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禮不隻是朝廷內外群臣盼望多年,周王自己更是盼了許久。


    當年選妃典禮上他就曾見過桓元娘。那時她已然十七歲,年齡略大了些,但容色十分清麗,既又大家閨秀的端莊,又有種格外吸引人的清雅書卷氣,與他見過的一眾或濃豔或嬌麗的貴女、宮人迥然不同。


    選妃那天,他母妃在三位待選的秀女中指著她問:“這是桓右侍的孫女,母妃禮聘進來給你做王妃好不好?”


    他滿懷欣喜地答應了,然後她就住進宮中……一住就是三年。


    這三年裏母妃常對著他歎氣,外祖與舅父們總說會讓禦史上書,叫他早日成婚。就這麽爭到今年,坤寧宮裏蓋起了新樓,父皇才終於下旨叫他大婚。他心裏隱約感到,父皇允許他成親時仍有幾分勉強,是實在爭不過外廷的大臣們才不得已同意了的。


    不過無論如何,他今日終於能娶到可心的王妃,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周王心中滿是歡喜,依著禮官指點用心地完成奠雁、親迎禮,與王妃一前一後乘轎回到宮中皇子所。


    他的內殿已經為這場大婚重新裝飾過,正中稍南設了酒案,上麵擺著一雙金爵與一雙飲合巹酒的瓠盞,殿內東西方各設兩座供周王與王妃坐。


    殿外又設了一副簾幕,王妃進殿後便先入簾內整妝,周王看著薄幕後隱約可見的雍容佳人,這一天被繁瑣禮儀壓抑的歡喜幾乎要噴薄而出。


    從幕後整妝而出的王妃立在內殿中央,身姿嫋嫋,竟比年少時更添了幾分驚豔。而他最愛的那種淡遠疏落之色也是有增無減,仿佛這金妝玉砌的宮廷、這滔天權勢都不能在她心中落下影子似的。


    待兩人依禮交拜,飲過合巹酒,進了三次酒饌,全了大禮之後,小夫妻終於能進入內殿休息,周王便坐在元娘身邊,親昵地問:“王妃閨字元娘麽?以後我便喚你元娘了。”


    桓元娘垂眸應道:“但憑王爺喜歡。”


    周王喜歡得恨不得將這宮中的東西都捧到她麵前,又覺得這些金銀之物太過俗氣,拿來竟是褻瀆了她,便從匣中取來幾本書,溫存小意地說:“我聽說舅兄在福建為官時辦了兩場講學大會,會上名家雲集,堪稱東南盛事,特地叫人尋了這兩本講學會的語錄集來,元娘閑暇時看看,也可稍減思親之情。”


    他將書送到王妃麵前,卻見她神色僵硬,仿佛不願意接過那本書似的,不由低頭看了一眼——正看見書封左上角書簽上印的“宋時”二字。


    他仿佛明白了王妃的顧慮,微微一笑:“元娘不必多慮,你與宋家訂親的始末母妃與我都知道,不會有什麽誤會。那宋時為了跟父親到福建任官,不能與你成親,是他沒有福氣,也是孤的幸事。”


    他將書塞進桓元娘懷中,眉梢眼角都流動著單純的歡喜得意:“虧得有他這樁婚約在先,元娘才能等到今日嫁我。以後若有機會見他入京,孤倒要好生謝謝他呢。”


    周王雖一時見不著那位替他與王妃搭了雀橋的宋前未婚夫,倒是見著了舅兄——兩家結親之後,桓淩作為王妃的兄長自然要拜見周王。


    他當年在都察院待了沒多久就出了京,一向不曾見過周王,大婚那日初見,對周王的印象卻比他妹妹好的多。


    臣子對君上的要求自然沒有少女對夫婿的要求高,隻要他不貪財好色,愛讀書、肯納諫,便是絕好的天子了。似漢武那樣的英察之主反而不如溫和寬厚的昭烈帝更能滿足大臣和書生的向往。


    桓淩是個文人,對天子的要求自然也偏向於寬仁,而周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又占著一個“長”字,的確是再合適不過的儲君人選。


    而周王對他這個舅兄的感覺也極佳。


    這位舅兄生得極好,五官俊秀而深邃,身材挺秀如鬆,叫人看著便舒心。而且他年紀尚輕,眼神明亮而淩厲,雖然垂著頭的樣子和尋常官員一般內斂,沉默間卻給人一種可以安然依靠的感覺。


    這是他王妃的兄長,往後也是會和外祖父一般支持他的家人。


    周王前日剛用兩本福建講學大會語錄哄過王妃,如今見了舅兄,恰好也拿那本語錄做個話題:“本王在宮中無事,常常看書,也曾過福建講學大會的語錄,其中有許多兄長為人點評理學之語,看著比內書房先生教的更覺易讀易懂。兄長無事時,可願意常來為本王講書?”


    桓淩穩重地答道:“王爺身居宮內,臣豈能時常進宮拜見?其實臣所講也不比旁人強什麽,隻是那場大會上學子各有新論,臣依著他們的理學做點評,才顯出幾分新意。”


    他倒誠懇地勸周王,學問不一定要求新,更要緊的是合用。內書房是太·祖所設,教授的皆是經千百年錘煉,大浪淘沙留下來的精義。與其看宮外才子爭奇鬥豔的文章和理學,不如持靜修心,將陛下讓他學的東西學到極致。


    周王懵懂地聽著,覺得他講幾句做學問的話裏都含著些更深遠的意味,倒是真心地讚了他幾句。


    而這話輾轉傳到天子耳中,新泰帝倒輕歎一聲:“桓家這少年倒懂事……外頭雖有些浮華妖言惑人,可他也該知道,朕給他的東西他才能要,朕不給的……他就隻能給朕等著。”


    殿中人人噤聲肅立,這話出口便融入了僵冷無聲的空氣中,就如從未說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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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王大婚之後,朝廷難得地安靜了些日子。


    六科十三道言官、翰林院與郎署諸官這幾年交章上奏,請陛下允許周王成親,如今終於成功,眾人也要先放鬆一陣,再圖下一次進諫——周王身居庶長,又已經成親,自然就該備位儲君了。


    眾人都有這般心思,馬尚書與桓侍郎府上自然人流如織,都借著恭賀周王娶妃之名,與未來的皇儲與太子妃家搭上關係。


    馬家門庭若市,來者不拒,桓家卻顯得冷清了許多。桓王妃的祖父已經入閣,自不會輕易接見下麵的官員,而王妃的親兄長也是孤僻冷淡的性子,鎮日隻在都察院值班,早出晚歸,不肯與人交際。


    如此對比起來,王妃桓家的風評倒好過了馬尚書家,世人多說他家門庭清貴,不汲汲於權勢,將來做了外戚定然也不會幹政。


    桓侍郎是個好名的人,聽著外頭的風評,就越發要約束家人做出清高之態,這麽一來倒是上下清靜,也叫桓淩放心了幾分。


    家中安靜無事,他正好可以把心思投在會試上,投在他即將入京考試的師弟身上。


    隻是宋時為了避開接他入京的禮部官員,刻意將赴京的日子拖後了些,桓淩從正月等到二月,等到河開春暖,才終於收到了福建會館送來的短箋:宋時與武平本地的舉子們一道包船上京,二月初一正好進京。


    不過進京之後宋時就不能來找他了,因為他兩位兄長也進京應試,如今已包了往年常住的客棧房間,他進京之後也要投奔兄長同住的。


    ——他臨別時叮囑宋時早些進京來歇著,這師弟竟有自己的主意,不聽他的,真該教訓一頓了。


    桓淩這麽想著,在妹妹成親時仍含著幾分愁色的眉頭卻舒展開,含笑收起紙箋,趁著休沐日找到宋家兩位兄長住的客棧,親自請二人到他為了宋時備考居住而提前租下的院子裏住。


    宋家兩兄弟雖然從父親和弟弟的家書裏知道桓淩待他們極好,可畢竟兩家退過親,那原本該當他們弟媳的姑娘如今成了王妃,要他們住在桓淩備下的院子裏,兩人心中始終有些別扭。


    然而桓淩立意要請他們,自然不能給他們推托的機會,指著宋時說:“兩位兄長自己縱然不想隨我回去,便不想讓時官兒清清靜靜地複習麽?他好容易考了福建的解元,若是因為吃住不好,精神不足,考到了三甲裏頭,豈不辜負他一身才學,也辜負了他鄉試解元之名?”


    提到弟弟這個死穴,兩位做兄長的就什麽也說不出了。


    他們的天賦隨了父親,考到舉人都費力,更不敢奢求會試上榜,每年考一回不過是自己安心。但時官兒跟他們不一樣,這孩子可是個神童,雖然前幾年耽擱了幾科沒下場,可這一下場就考了解元回來!


    福建的解元!


    何止比北直隸的難考數倍!


    時官兒能考到解元,那是何等天份?他們自己受點委屈也不要緊,卻怎麽能讓時官兒因為住得不好,再耽擱一科!


    宋氏兄弟為了弟弟委委屈屈地答應了。桓淩親自將他們帶到那座小院,又奉上幾本他回京後為宋時搜羅的程文和製藝名家編篡的新闈墨集,請兩位兄長安心複習。


    順便,二月初一福建舉子進京時,也把宋時接到這院子裏。


    他剛回都察院當值,妹妹又新成了王妃,十目所視,不方便請假去接人,有兩位兄長去接時官兒,他也放心多了。


    宋家兄弟被他趕著搬了家,又答應他把弟弟也接來這小院同住,晚上他走後,兄弟們坐在窗明幾淨的堂前說起話來,才都有些納悶地說:“咱們才是時官兒的親兄弟,怎地叫他安排這一天,倒覺著他比咱們更親時官兒似的?”


    他白天是不是還叫了聲時官兒?


    都退了親了,這大舅子還拿自己不當外人呢!


    兩兄弟又不滿他對自家弟弟太親熱,又有些慶幸弟弟在朝中有這麽個可以依靠的朋友,自家兄弟間抱怨了一陣,仍是聽著桓淩的安排,二月初一便到城門口接宋時。


    沈主席和趙悅書等從武平縣同來的舉人見著他兩位兄長親自來接人,都羨慕不已。宋時這麽大人了,見兄長還像接孩子一樣來接他,倒有點不好意思,辭別同行的福建舉子之後便問:“兩位兄長不在客棧複習,怎麽想起來接我了?我也在京師住過幾年,比兄長們還熟悉地方……”


    他大哥抿著嘴角,故意作出幾分怒色:“我們早不住客棧了,你那好師兄前幾天硬把我們拐到他租的院子裏,還叮囑我們一定來接你,住到那邊好清靜複習……”


    宋二哥也同樣懷著怨憤,從鼻子裏“嗤”了一聲:“這還用得著他囑咐?我們當哥哥的不知道接弟弟?鬧得好像他跟你比咱們還親似的!”


    他這幾年跟師兄天天住一座院子,確實比哥哥都親了點兒。


    宋時不好意思說實話,就哈哈笑了幾聲,問道:“桓師兄今天當值麽?我在路上聽說桓師妹嫁作周王妃了,師兄也回翰林院了,回頭還得買些什麽賀他一賀。”


    二哥嘖嘖歎道:“你這一見麵,不問兄長們如何,倒先問你那無緣的舅兄,可見福建這幾年是叫他收買了!早知前年父親回京大計時就留你在家裏,我們兄弟跟著南下,省得一個弟弟叫人拐走了!”


    宋時聽到這個“拐”字,莫名有些心虛,連忙板起臉嚴肅地說:“我跟爹在福建,自然一心想著娘和兄嫂、侄兒侄女們,怎麽會給外人拐走!”


    絕無此事!


    他跟小師兄是清清白白的師兄弟關係!就是打算聽父親的話跟人家義結金蘭,也是不入族譜的純潔義兄弟!


    宋大哥叫他一番極正經的剖白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受了什麽刺激。思來想去,還是罵二弟一句沒錯:“時官兒一向親著咱們,哪兒這麽容易叫人騙走的?你說這個做什麽?瞧把孩子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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