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宋令之審王氏諸子,實乃矯輕以從重,倚法立威,濫施重刑,令人畏刑而屢作屈招……自其上任以來,天災屢降,洪禍滔滔,乃上蒼昭其殘虐、憫餘百姓悲苦之明證!”


    “……任其子侵資私用,而官倉十庫九空,乃至糧儲全無,大災後竟無力施濟災民,僅知哀告上司以求賑濟。”


    “……不思勤勉公務、修繕水利,以致坐見水來而不可擋。思及先任汪公在日,百業俱興,四境怡怡然皆堯湯之民;至宋公上任不過數月,縣內百弊俱起,民疲於輸稅而士受刑辱,此固縣令之責爾!”


    幾位才子名士與巡按禦史黃大人念著武平新寄來的、本縣文人控訴宋令暴虐的文章,一個個谘嗟慨歎,請黃大人早日往至武平縣懲處酷吏。


    酷吏之害民亂政,遠過於貪官矣!


    黃巡按也想早到武平整治貪官,可朝廷出了大事——皇上不讓周王成親,又向戶部勒索銀子以供宮內享樂,他身為禦史豈能不彈劾?本地民政都得往後放一放,這才是事關著國本大計,他們禦史必須上彈章阻止的本職要務!


    再說,這暴雨是沿海台風登陸引起的,海邊受災更重,各縣都有上書求賑濟、求免秋糧的,武平縣這位縣令的□□遠抵不過台風災害。黃大人從省裏動身後,也要由近及遠地走遍各處府縣,聽取當地官員麵陳、巡視受災情況,酌情請聖上給予減免秋稅的恩旨。


    如此一路而來,走得倒比傳詔的天使還慢些。直到王家人已擠得縣獄都要容不下,武平縣裏寫來告狀和怒罵縣令的文章也能裝滿一匣了,黃巡按的車駕才終於慢悠悠地晃到了汀州。


    這回他從府城經過而未召知府拜見,直接乘著馬車去往武平縣北,原屬於王家的莊子。


    他因是為調查武平縣肆意加罪、欺辱士紳之事來的,並不想驚動當地官府,便在接近武平時換了普通馬車和便服,與來告狀的鄉紳分道而行。他身邊隻帶了一個師爺和數名差役,那師爺便打扮成帳房,差役們扮作家人,車上堆些來之前各府州縣官員送的禮物,正好裝作個行商模樣,微服查訪。


    鄉紳們還想跟他同行,路上也好再吹吹風。可黃巡按怕他們被本地人認出來,反壞了他的查訪大計,便一力拒絕,硬逼著他們分道,自己乘那一輛車往城北而行。


    眾人看他獨自遠走,沒幾個護衛隨身,總有些忐忑。同樣被留下的差役卻笑著安撫他們:“我們黃大人可不是一般文官,是會騎得馬、提得劍、張得弓的,不然怎能派來福建這海賊出沒的大省?便是你們武平真有敢劫掠的強人,隨在大人身邊的幾位哥哥也都有一身好武藝,必能保得大人平安入城。”


    隨行的陳家二老爺歎道:“卻不知為何,我這幾日心血來潮,總覺得有什麽事,越是快到武平就越不安。”


    眾人便都說他是想多了。


    那武平縣欺辱大戶,狠惡無比,已得罪光了滿縣士紳;又與周王妃娘家退婚,沒了靠山,說不定還因故成仇,哪裏還興得起風浪來?


    他們這麽自我安慰著,緩緩而行。因巡按的車駕顯眼,不好就這麽進城,車隊就繞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莊上停歇。這趟領頭的林家三老太爺安排人準備上等房間招待差役,自己卻顧不得喝水就把莊頭喚來,問他縣裏有什麽消息沒有。


    這些莊戶又知道什麽?


    莊頭忙道:“如今還是在審著王家,不聞有什麽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進城報信了,想來老爺們不久便要來拜見。”


    眾人聽了他的話,心才放到肚子裏。


    他們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餘,日日擔驚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後就趕緊叫人送熱水沐浴,裏裏外外換上新衣,然後聚在林三太爺房裏喝茶說話。


    才安穩了這麽一小會兒,門外便響起了震天的腳步聲,林三太爺的兒子一頭紮進來,毫無禮儀風度地問道:“父親,禦史大人在何處?快叫人攔下禦史大人,萬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狀房看王欽父子——”


    陳二老爺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問道:“王家出什麽事了,難道提學大人的諭書已遞到,剝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


    不是剝功名,卻比剝功名還貼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狀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傳,連唱幾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個被逼著跳了河的丫頭假扮仙姑報仇的故事!那曲兒實在勾人怒火,小民們一天天地在告狀房外群聲激憤,恨不得扒了院牆,打殺了王家人哩!”


    偏那告狀房裏住的多半兒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們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實安順的百姓。他們派了家人去趕那路岐人,卻被暴徒當場毆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們的人挨了一頓打才出手……


    把他們趕回來了!


    這些年喂的銀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趕著巴結喂飽了他們多少年的世家鄉宦的家人,一個個倒都裝起為民做主了!


    幾位老爺、老太爺聽說,也要氣破胸脯。但他們原就在家中養尊處優,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邊也跟著受了些府、州、縣官員的優待,自詡有胸懷氣度,不能像子弟們那樣不沉穩。林三太爺又喝了兩口微涼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兒子,壓抑著語聲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莊上去,你們小心攔截,盯緊了路,別叫大人看出蹊蹺。”


    把黃大人好生接來,繞過告狀房的所在,直接進咱們王、陳、徐、林幾家的地方,萬萬不能讓這些暴民衝撞了大人!


    眾人在院裏商量著從城裏繞路堵他,卻不料黃禦史帶來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裏借調的精英,林家來人風風火火地闖進莊子時,便已驚動了這班差役。莊子上又沒什麽嚴密布置,做班頭的領著好手悄悄潛到屋後偷聽,正撞上林三太爺要他們攔截大人。


    眾人交換了個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讓這群不知來曆的人去堵截大人!


    他們這些差役是做儀仗來的,不足以對抗這麽個大家族,須借外兵。那武平縣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們巡按蒞臨之事,以免壞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裏外就有千戶所城,他們手裏有大人的帖子,待會兒分派幾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戶所請他們派兵護持。


    幾人轉眼計議定,一個人轉身就走,回他們歇腳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時撞開窗扇,摸出腰間樸刀,架上了那些曾經被他們尊重服侍過的老爺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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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役們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賊”時,黃禦史卻在一片原屬王家、如今被清出來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邊,聽了一段特別的諸宮調。


    倒不是什麽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擊節自唱,有個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圍一群鄉民團團圍著他們,拖著鋤頭、耙子,手上還帶著半濕的泥土,卻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處聽曲,時而高聲叫好,時而痛哭,時而詈罵,聽得如癡如狂。


    黃禦史是風流名士,見那唱的雖是村人,選的宮調、伴的笛聲卻都不俗,又有許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喚趕車的人往那邊趕幾步,好聽他唱的是什麽。走得越近,聲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幾個詞,也越能感覺出鄉民們的狂熱。


    他嫌底下車軸響得吵人,索性跳下車去,大步朝著人群擠去。同行的田師爺和差役們緊隨在後,拎著衣角小步跑動,覷著人少、能從人頭頂上略看見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們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進人群隻聽得一句【尾】:“則將我萬恨千仇,劃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樹難斷根火難休!”


    分明是清麗如珠的中呂調,配著他有些蒼老嘶啞的嗓音唱出來卻有種淒厲慘淡之感,聽得人心頭酸冷。黃巡按不覺身上汗毛倒樹,朝前走了幾步,想聽他下麵還要唱什麽,那人卻隻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問其姓名籍貫,因甚作亂。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邊,王家土地世租佃,楊氏孤女單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嗬!這是怎麽樣一個故事,曲本裏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會不會又有什麽關係?


    黃巡按微踮腳尖,雙目灼灼地盯著那人,也不嫌他村氣,也不嫌他嗓子啞,隻盼著他能趕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漢子將手中竹板拍了拍,朝眾人搖搖頭道:“這一回《白毛仙姑傳》隻唱到這裏,後麵的待我過兩天進城再學來吧。好在曲雖未終,咱們都已見了喜兒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惡子和走狗們害死了!”


    人群中翻騰起一片似歎恨似號泣的聲音:“定要懲治王家!那王家勢力雖大,咱們宋大人也是個青天,豈能怕他?”


    “不光宋大人罰,仙姑定也得降罰給王家,叫雷劈了他們!水淹了他們!”


    “可要給仙姑修一座廟?”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說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應是當傷心過度,一夜白發,怎好就當作真的仙姑供奉,你們上回要給舍人公子建廟時公子就說活人修不得哩!”


    眾人說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黃巡按越聽越疑惑,便湊上前去尋了個老人,操著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話問道:“老人家,我是外鄉來販綢緞的客人,不曉得你們鄉裏的故事。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麽人物?白毛仙姑與王家有什麽仇怨?”


    他說的官話本地人聽不懂,還是一個福州來的衙役連說帶比,勉強給他翻譯了過去。


    城北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時還代表縣裏給農戶辦了小額低息貸款,貸給農具、種子、土化肥和殺蟲劑,鄉民們見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見外人了。


    老農見他雖然穿得貴氣,人卻有笑模樣,不是那等欺淩人的富戶,便笑嗬嗬地答道:“客人若說這戲裏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實誰也不知是哪縣哪村、哪戶人家。是縣城裏找太爺告王家狀的苦主當中有個會唱諸宮調的女子,每天在告狀房外唱一段這曲子,我們村裏徐大郎進城聽會了,回來唱唱給鄉親們解悶罷了。


    “若是說那些小子剛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們縣宋太爺的公子,是個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幾月大水,都托賴他領著人劃船來救了這一鄉百姓,他父親宋大人還借了穀米、農具給莊戶們,周圍幾裏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還不交稅,聽說皇上都為他們鬧得娶不起兒婦!”


    皇家娶親跟一個鄉間富戶有什麽關係……黃巡按皺了皺鼻子,暗暗搖頭,卻從老人淳樸的、不大好懂的口音裏聽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隱田隱戶,宋縣令也絕非陳、徐等家所說的不顧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個不顧身名,一心為百姓謀利,卻因過於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戶的清官。


    不過這隱田也是天下皆有之事,還要看宋縣令的處置是依法合製,還是借此盤剝大戶,從小民身上博取清譽。


    黃巡按按捺心中紛亂念頭,又問:“這白毛仙姑的故事又是怎樣來的,原先本地就有這傳說麽?”


    那老農隻說不知,身旁又一個鄉民搶著說:“是不是舍人公子帶人從大水裏救了咱們這些百姓之後傳出來的?那時候舍人公子救下的人都送到山裏寺廟、尼庵了,許就是在哪個廟裏見著的白毛仙姑。”


    先前那老者道:“小老兒當時卻沒聽說,隻知道舍人會做水不沉的護具,大雨天帶著那些人到堤上填堵潰堤,竟一個也沒衝到河裏淹死。”


    那不是白毛仙姑給舍人做的?


    雖然之前他們沒聽過,但戲文裏都唱了這白毛仙姑,許就是真的有呢?


    越來越多的村民聽見他們說話,也湊上來各抒己見,倒把黃大人擠到一旁。他們越說越多,越說越快,做翻譯的衙役也聽不出來這些鄉民的土的話了,田師爺便湊上前建議:“大人如今微服而行,無人認得出,咱們何不就到縣裏看看那唱曲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照著董西廂,按白毛女被大春大鎖解救時的原詞改的,不寫原文內容了,大家湊合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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