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閣老頗有些好奇地問:“這是傷藥?就如同白藥一般內服外敷?”


    不能內服!有毒!


    用無名異和生石灰炮製出來的,比石灰藥性還烈,必須加百倍千倍的水化開再用。喝是肯定不能喝的,不然會燒壞腸胃,頂多是或含漱。外用可以消傷口沾染的刀兵、汙物之毒,清洗創麵、膿瘡,還能治治皮炎、濕疹;內用就是治口瘡、潰瘍、齲齒……那個痔瘡。


    不過若吃了牽機之類劇毒,拿這藥調成淡櫻桃紅色服下去,再摳喉催吐,不光能吐出毒物,也能解胃中殘毒。


    中了毒喝點這個洗胃,總比喝金汁強。


    總之這藥重要的功用很多,治痔瘡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項。


    張閣老驚歎道:“這藥竟還能解牽機之毒?當真有效?”


    宋時道:“無名異本身就是極烈的石藥,牽機這類草木提煉的毒藥遇之即腐,所以能解毒。但這解毒也是要先催吐,剩下一點這藥恰能洗去那些殘毒,又不至藥性太大而傷了腸胃。不然兩種毒性積在體內,隻能壞得更快。”


    那也是難得的良藥了。


    且這些日子朝中為著馬尚書下獄後留下的兵部尚書、山東左布政等位子連推了幾場,彈劾文書飛如雪花,如今兵尚之位還懸在左右侍郎間,沒爭出個結果。如今急得他口舌生瘡、牙齒腫痛,都要把冰片、青黛當飯吃了,若得這藥管用倒是個好事了。


    張閣老摸了摸腮,厚著臉皮問學生:“果然是良藥,你當初配了多少?”


    即便沒有送別人的,也得有孝敬老師的。


    宋時從家裏分裝了一小瓶高錳酸鉀,寫了個說明書,一並裝進錦匣送給張老師。說明書不光有用法、禁忌、適應症,還調出合適的顏色塗在紙上,注明不同顏色如何應用——這個藥的用法太複雜了,還有強烈腐蝕性,他怕光說說回頭老師忘了,還是配上說明書的好。


    張老師叫人把盒子收到內室,含笑誇道:“人道不為良相,即為良醫,你學得倒多。”


    沒辦法,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學啊。


    宋時苦笑著領了他的誇獎,又聽老師指點工作。他如今在院裏編書教學,是個與世無爭的清淨位置,張閣老除了提點幾句事關他本身的事外,也不與他談政事,隻問他如今編書編的如何。


    還是在編《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齊、北周、隋朝都已編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間史料。


    編這種典章其實有點枯燥,並不像普通史書那樣以人物、事件入手,還能看出點趣味。他現在正編的宗藩典就像會計、不,頂多就是個會計助理,登記某某職位職稱幾品、封邑多大、能娶幾個妻妾,核發工資多少之類的。


    而且前朝記錄有時還是有錯的,得多找幾份史料對照查證。


    這部大典起碼得是個《永樂大典》級,說不好還能趕上《四庫全書》,又不是電子版能隨時改寫,一但寫錯就得影響後世不知多少曆史學家、考古學家了,怎麽敢不小心?


    他當初考個狀元也隻看了《通鑒綱目》,如今卻是連原本的《資治通鑒》都按著手下正編寫的朝代看了一遍,更不用提二十二史了。


    也就虧得他是學曆史出身,大學寫論文時也沒少查資料,知道怎麽從起居注、編年史、斷代史裏挖需要的史料,不然工作時怎麽節省出時間來幹私活?


    大家雖然都是朝卯晚未的點卯上下班,可他的工作效率還能更高些,擠出時間學現代知識。雖然學的也就是個初中數理化吧……


    不,其實連物理都還沒工夫看呢。


    他心中微微感慨,在老師麵前卻不提這些,隻說自己一心編書,不敢懈怠,如今正整理著唐初九品封爵該給賜的食邑、隨扈、爵祿、品階、命婦封號之類。


    這九等封爵,第一等便是王。


    周禮曰:唯王建國。皇兄弟、皇子皆封國為親王,食邑萬戶,正一品……


    他兢兢業業地背書,在老師麵前充好學生,張閣老卻叫他這句親王封國擾得有些心亂,擺了擺手道:“你能勤謹編書就好,若再有什麽讀書心得也可回來與為師說。”


    這就是要放他回去了。


    宋時心下一鬆,含笑答道:“學生明白,學生在家時也教導幾個侄兒,教學相長,也有許多新領悟。”


    張老師原本要叫他回去了,聽說他有新領悟,忽然想起他在福建連辦了兩屆講學大會,到了京裏卻沒辦起來,感歎了一句:“今年朝局不安,卻不是辦講學會的好時機,可惜了。但願明年一切安穩下來,得些工夫清清靜靜聽一聲講學。”


    老師太高看他了,他從來也沒講過學,就是個主持人而已啊。


    宋時連忙解釋:“學生隻僥幸中試,又不是經年治學的名儒,怎麽敢提講學兩字?往年辦講學大會,都是請地方名士來講,學生隻居中主持而已。”


    京裏是名家聚集的地方,但大儒不是在翰林院當著學士,就是在國子監當著祭酒、司業,他一個六品編修也請不動啊。若放著學問好的前輩不請,反而請了後進,那還算什麽論壇峰會,不就跟大家平常聚在一起講學論道的普通文會一樣了麽?


    張閣老笑道:“你怎麽請不動?別人請不動,你若來請麽……”


    連他這個老師都想試試。


    他一年到頭忙於朝政,吏部所經派係之爭更格外激烈,若能有機會聽聽講學,不問俗事,也是難得的放鬆消閑。不過兵部見空著一個尚書位,光為推舉這個新兵部尚書,便足夠朝堂爭上一陣子了,便是真有講學他也無暇前去。


    他搖了搖頭,歎道:“你先回去吧,好生編你的大典,你兄長的事已交待下去了,不必擔心。”


    宋時回去後,張閣老便回到內室,親自打開了他那藥匣子——打眼便看見上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說明書。


    說明書上的字是以他那宋氏印法印出來的,工工整整,筆致纖秀,竟還塗了顏色,教人按著顏色配出不同濃度的藥水。匣子裏又配了極小的瓷匙和玻璃盅,供人從瓶裏舀藥,處處精致可愛。


    這學生做什麽都精致,怪道聖上指名叫他為周王印書。


    張閣老頗有些得意,看罷說明書,便舀了幾粒紫黑色晶針般的藥粒,叫人打來涼水漱了一回。


    也不知是這藥真管用,還是數日後兵部右侍郎楊榮主動退出爭奪,請命到邊關研究抗虜對策,終令兵部尚書之位落定一事教他心胸舒暢,身體自然轉好,漱了幾回後,他口中瘡腫還真都消了。


    果然是好藥!


    他的得意門生孝順的藥,就是與外頭粗粗炮製之物不同!


    張閣老簡直想出去顯擺一番,可他畢竟是堂堂閣老,炫耀得意門生的文章也就罷了,炫耀學生會製藥卻不是什麽好聽的。不過這學生的藥是在桓府煉的,桓淩自然也跟著幫過忙,尋桓淩他老師說說倒不要緊。


    然而他說了之後,呂閣老卻是一片沉默:他的徒弟沒有張次輔的貼心,沒給他送過藥。


    張瑛看他這神情,倒有些後悔在他麵前炫耀,安慰道:“我這也是舍著老臉硬要來的。原本子期也不過是提了一句他跟桓伯風因何同住之事,沒想過要送藥——”


    呂閣老輕咳一聲:“咳,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便有些隱疾,也自然也是尋禦醫,怎麽好跟晚輩要藥……”


    但跟同輩要就不一樣了,他有些隱疾,正好這藥對症,張次輔手中既然有藥,萬望借他些個。等他什麽時候麵皮厚了,尋自家門生要來,再還給他就是。


    張閣老忽然有些後悔過來炫耀這一趟,但首輔有疾,同僚這麽多年,怎麽好坐視?所幸他如今口中腫痛已消,索性大方一點,連同匣子一道送給呂閣老,又趁這機會最後顯擺了一下學生對了這座師的用心。


    看看這說明書,尋常人縱知道送藥,哪有將用法都寫得這麽周到剔透的?


    呂首輔在後生晚輩麵前要端長輩架子,在他麵前略無顧忌,反口調侃次輔:“你我差不多也能算兒女親家了,你與我炫耀這些又和炫耀我弟子何異?”


    他們兩人雖然原本也十分親厚,不過弟子之間成了這樣,幾乎如同兩位閣老結了親家,往後關係隻能更親昵。


    畢竟少年情熱,桓四輔那樣硬直的性子,也隻能隨了他們,他們這些老人也是拗不過的。


    呂閣老含笑搖頭,從瓶子裏舀出一勺藥,看著那紫晶的模樣,感歎道:“這竟也是藥,細看著倒似天生的寶石一般,怎麽這樣好看。似這等藥,貢入宮中都足夠了。”


    他拿回去試了試,竟也和張閣老一般感覺到了成效,越發覺得神異難得,甚至生出了幾分桓宋二人自己進藥,好挽回些當日朝上互許終身,在聖前落下的不良印象。


    不過這藥是桓淩與宋時一道配製的,想來早就該送進了周王府,周王應該早有打算吧。


    他想起此事,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果不出他的意料,臘月初一聖壽節前,周王便拿著一盒桓淩送與他們夫婦的藥入宮,將這藥放在壽桃壽禮中,連同周王妃繡成的《金剛經》一道進獻父皇。


    天子先取了他進上的經文繡卷看了一遍,歎了一聲:“你何苦還送這個?”


    周王側身坐在繡墩上,謹慎地答道:“這經文的確是兒臣每日沐浴焚香,淨心抄寫,交王妃同樣用心繡成,是兒臣夫婦一片敬誠之意,望父皇莫要嫌棄此物簡陋。”


    這是周王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學刻印,親手刻出的版、印成的書繡出來的,做父親的怎會嫌棄?


    天子命人收了經卷,周王又獻上那盒藥,具言是王妃兄長與宋三元所製,治外傷破潰頗為見效,若手上生些水泡,痛癢難當時,用這東西泡泡水也能治好。


    他進的這兩樣東西都與王妃有關,新泰帝疑心他是為王妃邀好而來,問道:“惠兒進上這些,隻為叫朕寬恕你那王妃麽?”


    不……


    佛經是他與元娘一片心意,這盒藥卻隻是因為他即將遠去封地,不放心父皇身體,故而一定要送入宮中備用。他送的也不隻這一盒藥,還有他出宮後這些日子搜集來的深山靈藥,以及京中各大大醫館、藥堂秘製的成藥。


    “兒臣往日雖在父皇身邊,卻隻知盡享寵愛,未能做些什麽;日後雖想盡孝,卻也難再回來,隻有這些能略盡孝心了。”


    他連開府的銀子都捐了,母妃又在禁閉中,外家也被抄,再也進不上多麽貴重的東西,能進上的唯這一片心意。


    新泰帝輕歎了一聲“癡兒“,看著周王道:”……你也該出去見見世麵,便回去收拾東西,年後準備出發吧。對了,朕還給你挑了個人,到時候與你同行。”


    他出了宮門,新泰帝便將參奏馬尚書三十條大罪的奏章翻了出來,筆尖蘸著朱砂在紙上晃了幾圈,重重批了一個“流”字。


    周王外祖父、前兵部尚書馬嚴與家中二子、長孫流放雲南,山東布政使趙雍抄斬,家人刺配,凡參與舞弊之人一應追查到底,或流或配……


    這場遠超眾臣預期的重懲竟還不是結束,元宵節才過,宮中便連下兩道聖旨到周王府,一者命周王出京巡撫西北,鎮定邊關換將惹起的動蕩;一者則是新任禮部左侍郎王士嘉之女王氏與右僉都禦史李鬱之女李氏為王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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