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主理的選秀,終究也選到了他身上。


    德妃早為愛子齊王忠選定了魏國公嫡女王氏為正妃,容妃為魏王恕精挑細選了三輔李勉的侄孫女李氏為正妃。周王雖未參與選妃,卻由聖上親賜下了禮部右侍郎王士嘉之孫王氏與左僉都禦史李鬱之女李氏為妾。


    德妃與容妃雖然親自挑了可心的媳婦,見得聖上指婚,卻也有些意難平。


    齊王先向聖上請命撫邊,而得了巡撫之權的卻是周王;周王母家已垮,賢妃被勒令閉宮禁足,竟然仍能得聖上賜妾;周王在宮中獨住重華宮,二十歲才因母家獲罪被貶出宮,而齊王才選定王妃,便已定下了出宮開府之日。


    而魏王雖定了王妃,卻不許當時成親,仍須等年滿十六成親開府,才許到朝中學著辦差。


    德妃在宮中為兒子抱委屈,齊王自家卻仍躊躇滿誌:“母妃不必多想,皇兄如今已出京,三弟年紀還小,朝中便隻有我一個皇子。我做成的功業多了,父皇與眾臣看在眼裏,自然比遠在邊關的兄長強。”


    再說如今邊關從前由馬尚書一係把持之地,如今多半兒換了與他外家有親眷的舊將,自然會替他盯著皇兄動靜,萬事他們都能占個先機。


    卻不知他出宮之後到哪一部領差,到時候大朝會上,宋三元見他立在玉階上,會不會驚詫,驚訝那位仗義疏財,叫他佩服得在同僚、友人間宣揚的張俠士竟是當今齊王?


    他這些小念頭無人知道,但有一句話說得極準——周王出京,他就是朝中唯一的皇子,也是朝中勢力最雄厚的皇子。相比之下,魏王母家雖有位曆任三朝的閣老,卻已病逝,朝中門生弟子又都是文人,起起落落,比不得他們這些勳戚百結百年,勢力深厚。


    他比周王隻差在晚生了幾年,不是皇長子。可周王也隻是庶長子,隻要國中有嫡子在,庶長就不能繼位。


    從前周王占長、賢妃得寵,外家與嶽家占了文武兩係權勢,若議起立後之事,最可能得利的便是賢妃。而如今桓、馬二家接連失勢,兩家家主一歸老一流放,周王也要出京,便是朝中再議立後之事,又有誰會支持賢妃?


    上表請立周王為儲的折子銷聲匿跡,都察院中卻很有幾位禦史上了聖上立後以穩定後宮的折子——


    不隻是請立德妃為後,更多的卻是以容妃出身清流,才德可式天下,請容妃為後的。


    德妃雖然掌管宮務多年,位比副後,可畢竟是勳臣之家出身,容妃的伯祖父卻是曆任三朝的老臣,子弟遍布朝中,不必收買便有人主動為之上本請命。


    但齊王年長,眼下要成親,魏王卻還年幼,從兩位皇子的身份比較,德妃又勝了一籌。


    滿朝似乎都已忘記了即將出京的周王,都在較量著哪位皇妃更適合入主中宮,惟禮部還按部就班地安排著周王納妾之禮,將王氏、李氏同一天送進王府。


    這就是父皇指給他,要他帶到邊關的人。


    王氏容貌端莊,性情溫厚,李氏笑靨如花,善體人意。周王心有所係,王妃又有孕在身,成禮之後便要離去,兩人也不曾強留他,反而極是體貼地要親去侍奉主母。


    待他回到桓王妃殿中,王妃卻又親自勸他,叫他為著聖上的心意、為著兩位侍郎、僉都禦史的麵子也要好生安頓二人。


    周王有心留下來多安慰她,但在她的大義規勸麵前又有些無力,隻得答應下來:“你好生照顧自己和咱們的孩子,我明日再來看你。”


    主母寬和,妾室柔順,倒也是個安穩和睦的王府樣子了。


    周王想起自己初選皇妃時,想學太·祖與慈聖太後般“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心情,再看看如今與元娘恍若君臣相敬,又添了兩名妾室在府,也隻能長歎一聲。


    他進宮去謝父皇指婚,兩名妾室由元娘領著到賢妃宮中見禮。新泰帝問他覺得兩名妾室如何,他便都答了個“好”字,別的亦說不出什麽,隻能感激父皇關愛。


    說罷這些,又向天子請旨:“桓氏有身孕,王府中事務繁雜,恐怕無力打理,兒臣想留下李氏服侍王妃,隻帶王氏出關。”


    王氏身材豐潤,想來體質更佳,能經得起出塞之行;李氏出身禦史府,自必受過長輩嚴訓,主持得府務事務。如今王妃有孕在身,要人陪伴,將來要生產時也須有人幫著打理府中事務,總得留一個人在側服侍。


    再者,當日父皇也說要點一個人陪他出關,想來也有這般思量吧?


    他仰首望向父皇,新泰帝微微點頭,說道:“朕為你禮聘淑女,自然是為了服侍你衣食行動,打理內宅,你安排便是。過幾日你要出關,不必多帶王府僚屬,朕已挑好了伴你出行之人。”


    殿前太監總管一甩拂塵,高呼:“宣右僉都禦史桓淩上殿!”


    聲音層層遞出去,一身整齊朱色官袍的桓淩便從殿外走進來,撩袍跪向殿上君王與皇子,口稱“臣見參見吾皇萬歲,參見周王千歲”。


    周王原以為父皇之前要挑人陪他出行,是要給他指妾室的意思,卻不料指的不是女眷,而是王妃的兄長,也是一道奏本把他外祖父劾倒的鐵麵禦史桓淩。


    他對著元娘有一腔少年深情憐愛壓過其他,但麵對這位舅兄時其實有些尷尬。然而除他之外,那兩人都是麵色如常,仿佛之前的彈劾都不曾發生過。


    新泰天子指著桓淩說:“當日桓卿曾出京曆巡邊關,可為你做個向導。你到邊關是為穩定邊軍,不可冒險,不可貪功求勝,萬事鎮之以靜,求得邊關穩定即可。”


    殿下的桓淩也似早知道這番安排,沉穩地說:“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計生死,照顧好殿下。”


    新泰帝點點頭,又吩咐愛子:“朕已命人在漢中安排了王府,你們先安頓下來再緩緩而行。如今兵部右侍郎楊榮正巡撫陝西,到那裏他自會迎接我兒,你多聽二卿之言,不可任性。”


    周王垂頭應道:“兒臣遵命。隻是……”


    既有楊侍郎在陝西向導,又何必一定要讓桓淩做向導呢?父皇豈不知他彈劾了馬家,致令他外祖父與舅父、表兄都流向雲南,他如今見著這位舅兄……心中總難免想起外祖與舅父、表兄們被流放出京之事。


    天子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吩咐桓淩下去,把兒子叫上來教導:“我皇家是君,馬家與桓家皆是臣,臣子之間難免有權勢、利害之爭,而為君之人該如何抉擇?”


    自然是親賢臣,遠小人……遠罪人。


    馬家之罪明明白白擺在那裏,貪害的是他鄭氏的江山和百姓,無論哪個禦史、哪名朝臣得知,都有彈劾查處之責。桓淩雖是天家姻眷,唯其不將自己當作姻眷,隻為國事而爭,這份純臣之心才難得。


    外戚可抑也可用,端看其心思行事而已。


    這是周王自幼受的教導,不必聖上多加點撥,心中自明,低歎一聲:“兒臣也有私心……”


    “豈止你有私心,馬嚴也有私心,並不曾全心為了你。”新泰帝將桌上一疊文書推到周王麵前,淡淡道:“當初桓淩彈劾兵部,尚未觸及真正的罪狀,他便已不顧你與桓氏的婚事,尋人到福建搜集桓淩錯處,又收買禦史在大朝上彈刻桓氏祖孫,有些是你親眼所見,有些是後來三法司查抄馬府,搜得文書才知……”


    那天朝上因有宋三元力證桓家清白,馬氏彈劾不成,竟派人去福建尋他的錯處。那去了福建的人搜不到桓淩貪贓枉法的證據,竟把他到汀州府就任時未曾先去汀州,而是在武平救災一事當作罪狀留下;還以自家所行之事誣人,給他編造個在福建舉試中作弊,才令宋時得了解元的故事。


    若非先查出武舉舞弊案,他家不敢提此事,怕觸動聖上之怒,隻怕早已令人上本誣奏了。


    別的也就算了,科場出了舞弊案,哪次不是要殺得人頭滾滾?


    幸得宋時在武平辦過講學大會,早早傳出儒學名聲,他今年又看過卷子,深知這臣子的才學深廣,堪當狀元之才,不至誤會。若然他隻是個普通進士,桓淩又是個失了祖父倚仗的禦史,兩人被牽扯到這樣的案子裏,又是怎樣的下場?


    他們陷害桓家時,又可曾想過周王妃正是桓氏女,桓家出事,周王也要受牽連責難?


    他們……他們應當是想過的,所以母妃當日才會勸他與桓氏離婚。周王身上冷汗涔涔而落,還未出京,仿佛就已感到了塞上千裏寒風吹入胸腔,悶得他輕咳了幾聲。


    新泰帝怕他受寒,忙吩咐首領太監尋禦醫來看診,確定了他身體無恙才放心地說:“你從小生在深宮,長在婦人之手,許多事自是看不到、想不到,也該出去見識世事了。桓淩畢竟是你王妃的兄長,必定一心為你的,有他在側,朕也安心些。”


    周王伏在他膝下,哽咽著應道:“兒臣明白父皇苦心,絕不敢辜負父皇期望。隻是往後兒臣不能在膝下盡孝,望父皇多珍重身體。”


    這一趟謝恩過後,便有聖旨跟著傳到府中,定下行程和親王出行的儀仗。


    如今周王府內院多了兩名妾室,收拾行裝、管理府中內務都有人搭一把手,整頓得井井有條。外務如今有王府長使打理,不多久便備好車輦和一應出行之物。元宵長假才過,他便進宮辭行,又主動命人請桓淩與他同乘一車,將兩列車隊並作一列。


    車輪滾滾輾過長街,頂著晨起霜寒駛出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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