這烏龜也太可憐了,還不如他原來在農業節目裏看過的一個用什麽手段把水藻種在龜甲上的人道呢。


    他難得來現場視察一次,又給匠人加了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叫隨行的家人取了錢,請眾人到外麵吃飯。他自己倒還不大餓,又在府賓館裏轉了轉,心裏慢慢勾勒出觀景路線,和各院、房內的最佳觀景位置。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自己覺出餓了,才從後門出去找地方吃飯——前門暫時出不去。縣治和府賓館中間那條街上搭了一溜上訪棚,從前受過王家欺虐的苦主都可到棚前申冤,或有其他案子要告的百姓,也可以在那裏先寫狀紙。


    來上告的百姓連綿不絕,將整條街堵得嚴嚴實實的。有些是新案,有些甚至是數十年前的舊案,被逮進去的王家人一次次提出來重審,也有新人又被拘捕,拘嫌犯的外監和告狀房幾乎都要改成王家大院了。


    滿縣人都在觀望著王家的下場,大戶們怕的是自己步了王家後塵,他們的苦主卻盼著王家真能被縣令下,自己家的冤仇也才有希望。


    因此事幾乎都是宋時布置的,宋縣令怕王家暗地尋人刺殺他,出入都叫二十幾個民壯圍著他,就跟黑道大佬出門帶保鏢一樣,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小點的店鋪都不敢讓他進門。熟悉的酒店見了他也不像原來那樣恨不得直接拉他上去,還得問一聲“帶幾位大哥進去”。


    宋時是有戰鬥力的人,又知道這時代也沒有武俠小說裏寫的那麽驚人的武功,便吩咐眾人在樓下揀幾副座頭,自己隻帶了五個人上樓,正好坐一間包間。


    進了包間,就有伎女抱著琵琶前來趕趁。幾個大漢都跟李逵一樣不知憐香惜玉,站起身糾糾走到門前,似一堵肉屏風般攔住了那女子。


    宋時對福建這些性別存疑的伎女不感興趣,隻怕他們嚇著孩子,連忙喚道:“別嚇著她,給幾個錢讓她下去吧——不用唱曲兒。”


    最後一句是對那伎女說的。他是北方人,個子比這些民壯高不少,目光從眾人頭頂落下去,正好能看見那女子抬臉看他,目中含著千言萬語。


    他胸中頓時也飄過千言萬語——臥槽,這是李大佬!


    他不是跟趙悅書過日子去了嗎,怎麽又淪落到來酒樓賣唱了?隻有下等伎女才幹這種不呼自來,上前賣唱的事,難道趙學生把他甩了?


    算了算了,不吐槽了,還是叫進來給他解決一下工作生活問題吧。


    宋時喚回保鏢,招手叫李大佬進來坐下,親切地慰問:“當日水患中一別,已有許久沒見過李小哥了,我還記得你那日做的菜,味實甘美,堪稱易牙手段。”


    你是打算擺個攤啊,還是到慈濟院、工廠當個大師傅啊,咱們縣領導班子都能幫你解決。


    李少笙卻將手一揮琵琶,借著樂聲遮掩,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奴有事要稟告舍人,請舍人叫這幾位大哥在外麵少等!”他怕宋時不信,又飛快地添了句:“陳、林、徐、張……幾家已協議結成盟友,到省裏把宋大人告了!”


    宋時驀然一驚,揮手叫人退出房間外,讓李少笙細細講來。


    李少笙仍是疾撥琵琶,小心翼翼的盯著門口說:“子逸和人聚會時聽說,他們幾家數十人具名寫了陳情書,請巡按禦史黃大人來武平審問宋大人,如今已在路上,過不幾天就要到縣裏了。到時候巡按提審王家人,他們必都會改口供,反誣大人屈打成招!而且……”


    他的琵琶彈得越緊,身子探出去湊到宋時耳邊,低聲道:“而且子逸聽說,他們都猜舍人與……與周王妃娘娘家有嫌隙,哪怕黃大人一時審不清案子,禮部使者一到,宋大人與舍人就下場堪憂了。”


    宋時知道這些地主要反撲,卻沒想到他們越過府城,直接越級告到巡按麵前了。


    難怪桓小師兄在府裏,卻沒提過此事。


    他拱手作揖,謝過李少笙和趙秀才冒著風險來報信,又問他是假裝成普通伎女,唱兩曲就走;還是等外麵民壯拿身新衣裳、拿個鬥笠來,換個打扮再走。


    李少笙苦笑道:“舍人還是這般體貼。不過你可要小心,那幾家大戶不光要陷宋大人入罪,也要敗壞你們的名聲,如今有不少子弟要寫文章編派你父子哩。”


    他們還想打輿論戰?這是要從精神**上雙重打擊,讓他們父子徹底不能翻身的節奏了?


    宋時雙目微眯,心中冷笑兩眼,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我本來不想與他們計較,實是這些人太過咄咄逼人了……有件事要拜托李小哥。你可認得會寫戲、會唱戲的人?要緊的是嘴嚴,眼下我就要用。”


    會寫文章好了不起麽?他可是帶了一整個網站文章的男人!


    他都不用!


    再說,搞輿論戰怎麽能靠文章,得靠詩詞曲啊。


    哪怕你文章寫成了《項脊軒誌》,幾百年後還能上語文課本,大多數人還不是隻記得“庭有枇杷樹”一句?而眼下百姓中還有大批文盲,識字的少,一出人人都能唱的戲文,自然勝過無數篇百姓連字都認不全的才子文章。


    而他拿要出來對付這些土豪劣紳的也不是一般的戲劇,而是飽經國內外觀眾幾十年考驗,無數次改編成地方戲、歌劇、舞劇、話劇、電視劇的名篇——


    白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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