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辦公室的門,任燚指了指凳子:“坐。”


    倆人麵對麵坐在了辦公桌前,任燚看著李颯。


    李颯性格爽朗不矯情,又有些男孩子氣,作為唯一的女性融入中隊也沒遇到什麽明顯的阻力,這點讓起初擔心和存疑的任燚放鬆不少。


    但這次發生的事,恐怕對她的影響不小。


    任燚還沒開口,李颯率先說道:“任隊,指導員找我談過了,我也做心理幹預了,其實不用這麽誇張,我沒事兒。”


    “關注你們的身心健康是我們的責任,我不認為有什麽‘誇張’的,當時的情況不應該由你去冒險,之後發生的事也讓我和指導員很擔心你。”任燚盯著李颯,“是人都看得出來你狀態不好,我不希望你用一句‘沒事’來敷衍我。”


    李颯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頭,沒有說話。


    任燚道:“他的死狀嚇到你了嗎?”那個場麵太過血腥,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消化的。


    但李颯果斷搖頭:“我以前在消防隊服役兩年,該見的都見了,我不是害怕。”


    “那你心裏在想什麽?”


    李颯再一次沉默。


    任燚耐心地等著。


    良久,李颯開口:“任隊,你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你麵前,是什麽情況?”她解釋道,“我說的不是搶救無效死亡,不是到了現場人已經遇難了,就是……就是像他那樣,前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


    這回輪到任燚靜默了,半晌,他道:“我加入中隊第二年,剛剛被允許進火場。”他回憶起當年發生的事,竟依舊曆曆在目,“有一個小區著火,我們到了之後,五樓陽台上有人呼救,是一個阿姨,跟我媽年紀相仿,她被困在防盜網內,無法逃生,火已經燒到她身上了,她一直慘叫,一直叫救命。”


    李颯屏息聽著。


    “隊長帶著我們上去,我們用了盡可能最快的速度,升雲梯,噴幹粉,夾防盜網。隔著防盜網,那個阿姨抓住了隊長的袖子,求我們救她。當時,她的皮膚已經開始炭化,頭發已經著火,我們恨不能徒手撕開防盜網,可是最後……”任燚的目光黯淡不已,“她就死在了我們麵前。”


    李颯輕輕顫抖著:“這……不太一樣,那個阿姨很可憐,但呂博青是個殺人犯。”


    “我知道你會這麽說,可你並沒有因為他該死而對他的死無動於衷,對嗎?”


    李颯抿了抿唇,輕輕點頭。


    “跟我想的一樣。有這些困惑的不隻是你一個人,這反而證明了你正在成為一個合格的消防員。”


    李颯不解地看著任燚。


    任燚正色道:“消防員每天都在麵對生死存亡,當一個人需要我們救援的時候,我們從來不考慮這個人是無辜的、還是有罪的,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怎麽救人。雖然這次我們不是為了救呂博青,而是為了阻止他傷害別人,但對生命有敬畏、有同類有悲憫,恰恰就是一個消防員最應該具備的品質。”


    李颯呆住了。


    任燚輕聲說:“一個鮮活的人眨眼間死在你麵前,如果他是個好人,你會為自己沒能救他而內疚痛苦,如果他是一個壞人,你甚至無法給自己足夠的理由為他默哀,可你偏偏是感到悲哀的。你悲哀的是生命凋零,與是誰無關,這是很正常的情緒,你不必為了這個苦惱。”


    李颯倒吸一口氣,而籲出的氣息明顯在顫抖:“任隊,你為什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


    任燚淡淡一笑,沒有作答。


    作為一個消防員所要承受的痛苦,他幾乎都承受過。


    哪一個老資格的消防員,沒有因為無能為力而在夜裏痛哭過。


    李颯抹了一把臉,沉默良久,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在調節自己,過幾天就好了。”


    “如果你還有什麽堵的地方,隨時來找我聊。指導員雖然很聰明,口才了得,但指導員不上前線,沒有我那麽了解戰士的心理。”任燚朝李颯眨了眨眼睛。


    李颯笑著點了點頭。


    “哦還有,根據我的經驗,你這次多半是立功了,等支隊的消息吧。”


    “立不立功的,我真的不在乎。”李颯坦然地說,“如果真的要給我獎勵,我想要的,任隊你一直都知道。”


    任燚凝視著她:“李颯,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想要做戰士嗎。起初我以為你是為了當幹部來過渡的,你也有做幹部的條件,但我發現你對上前線太執著了,這種執著可未必是好事。”


    李颯與任燚對望著,目光堅毅而平靜。突然,她站起身,脫掉了外套。


    當她開始脫毛衣的時候,任燚愣了一下:“喂,你……”


    李颯利落地脫掉了毛衣,裏麵穿著一件貼身的背心。


    任燚的麵色沉了下來。


    李颯轉了個身,向任燚展示了一下自己後背和肩頭的一片燒傷的皮膚,那些醜陋的疤痕就像是盤踞在她身上吸血的怪獸,襯在細致的皮膚上,更顯觸目驚心。


    任燚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颯平靜地穿好了衣服,朝任燚敬了個軍禮,退了出去。


    任燚癱靠在椅背裏,歎息。


    ----


    任燚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甚至特意用發膠抓了抓頭發,就為了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然後他離開中隊,往家裏走去。


    其實也不過一兩個星期沒回家,但任燚總覺得過了很長的時間,也許是這些日子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到他靜下心來想一想,都覺得像拍電影一樣不可思議。


    到家的時候,桌子上擺滿了飯菜,任燚一眼掃過去,全是自己愛吃的。


    他提前給保姆打了電話,保姆做完飯就先回去了。此時其實已經過了他爸平時吃飯的時間,他爸顯然是在等他。


    任向榮看到任燚,表情有一絲觸動,但又生生忍住了,嘴裏還佯怒道:“不是今天出院嗎,就不能早點回來。”


    任燚笑了笑:“我回中隊處理點時間,這不處理完了趕緊回來了,生怕耽誤您老吃飯。”


    任向榮哼了一聲:“恢複得怎麽樣?”


    任燚甩了甩胳膊腿:“屁事兒沒有了,一氧化碳算什麽,我可是老消防的兒子,我在我媽肚子裏就有抗體了。”


    任向榮忍不住笑了:“淨胡說八道。”


    任燚坐在了桌前:“爸,咱們吃飯吧。”


    席間,任向榮問起出警的經過。


    普通民眾在新聞上看到的隻有醫院的第一次爆炸,後麵呂博青挾持人質的事,上麵不讓媒體報,怕造成恐慌,所以任燚也沒有告訴任向榮,怕他更擔心自己。


    任向榮聽完之後,氣憤不已:“這些雜碎越來越猖狂了。其實按理說,以前的治安遠沒有現在好,縱火犯更多,可是現在有網絡呀,這些變態居然通過網絡湊到一塊去兒了。”


    “是啊,這是現在警察最頭疼的事,警察認為他們已經形成了教派組織。”


    任向榮深深皺起眉:“……教派。”


    “崇拜火,把燒死人說成是淨化人,非常瘋狂,這個組織在國內還潛伏者許多成員,而且可能跟十八年前宮家的案子有關。”


    任向榮驚訝道:“真的?”


    任燚沉重地點點頭:“所以我上次才急著找你了解當年的事情。”


    “但我好像也沒幫上啥忙。”任向榮搖了搖頭,“老糊塗了,是真記不清了。”


    “爸,你留下的出警報告就幫了很多忙了,我也從支隊那裏調出當年的資料了,如果不是這段時間發生這些事,我們早就開始調查了。”


    任向榮麵色凝重:“這是一件……大事呀。”


    “沒有宮家的案子,這也是一件大事,隻是現在這個牙阝教組織的水更深了。”任燚放下了筷子,“爸,其實今天我跟你說這些,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你說。”


    “從第四視角酒吧失火,到現在鴻武醫院爆炸,這幾個月發生的幾起案子,都或多或少跟這個組織有關,也都是我出警的。尤其是這次,我協助警察抓住了他們的三個人,我……有點擔心被報複。”任燚不敢跟他爸說他和宮應弦的信息早已經被掛在了熾天使上,之前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現在他不得不重視。


    他在大學的時候,修過一點跟縱火有關的犯罪心理學課程。縱火癖大概率看起來比較“孬”,男性、內向、身體素質和個人能力中下,求偶能力低導致性壓抑,縱火能讓他們體會到自己的力量通過火被放大的快感,而對火的掌控讓他們感覺自己強大,正如宮應弦所說,縱火癖大多是懦夫。


    而這類人縱火,通常不是為了殺人,對人的傷害隻是縱火附屬的。


    所以一開始他們認為,縱火癖沒有膽量來挑戰警察、消防員這種傳統意義上“硬漢”形象的男人,加上北京治安這麽好,所以他們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但鴻武醫院出事之後,任燚真的害怕了,因為那被曝光的家庭住址裏,住著他最重要的親人。


    盡管大部分縱火癖都是懦夫,但不可否認還有很多類型的縱火癖要危險得多,比如,通過縱火再滅火救人來滿足自己病態的英雄主義情節的人,比如,以火虐殺人為樂的反社會人格,再比如,教派。


    原本呂博青應該符合大概率縱火犯側寫的,他的性格、經曆、外貌也都讓他看起來求偶能力底下,可當一個人被教派洗腦之後,這些側寫就要被推翻,因為他的行為已經不受自己控製了。


    所以,任燚為難地說:“爸,在警察打掉這個組織之前,我想把你送去養老院住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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