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更天、三更天……


    燈殘夜漏,晚風帶露凝霜,分外沁人生寒。駱揚佇立在清風曉月下,換上了一襲舒適的月綢袍子,黑發隨意以玄色繩束於腦後,英俊臉龐陰鬱沉沉如夜色,胸口煩悶仍在,猶未能舒展。他知道自己今晚脾氣不小,也知道對她說的那一番重話,定傷得她不輕。


    可是這丫頭實在太不爭氣了!


    料理是一件多麽神聖慎重的事,無論是小點大菜、甜食鹹食,都代表著一位廚師真心想傳達給食客所能鳳受、了解、分享的美味和熱情。


    民以食為天,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論是豐厚名菜,抑或隻是鄉間小食,隻要能夠讓吃的人感覺幸福、酣暢、饜足感,就有其存在的真義與價值。


    所以他極其痛恨那些糟蹋了食物應有的鮮美滋味,違背了食物所要帶給人們滋補養身的本意,以及不把料理和食物當一回事的人。怕熱就不要進廚房,可一選擇進了廚房,就要拿出所有的真心誠意與努力來,務求手底下端出的每一道菜都能令人吃了以後,情不自禁露出幸福滿足的微笑。唯有能令食者豎起大拇指衷心說聲「好吃」,身為廚師才有其存在的意義。


    這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也是嚴責手下必須要奉為圭臬的最高原則。


    尤其婚宴,更加不比平常。


    自古以來,婚姻嫁娶乃人生大事,須經說媒、下聘、訂親、迎娶、拜堂、婚宴、交杯,方日禮成。


    而婚宴,更屬嫁娶姻緣之中,最為盛大熱鬧精采的重頭戲。


    平凡百姓婚宴以八盆菜式為多,地裏結的好瓜果好菜蔬,自家養的肥雞嫩鴨,烙幾十迭烤餅,自家釀的桃兒酒,都是席上的美味。


    中戶人家婚宴多備上十二道豐美菜肴,自涼菜、前湯、熱食、香炸、清蒸、烘烤、雞鴨魚肉鮮蔬蜜果等等小食大菜輪番上桌。


    一方富貴人家則以十六道婚宴大菜廣宴親友知交,飲的是美酒甜漿,食的是山珍海味,務必熱熱鬧鬧,麵子裏子俱足。


    就更甭提大小官員甚至王公貴族,那喜宴裏的菜色更是集天下各方奇珍,舉凡燕窩、鮑魚、排翅、熊掌、獐子、頂級香菌等,皆是席上珍饉。所以如何能令擺宴的主人家有麵子,吃席的賓客俱歡顏,就大大考驗掌勺廚師的功夫了。


    他在尚未入宮主掌禦膳房前,也曾受邀主辦了幾場大獲讚賞的王府婚宴,是以他知道越在上位者,越是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既要有傳統大菜,又想有創新奇饉,好於席上能夠大大炫耀一番。


    所以皇家婚宴,並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簡單的。


    而且她東家酒樓的一十八套大菜就算再了得,再能滿足江南人的口味,可若想征服吃遍天下美食的皇親貴族們的胃口,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惱的便是她如此不負責任,像個扶不起的阿鬥,凡事不思積極進取勇敢麵對,反而裝瘋賣傻推托再三。


    哼,她當他駱某人非為她東家作嫁不可嗎?


    他臉色鐵青,越想越著惱。


    「罷了,反正東家榮辱不幹我事,生死笑罵便由她自去。」他傲然抬頭,將她那臉蛋蒼白噙淚的模樣硬生生逐出腦海。駱揚強迫自己回房睡覺去。


    第二天一早,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了一整夜,沒睡好的駱揚頂著陰鬱的臉色,不忙進內膳房,反而先到了香膳房。芳心泡了一壺寧氣安神的玫瑰枸杞茶,粉紅色的美麗茶湯緩緩斟入青花瓷碗裏,纖纖素手奉予麵前那個沉鬱的男人。


    「謝謝。」駱揚心情沉甸甸地接過茶,默默啜飲了一口。


    玫瑰的香氣與枸杞的清甜縈繞在鼻端唇齒間,他籲了一口長氣,一夜未眠的積鬱和疲憊瞬間消散不少。


    「還是你泡的茶好喝。」他微微一笑。


    「不是我茶藝好,」芳心嫣然一笑,輕聲道:「而是玫瑰解氣化鬱素有神效,總禦廚長心有鬱結,這才恰恰合了你的脾胃。」


    駱揚一怔,隨即掩飾一笑。「我哪有什麽心有鬱結?別瞎說了。」


    「哦?」芳心揚唇笑了,溫言道:「那麽就當作芳心說錯了吧。」


    他遲疑了一下。她笑而不語,徑自掀開茶蓋,再投入數朵焙幹卻依舊嬌豔非常的玫瑰花,讓熱氣蒸騰出花色花香。


    「芳心,」他突然嚴肅認真地看著她,「為什麽你這麽像女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倒教芳心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像女人,」她清了清喉嚨,「我就是女人哪。」


    難道看不出來嗎?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困擾地皺起眉心,「為什麽有的女孩兒就是沒辦法像你這麽聰明伶俐、溫柔婉約又善解人意?」


    芳心疑惑地輕揚柳眉。


    「有的女孩兒就是不懂得感激別人待她的好!腦袋瓜裏裝的都是豆腐渣,好人壞人分不清,還有,連一丁點骨氣也沒有!」他越說越氣憤。


    「咦?」她眨眼。


    「就不能好好爭口氣,大大幹一番讓別人刮目相看,也為自己揚眉吐氣的大事業嗎?」話到最後,他幾乎是在大吼了。


    芳心看著他橫眉豎目、憤慨火大的表情,眼珠兒滴溜溜一轉,隨即抿唇微笑。「那個‘有的女孩兒’ ……」她柳眉一揚,好整以暇地問:「指的可是那位新入宮的東家掌勺?」


    「我說的才不是東施施那個笨蛋!」駱揚像被戳中尾巴的熊般,猛然跳了起來,反應激烈極了。


    真是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閑閑地望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他,慢吞吞搖了搖頭,「唉。」


    「你歎那口氣什麽意思?」他敏鳳地瞪過去。


    「沒什麽呀,閑著也是閑著,就隨便歎一下唄。」她依舊謙和可人,一臉笑意。


    「我收回剛剛的話。」那口悶氣堵在胸口,他忍不住懊惱抱怨,「你們女人都一樣,天生難搞。」


    「總禦廚長,這話從你這位‘ 難搞大王’ 口中說出來,」她清秀臉龐閃過一抹訝然,「還真是令芳心受寵若驚呀。再說了,東姑娘獨身一人進宮來做料理,就算有通天本領,終究隻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想想也怪可憐見的。」


    駱揚的心驀地一沉,霍地起身,煩躁地道:「算了,這茶我不喝了。」


    「天氣漸漸熱了,總禦廚長的肝火倒是旺盛了不少,」芳心笑意晏晏,好脾氣地道,「不如我包些杭菊讓你帶回內膳房泡來喝喝吧,保證清心退火,說不定你就不會瞧那位東姑娘那麽不順眼了。」


    「我沒有瞧她不順眼!」駱揚說得咬牙切齒,「隻是她東施施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幹我什麽事?我堂堂一個總禦廚長,難不成還被她牽著鼻子團團轉不成?」


    芳心笑吟吟地啾著他。


    「還有,我肝火好得很。」


    「好。」她好脾氣地點點頭。


    「還有,那個笨蛋根本就不值得我發脾氣!」


    「行。」她從善如流的同意。


    然而,他到底想騙誰啊?=葵花寶殿=


    不提東施施猶可,一提到她,駱揚又開始煩躁難當、渾身不對勁了起來。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


    自昨晚到今晨,他心口一直沉甸甸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牽掛著一件事、一個人……


    一早的內膳房仍是熱鬧忙碌的狀態,駱揚緩緩踏入,禦廚們忙得滿頭是汗,不忘向他躬身敬喚:「總禦廚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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