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的手在外頭凍久了,觸手冰涼。宋時便將那手揣到圍裙裏焐著,頗有些感慨地說:“都叫當今皇子摸著同居一府了,咱們還用瞞著誰來?你知道今日熬堿用的草木灰是誰送來的麽?”


    聽到皇子二字,桓淩腦中簡直想不到第二個人,訝然問道:“難道是周王送的?周王殿下來找過你麽,難道是要你為他說情?”


    雖說周王是他妹夫,可論起親疏遠近來,還是入了家門的弟弟親,他此時顧不上想周王會不會被人拿住把柄,隻想著宋時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翰林編修,怎麽經受得住朝中黨爭風雨?


    上回當著滿朝文武為他作證,就已經傷了時官兒的名聲,再落個摻合儲君之爭可怎麽好?


    他眉頭微擰,下意識想去碰宋時的臉,手卻卡在圍裙裏,一時抽不出來,反而被宋時調笑地拍了拍臉頰:“不是周王,是他弟。”


    齊王?魏王?二王如今都還是在上書房念書的年紀,尋常無事不能出宮,怎麽會撞上宋時?


    他抬眼看向宋時,微一挑眉,宋時便知道他想問什麽,在他臉上輕輕擰了一把,含笑解答:“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頭發都束上去了,帶著一群雌雄難辨的內侍,我估計是齊王。


    他可不想叫桓淩知道自己去求子,隻說了後頭與齊王本人見麵的事:“我昨日去買灰,回來路上和他撞見,被他請我到酒樓裏吃了頓飯。不過他沒正經通名,隻說自己叫張二,今日派人送冬灰和石灰來,也是跟你家管事留言說是張二公子所贈。


    “不知他怎麽打聽來咱們家地址的,不過也不必理他,隻當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張大俠吧。”


    桓淩叫他這聲“大俠”逗得忍俊不禁,偏了偏臉貼在宋時掌心裏,含笑說道:“你說得對,哪有皇子特地在路上攔截大臣的?必定是個意氣豪邁的大俠,咱們隻在心裏謝他一謝,不必多想。”


    周王在部院行走,都沒敢公然結交大臣,齊王一個還沒成親沒授職的皇子敢在路上堵翰林,可是有些心急了。


    等到宋時的堿餅晾出來了,桓淩便先問他要了幾塊形狀圓實、雪白細膩的帶到都察院,要拿去院裏分與相熟的同僚。


    他與宋時解釋道:“齊王那天能舍下麵子親身在街上攔你,隻怕對你的興趣不淺,一日不把你納入麾下便不肯罷休,甚至可能在外頭放消息,說與你早有交情,送過東西與你。你好好兒的翰林編修,編出這本大典,養足人望,便足以從侍講、學士一步步踏上去,何必卷入皇家事?


    “咱們隻說是有位自稱姓張的大俠給我家送了些上好的冬灰,家裏自己熬製成了幹淨可靠的堿麵,拿去與同僚共享。這消息傳開,外人不會想到齊王,而他自家知道你住在我家,自必能想到我所說的‘大俠’就是自己,以後也不會再借著張二的身份與你結交了。”


    畢竟一個皇子當以端重為上,怎麽肯傳出“俠”名來?


    宋時倒不在乎他拿幾塊堿餅,反正偏院裏還晾著滿架子餅,不耽擱他做實驗。


    不過,對於桓淩過於樂觀的思路他倒不敢苟同,雍正王朝裏的老十三不就叫“俠王”嗎?宋太祖還創過太祖長拳,“千裏送京娘”,萬一齊王也安心做個俠王呢?


    桓淩聽著“俠王”二字,不禁輕笑,朝他頭上揉了一把:“你也知道是宋太祖,宋太祖是武將出身,在柴世宗崩逝後黃袍加身遂得天下,咱們朝中這些皇子可不是……”


    大鄭朝政清人和,皇位穩固,又是父子世傳的江山,皇子們自幼有翰林學士講學教導,怎會想做什麽“俠王”?


    更不要提“黃袍加身”這四字。哪個敢有這樣的心思,哪怕再是得寵的皇子,聖上與國法也容不下他們。


    他含笑搖頭,拎著堿餅子去了都察院。宋時自己熬的堿,索性也別光讓他送人,自己也拿了一簍帶去翰林院,當作特產從掌院學士送到自己同僚兼刻版學生的庶吉士們。


    他是為了方便在坩堝裏燃燒扣出的迷你堿餅,雪白可愛,隻有化妝鏡大小,比外頭賣的堿餅好看得多,得了他的堿餅的人還要打趣幾句:“這堿餅都比別人精致,斷不能隻當普通的堿塊,不知該是叫三元堿還是翰林堿?”


    叫碳酸鉀。


    宋時憐愛了一把這個注定無法在大鄭朝流行起來的名字,對眾人說:“這堿也是一位少年俠士張公子送的冬灰熬煉成的,還是叫‘張氏堿’的好。”


    張氏堿這名字可遠不如三元堿、翰林堿響亮,簡直跟外頭店裏賣的一般普通。可惜宋時咬死不肯冠名,眾人說笑一陣便都散去了,唯獨幾位庶吉士覺得張氏堿這名字簡直俗到能拉低翰林院的清華品格,一定不能忍,於是替他在張氏堿當中加了個“俠”字,改名為“張俠士堿”,又為他描述中鮮衣怒馬的少年俠士作詩作賦。


    少年學劍術,挾技入京都。擲金如揮土,重義複輕軀。策馬遊塞上,斂衽事名儒。豪宕任俠義,何愧劇與朱。


    得以這樣的俠士之名命名,才能稍保住他們翰林院宋三元製出來的堿的格局。


    諸位庶吉士們為宋時操碎了心,寫詩作賦,還都照著古韻編,貼向漢唐俠士盛興時的氣韻,把一個他們都沒見過,其實也根本不是俠士的少年俠士寫得恍若秦漢時的劇孟、朱家、郭解等名俠一般。


    這些詩文輾轉傳到宋時耳朵裏,他自己都不敢認這詩文裏寫的是齊王。


    回到家跟桓淩分享了一下這些詩詞,桓淩也嘖嘖感歎:“翰林院中果然多才子,想法也不同。我與三法司諸同僚說起有俠士給咱們家送冬灰時,倒有不少人提醒我查清那俠士身份,以免他是什麽土豪、大盜,借著送禮的機會打探咱們家布局,將來好翻牆作案呢。”


    畢竟這灰又不值錢,平白無故打聽得他們家住在哪,又隻買兩車灰送到家,怎麽看都不正常,更像騙子、巨盜,趁他家失勢,家裏人口少,趁機搶掠一番。


    幸虧這時候正審著馬尚書,大夥兒忙累得不願平白多添事務,不然刑部那邊還真能派出幾個衙差到家守著。


    搞法律的跟文學小青年的思路差別還真大。


    宋時差點笑出聲來,擺著手說:“你這些日子吃的好、睡的好,我摸著你也沒‘瘦伶仃減盡腰圍’,怎麽翰林院都當你是個受盡委屈的小可憐兒似的?還有巨盜敢欺從四品僉都禦史家?”


    他險些上手摸摸桓淩的腰,不過想想摸完之後要被他摸回來,自己又怕要吃點虧,如今藥還沒做好,便忍住了衝動,那手在空中一收,做了個抬手招呼的姿態:“來幫我算算我這兒要用多少堿配上多少石灰鍛燒最合適。我這兒有個配比的方子,配好這兩樣藥就擱到我家裏送的那個厚鐵鍋裏燒了。”


    他倒不是不能自己算,不過桓小師兄算術好,他依賴慣了,什麽事第一時間就想著他。


    再者兩個人過日子本來就該有商有量,他要丟下桓淩自己一個人神神秘秘地弄這些,反而弄得兩人生分了。不如就大大方方地把東西交給他,再教他一些自己能理解的化學知識,萬一講到他自己不懂的呢,就照本宣科,說不定桓淩理解的比他都快,將來還能反過來教他。


    他講什麽,桓淩就乖乖順順地聽什麽,讓算哪個算哪個,讓怎麽算怎麽算,竟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問。他這麽乖巧,宋時簡直有些過意不去,將稱量好的堿末與石灰混合融煎,一麵攪拌著一麵問他:“你都不問我一句,怎麽知道這法子的?”


    雖然他要問了才是讓自己為難,可他這樣一聲不問的,宋時良心又隱隱作痛,忍不住要多事問他一句,為什麽完全不懷疑自己。


    桓淩隻淺笑著看著他:“也沒什麽可問的。你不是一向如此,什麽都懂麽?從你小時候就以神童知名,後來在我家住時,又熬出別人都想不出的驅蟲藥劑。還有如今京裏盛行的薄荷香露,你回家後製的那些肥料,在廣西弄的梯田引水渠、太·祖玻璃,福建的羊皮救生衣、印刷術……”


    他一樣樣地數過來,聽得宋時額頭微微冒汗,感覺自己有點太高調了。


    現在有三元光環護體,弄出什麽倒都好解釋,小時候的發明好像是有點多了。幸虧也隻有一個小師兄跟他同住,要是大人多留意留意他,說不定有猜測他……


    桓淩一一數落了他這些年的發明,靜靜凝望著他,看得宋時有些心虛了,才輕歎一聲:“我怎麽敢問你呢。佛法中說你這種是宿慧通,我怕問多了,你真想起前世因果,有什麽別人在心中,或是一心向佛的大德高僧……”


    那他以後還如何留在他身邊呢?


    桓淩靜靜而立,身形中竟然透出一股寂寞蕭瑟之意,宋時叫他一番表白正中心口,險些扔下一鍋氫氧化鉀、氫氧化鈉和碳酸鈣溶液去把他抱在懷裏。


    幸好他手裏的玻璃攪拌棒及時響了一下,勾回了他的神智,沒造成翻鍋的嚴重後果。但他本能憐香惜玉的衝動還是沒被壓製住,對著桓淩堅定地說了一句:“沒有別人。”


    上輩子也沒有別人。


    不是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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