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聲被岸邊的嘈雜湮沒了,渡船仿佛全然無聲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艙門口,小心翼翼地朝裏望了幾眼。


    艙裏侍立著七八個隨從,中間一張黑漆雕花木桌旁,坐著兩個人。


    年輕的一個錦衣華服,靜靜地望著江麵,若有所思。


    旁邊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錦衣,卻將兩隻袖子捋得老高,劈著兩條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著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氣,朗聲笑道:“幾位客官——”


    艙裏諸人都回頭來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來瞧瞧,幾位客官有沒有什麽不滿意?”老板娘說著,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齊整的牙齒,襯著抹得殷紅的雙唇,格外惹眼。


    然而幾個人俱如茫然未見,瞥了一眼便各自轉回臉去。隻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興致,依舊笑嘻嘻地看著她。


    老板娘心裏發慌,勉強笑著,又問:“茶點可還合意?”


    “沒有什麽不滿意的。”華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話打斷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張抹了幾層白粉的臉,直紅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這時,忽聽“琮”的一聲,竟有琴音響起。


    起初極低,漸漸揚起,顯見得彈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臉上最後一抹笑容也不見了,使勁咬了幾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來。


    屋裏一個侍從首領樣的人,皺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說什麽。


    “孫五,”少年衝他擺了擺手,“且聽聽。”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遠,到得極遠處,忽然有女子開腔唱道:


    “——夜來雨過,桃李將開遍”


    是個泉水激石般的聲音,清且潤的感覺,仿佛直透肺腑。


    “紅圍綠繞庭院,可惜無人見


    曉擁鏡台懶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誰言!”


    少年眼波一閃,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過頭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似乎都掠過一絲驚訝。老板娘見他們隨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靜心傾聽的模樣,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再按一按鬢角,隻覺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軟花殘,望池塘碧草


    暗淡綠窗晨朝,坐到參星高


    人情薄似輕雲飄


    奴家心中恨,向誰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輕快無倫,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鶯柳下啼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要屏息靜聽,生怕漏去了一點半點。


    然而調子陡然一轉,變得低緩幽怨起來。


    “小窗驚夢,簾外蟲聲懶


    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殘


    天道無常人道難


    奴家心中苦,向誰歎!”


    唱到這裏,聲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衝破一道隔牆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護盈盈淚


    一枕寒愁難銷,猶聞風刀摧


    休問人間理何處


    奴家心中冤,向誰訴!”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後一個“訴”字隻在若隱若現之間,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絕,讓人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仿佛也隨著起起伏伏,待到終於落定,竟不知那一點餘韻是何時飄散的。


    屋裏的人皆不作聲。


    良久,少年靜靜道一個字:“好。”


    卻不往下說,伸手往桌上端茶,孫五搶上一步,將半杯殘茶潑了,重新倒出一盞來,遞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對著氤氳水氣出了一會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卻“呀哈”一聲怪笑,對少年說:“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落在你老子手裏了,沒想到,還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話。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說:“琴好,曲子也好,裏頭的意思,就更好。你們費了這麽大的事,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到底是要訴什麽冤?”


    “那是——”


    老板娘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隔牆女子的一聲輕歎打斷了:“請容民女麵稟。”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問:“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戲都唱到這一出了,想不見你熬得住麽?”


    少年一笑,衝著牆那麵高聲說:“好,你說吧。”


    牆後先無聲息,然後琅環響動,是女子走動的聲音。又過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讓,屋裏人人都覺得眼前一亮。仿佛極年輕的一個女子,也沒有人仔細去看,隻覺得來了一陣和風似的,吹得人人從眼裏到心裏都熨貼。


    女子走到近前,從從容容地跪下,口稱:“民女給蘭王爺、大公子磕頭。”磕完了頭,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兩人,誰也沒有出言否認。


    邯翊試探地問一聲:“小叔公?”


    蘭王靠著椅背,闔起雙目,擺一擺手。


    邯翊轉向麵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視之態,視線所及,看不清麵容,隻見鬢邊牙雕般的一段頸。不知怎麽,無端地一陣慌亂,自己也想不到的話,脫口而出:“起來回話吧。”


    蘭王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連忙低頭喝茶。


    蘭王一笑,又闔起眼睛。


    女子站起來,依舊垂著頭,款款地道一聲:“多謝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轉了一圈,還是落在她臉上,此時卻鎮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乍見以為是個年輕女子,此時細看才知道不是。麵貌雖然年輕,然而眉宇間的一股風韻,卻非三十年華不可得。若單論長相,也說不上是絕色,但嫵媚之中,別有幾分亢爽英氣,看起來格外動人。


    便問她:“你叫什麽?”


    女子回答:“民女姓顏,花名一個珠字。”


    “原來你是青樓女子。”


    “是。”顏珠說:“民女以前在青樓為生。”


    “那顏珠不是你本來的名字吧?原本姓什麽?”


    本是隨口一問,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回答,不免覺得奇怪。仔細看去,才發覺顏珠臉色蒼白,眼中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動,便岔開了:“你到底是含了什麽冤呢?”


    顏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說道:“民女確實有冤要訴,卻不是為民女自己。”


    “為誰都不要緊,你直說好了。”


    “是!”


    顏珠隨手抽出攏在袖中的一方手絹,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後輕巧地一揮,順勢又收在袖中。這一個青樓女子慣有的動作,在邯翊看來,卻是十分新奇,雙眼一直跟著轉了過去,等再回過神來,已經漏過了她前麵的一句話。


    “……她是民女在樓裏時候的姐妹,後來她嫁了齊大老爺,來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攔著她的話,問:“你是為了齊家那個命案?”


    “大公子明鑒。”


    邯翊淡淡一笑,說:“這不該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該到倉平府大堂上去說。”


    原以為她會大失所望,卻隻是不動聲色地答聲:“是。”頓了頓,又說:“民女有樣東西,想要呈給王爺、大公子。”


    “是什麽?”


    “是幾本帳簿,王爺、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點頭說:“拿來看看吧。”


    顏珠走到門口,叫一聲:“紅袖!”門外候立的丫鬟紅袖進來,手上捧著一隻小箱子,顏珠打開拿出兩本雙手遞了上去:“這都是從齊家得來的,請王爺、大公子過目。”


    邯翊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陡然間吸了一口氣,來回仔細看了好幾遍,坐著思忖了半天。猛抬頭見蘭王正望著自己,便將帳薄遞了過去。


    蘭王粗粗地掃了一眼,便丟到一旁,口中說:“你看著辦。”


    邯翊又隨手翻看了幾本,將帳薄都收到箱子裏,交給孫五,吩咐他:“好好收著。”


    “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著顏珠問,“這些帳薄怎麽會在你手裏的?”


    “不敢瞞大公子,這是徐淳徐大老爺交給我的。”


    “哦?”邯翊更覺詫異,“徐淳為什麽不等我們去了,自己交給我們?”


    顏珠垂了頭,低聲說:“徐大老爺沒法子自己交給王爺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獄了。”


    邯翊臉色一變,良久,緩緩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麽罪名?”


    “說是戶籍上出了些什麽岔子,督撫嵇大老爺命人來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問:“那又是誰給你們出的這主意?”


    “是徐大老爺身邊的幕客,蕭先生。徐大老爺下獄的時候,他把這箱子偷了出來,要我在這船上等,說王爺和大公子必定要從此地過,隻有交給了王爺、大公子,徐大老爺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說的這個蕭先生——”邯翊頓了一會,“莫不是蕭仲宣?”


    顏珠很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頭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顏珠說:“蕭先生說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輕輕笑了幾聲,“他——”


    才說了一個字,船身微微一震。孫五快步走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下,回身來稟告:“到岸了,請王爺、大公子示下。”


    蘭王手按在桌上,看著邯翊笑說:“你已經得了寶貝,回去盡可以交差,還要不要去倉平?”


    邯翊一時沒有說話。


    顏珠在一旁等著,從容自若的神態中,終於顯出了一絲焦慮。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大公子……”


    邯翊衝她擺了擺手,回身對蘭王說:“還是去吧?”


    蘭王打個哈欠:“隨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麵又對顏珠說:“有什麽事,不妨到了倉平府再說。”


    “是。”顏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門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著顏珠問:“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編的?”


    “是。”顏珠回答:“叫大公子見笑了。”


    “不,挺好的。”說完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著她,仿佛在想說句什麽話才好,然而想了半天,隻說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實在未盡,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挺好。”


    聽得這話,顏珠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飛快地在邯翊臉上一繞,然後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謝大公子。”


    上了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倚墊上一靠。


    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聽到吩咐,取過一柄羽扇,給蘭王打著扇子。


    六福也拿著扇子站在一旁,邯翊衝他搖搖頭,吩咐他問孫五要那隻小箱子來。


    箱子取來,邯翊放在膝頭,沉吟著,卻沒有立刻打開。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椏搖曳,牽動了陽光。斑駁的光影掠過大公主瑤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


    這景象讓瑤英的心頭泛起淡淡的喜悅,她伸直了雙臂。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了。


    走過禦花園小徑的宮女們,都看見了花樹後麵,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隻翡翠的玉鐲,綠如春水,仿佛將滿園蒼碧的枝葉都給壓了下去。


    宮女們自然認得那是誰,卻全都恍若未見。


    瑤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時走出去,站到她們眼前,她們也會呆著目光,一臉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麽也沒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萬萬不能被掃了興。


    想是小時候的發作哭鬧嚇怕了她們?瑤英想著,不由得又笑了。


    也罷,這樣倒清靜。


    隻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來,瑤英便突然厭倦了幼年時的一切遊戲。拔鳥兒尾巴上的羽毛,折斷花枝、翻起石塊找蟲子,放出貓兒、狗兒去嚇唬宮女,這些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


    如今她喜歡獨處。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花香、鳥鳴、流雲,都能讓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點兒明白她的母親虞妃在世的時候,為何總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坐著了。


    想起母親,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來,娘親的模樣,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她有一頭極黑極濃的頭發,披下來,直垂過腰際,每天早上,要三四個宮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寬厚,一時弄不好,也從不怪嫌,隻是一手支著下巴,似看非看地瞧著銅鏡,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有時候瑤英在旁邊看著,便覺得很靜。所以在母親身邊,她便不大鬧。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宮裏忌諱提“死”字,乳娘隻告訴她“王妃去了”。她再追問“娘去了哪裏?”,乳娘不肯說,隻是給她換了素白的衣裳。


    她沒見到母親,父親在房門口便一把摟住了她。摟得那樣緊,幾乎叫她透不過氣來。後來宮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她父親懷裏拉出來。父親已經暈過去了。她那時似懂非懂,隻覺得心裏害怕,卻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好像是頭七那天,她終於知道,她是再也見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時,她才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誰也勸不住。


    又一陣風,瑤英斂起思緒,捋開額前的發絲,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腦後像有什麽硌了下,一摸,原來是壓發的金釵鬆了。


    她索性扯下了釵子。


    幾綹頭發跟著散落下來。瑤英無所謂地看了看,“叮”地一聲,隨手將金釵拋在一邊。


    她想起前幾天,也曾這樣拋下釵子。


    那時,有人歎息著替她揀起了發釵。


    她下意識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著能再看見那雙玄色緞麵的鞋子。然而身後空空地,隻有臉色木然的宮女玉兒。


    她無聲地歎口氣,斜首靠著廊柱。


    她那時從眼角裏瞥見了邯翊的身影,便沒有回頭。


    邯翊隔著廊柱,與她並肩坐了。


    他問:“作甚麽一個人躲在這裏?”


    她不響,過一會,轉過身來。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張臉,另半張臉則被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著眼睛,依舊是一副仿佛漫不經心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總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時候,聽見朝臣恭維:“大公子氣度非凡”,也有的時候,嬪妃們暗地裏議論,會說:“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隻有在白帝麵前,他才顯得恭謹些。


    然而有幾次,她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難以掩飾的傲意。她想連她都看出來了,閱人無數的父親,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視若無睹,眼神平靜如無瀾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問:“鳳秀宮等著你開筵,為什麽不去?”


    她皺皺眉,“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麽意思?”


    一句話,就像是將時光扯回了好幾年,又成了那個任性的小女孩兒。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頭發,就像她小時那樣。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了片刻,將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


    “其實……”


    他這麽說了兩個字,卻又停下不說了。


    她問:“其實什麽?”


    “沒有什麽。”他搖一搖頭,轉開臉,望著眼前那一叢石榴,說:“過幾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著他。


    邯翊旋即笑了,“隻去一兩個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來。”


    她耳根發燙,飛快地低下頭,偷偷地笑了。


    還是虞妃過世的那次,八歲的孩子終於明白,無論什麽許諾和安慰,都不能換回自己的娘親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時白帝也正病著,所以她就連父親也見不到。


    可是,也不怎麽寂寞,因為每天醒來,都看見哥哥邯翊守著她。那一回,病了好幾個月,邯翊天天陪著她,不論她要什麽,他都悄悄地給她弄來,也不欺負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還開心些。


    直到見不到邯翊了。


    頭幾天還沒什麽,後來天天都問:“哥哥呢?哥哥哪裏去了?”


    乳娘錦娥給宮女們打眼色,隻告訴她說:“大公子出宮辦事去啦,過兩天就回來。”


    她不信,拉著最親近的小宮女玉兒追問。玉兒終於說了實話:“王爺讓大公子到東府去了。”


    “東府?那是什麽地方?”


    玉兒咬了半天手指頭,末了搖搖頭:“聽說是個很遠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過世的時候,乳娘也是這麽跟她說的:“王妃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現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麽邯翊呢?


    錦娘聞訊趕來的時候,她隻會說一句話了:“我要哥哥回來。”


    錦娘問明緣由,狠狠扇了玉兒一耳光,罵:“作死的小丫頭,你看看你惹的禍!把你的舌頭割了也不夠賠的!你自己說吧,怎麽辦?”


    玉兒不知道怎麽辦,隻會哭。錦娘也不知道怎麽辦。最後,隻得告訴給白帝知道。


    權傾天下的攝政帝,望著自己的小女兒,也隻能露出一絲苦笑。


    瑤英想著從前的事,笑了一會,問他:“你去作甚麽?”


    “辦個案子。”


    “什麽案子那麽要緊?”


    邯翊想想,說:“一個人命官司,牽扯了好些人,說了你也不明白。”


    “噢。”瑤英應了一聲,其實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問了。停停,又說:“你一個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蘭王禺強憊賴的模樣,有點兒想笑。“怎麽父王讓你跟他一塊去?”


    “誰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轉回臉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種熟悉、卻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種神情,正是邯翊從東府歸來的那天。


    其實他都沒能夠到達東府,剛過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隻是他的小妹妹因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頭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瑤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過對她來說,哥哥回來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現在宮門口的刹那,她掙脫了錦娥的手,徑直撲進了他懷裏。


    邯翊有些驚駭,然後微笑地摟著她,摸著她的頭發:“好啦好啦,我回來啦。”


    那時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過、睡過。她捉著他的衣襟,真像是捉著一根救命稻草。她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然後她的心也漸漸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來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頭,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對他說幾句悄悄話。然而,她卻注意到,邯翊的眼睛並未看著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前方。


    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前方的石階上,父親靜靜佇立,也正注視著他們。


    在那一瞬間,她從兩人的眼中,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她所完全不明白的東西,仿佛她最親近的那兩人,突然遠去到了一個她無法捉摸的地方。這感覺讓她不由得生出些許恐懼。


    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初夏的陽光下,瑤英想起他清雋淡漠的容顏,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才幾天的時間,廊下的石榴便開敗了。


    遠遠地望去,荷塘已經綠起來,風拂來,帶著些許夏天特有的鬱熱。


    瑤英站起身,懶洋洋地挪動腳步,玉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忽然,玉兒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瑤英有些奇怪,回頭看看她,又順著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這時才看到,從回廊那一端,一群宮女簇擁,走過來的女子。


    瑤英站住腳,思忖著要不要走另一條道,然而女子頭上碩大的金鳳,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著那女子走過去。


    “薑姨娘,要去侍宴?”


    瑤英福了福,漫不經心地問。


    薑妃說:“是我娘來看我,王爺特地賜宴。”


    瑤英看著她眼底若隱若現的一絲得意,淡淡地說:“一年半載就這麽三五回,挺難得的,是該好好聚聚。”


    薑妃臉色微微變了變。


    宮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過世之後,她的義母虞夫人還是時常能進宮來看望外孫。


    站在薑妃身旁,瑤英故意裝作沒看見的中年婦人,走上前施了一禮:“大公主。”


    婦人仿佛很親熱地笑著,瑤英想,她女兒還真像她,連笑也笑得這麽像。


    瑤英還了一禮:“薑夫人,太客氣了。你是長輩,我當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書達理。”薑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瑤英將手向身後一藏,眼睛望著遠處,說:“哦?我知禮麽?隻怕明日,父王又該叫了我去,說我不知道禮數了吧?”


    說著,也不看她們,便徑直去了。


    低聲的議論從身後傳來:“第一次看見,還真是……”


    後麵的話模糊了,然而瑤英知道說的是什麽。


    她揚起臉,麵無表情地走過回廊。直到繞過盡頭的假山,腳步才慢了下來。


    母親過世之後,她的父親好像突然想起了宮中那些因為虞妃的專寵,而長年受著冷落的女人們。幾年中,他好像補償般,冊封了十多個嬪妃。


    然而,他眼裏依然沒有她們。所以她們除了名位,什麽都沒有改變。


    可是有一個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親到底為了什麽要娶她,但她聽說他要從宮外娶一個女子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與以往那些不同。


    那時她不管不顧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說:“公主該懂事了。做女兒的,怎麽可以過問這些事情?”


    她愣了。


    後來她乖乖地跟著乳娘回去了。薑妃入宮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宮裏,不肯去看。那時候玄翀還不大懂事,拉著她的衣角問:“姐,怎麽了?”


    要是以前,她會賭氣地說:“父王不要我們啦。”


    其實她心裏,也正這麽想著。


    可是看見玄翀緊張的模樣,她卻很輕鬆地笑了,說:“沒有什麽,姐躲著他們玩呢。”


    第二天,她見到那個女人,便明白父親為什麽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邊,羞澀地微笑著,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給那女子見禮,但她的臉一直擰著,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略帶煩惱地看著她,便覺得一陣委屈。


    白帝沒有說什麽,後來他一直很小心地盡量避免讓她們見麵。可是終究免不了要見到,瑤英便總感到薑妃故作親熱的笑顏下,那種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瑤英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看見假山頂上,沐光亭裏,她雙目失明的弟弟,正衝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時候,瑤英覺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隻是他看到的,跟尋常人不大一樣。


    “你在這裏做什麽?”


    玄翀沒答。


    他不愛說話,有時候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所以瑤英也就不再追問,顧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還有話說。”


    瑤英回身看著他。


    玄翀遲疑了一會,說:“你上來吧。”


    瑤英走到他身邊,他才說:“你宮裏,有個叫春蓉的吧?”


    瑤英想了一會,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麽個人。”


    玄翀小聲說:“那,你小心她一點吧。”


    瑤英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你是怎麽知道的?”她問。


    玄翀說:“宮裏統共那些人,真想知道,還有什麽知道不了的?”


    瑤英哼了一聲,說:“小翀,你還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說話。過一會,他說:“我要真的這樣,就不跟你說了。”


    瑤英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說:“晚上到我宮裏來用晚膳吧,做了好些點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來顯得有些生澀,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撥雲見日一樣,一下子能將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過來。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遲疑了好一會,他說:“還有大哥身邊……”


    瑤英吃了一驚:“哥哥那裏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誰。”


    瑤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兩隻眼睛,望著透出瑩瑩月華的窗紙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強撐著起來,等用完早膳,蘭王過來問他:“這幾日,你怎麽打算?”


    侍從沏了一杯釅茶來,他一麵啜飲著,一麵說:“有一個人,我想見見。”


    “是不是那個蕭什麽?”


    “蕭仲宣。”邯翊放下茶盞,“兩年前我請他入幕,他說他疏散慣了,不願就館,一口回絕了。我當時也沒勉強他——”


    “如今他就了別人的館,你不舒坦了?”


    見蘭王神情譏誚,邯翊臉上微微發熱,掩飾地說:“那也不是。他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如今徐淳下獄,我不便插手,隻有找他了。”


    “反正沒我的事。”蘭王站起來說:“聽說此間有座攬蒼崖,景致很不錯,你要不要……”


    邯翊一聽就笑:“小叔公,你老饒了我吧!”


    蘭王的喜好特別,遊山往往不走正道,盡走無人去的地方,對跟去的人來說,實在是件苦差事。蘭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揮揮手,一笑作罷。


    午後蘭王自去遊山,邯翊歇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


    便叫過六福來,吩咐:“去打聽打聽,此地有哪裏熱鬧?咱們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愛玩的年紀,答應得格外響亮。不多時,就滿臉笑容地回來,說是東市有廟會。


    “那好,”邯翊興致勃勃地囑咐:“別告訴別人,咱們悄悄地溜出去。”說到這裏,很舒坦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幸好把孫五打發回去了。”


    孫五原是白帝身邊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讓他跟了去。他為人十分穩重,但凡邯翊做一點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會勸阻。邯翊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加上白帝教子極嚴,所以他住在宮外,受的約束也不少。


    此刻鳥兒出籠。


    換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經叫好了車在後門等著。兩人悄悄出門上了車,往東市來。


    一路人聲喧嘩。六福按捺不住,扒著車窗伸長脖子看。邯翊卻矜持,隻挑起半扇車窗簾。倉平極富,熱鬧也與帝都不同,盡是窄路,兩邊擺的滿滿的攤子,大人領著孩子來逛,手裏舉的玩意兒、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認得。


    邯翊看了一陣,正欲放下簾子,由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驀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風一般,嫋嫋娜娜,可不正是顏珠?


    見她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裏,邯翊忙喊停車。


    車未停穩,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麽事,緊跟著直問:“怎麽啦?怎麽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張望著,口中說:“快幫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誰?”


    “顏……”


    話未說完,就見顏珠折了回來。邯翊張口想要喊她,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卻又咽了回去。六福會意,嘻嘻笑著說:“公子,就我一個在,王爺不會知道的。”


    說罷,未等邯翊回答,便扯開喉嚨喊了聲:“顏姑娘!”


    顏珠仿佛怔了怔,臉上帶著一點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終於,看見了邯翊。


    “大公子!”


    顏珠走到他麵前,輕輕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禮。邯翊趕緊把她拽住了:“別別,你這一跪,我還逛不逛了?”


    顏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來逛廟會?”


    “是啊。”


    “都是民間的土玩意兒,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覺得,民間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顏姑娘,我們不認路,不如你領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著顏珠。


    顏珠恭順地一福,“民女從命。”


    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玲瓏剔透的顏珠,連最家常的筐籮簸箕、籠屜搓板之類,也能說出好些道道來。加上那珠落玉盤般的聲音,叫邯翊直是樂不思歸。


    走到一攤賣影戲人的跟前,邯翊拿了兩個起來看。攤主認得顏珠,笑著招呼:“顏大娘,有日子沒看見啦!”轉臉上下打量邯翊幾眼,又問:“這位少爺眼生,哪家的呀?”說著衝顏珠擠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將手裏的影戲人往攤板上一拋,轉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顏珠的袖子。


    顏珠笑笑,衝他擺了擺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經在一個泥人攤前站住了。攤板上擺的各種各樣的泥娃娃,最絕的是一個三寸來高的泥人兒,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攤主本人。


    顏珠站在他身後,輕聲說:“泥人湯師傅,十幾代的家傳手藝,不但在倉平,在鹿州都是頂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轉,笑吟吟地走上前,“湯師傅,你給這位少爺捏個像吧。”


    “哦?”邯翊臉上已不見慍色,隻神色淡淡地問:“當場就能捏出來?”


    “當然能!”泥人湯有種被人小瞧了的氣惱,當即自攤板下拉開一個抽屜,裏麵裝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麽動作,隻見指間夾了大小不一的幾根竹簽,或揉或捏或掐,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過來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說著又看顏珠:“你給她也捏一個!”


    六福涎著臉笑:“公子,也賞的小的一個吧!”


    “行,一人一個。”


    想了想,又問:“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來嗎?”


    “這……”泥人湯遲疑了一下,“總得大致有個樣子。”


    “這麽高的一個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劃著,“鵝蛋臉,笑起來左邊有個酒窩……”


    泥人湯笑了:“這位少爺,這麽說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個主意:“公子,你畫出來吧。”


    於是找一個字畫攤借了副文房,就在攤板上鋪開紙。邯翊想也不想,拿過筆來就畫。勾了幾筆,忽然停了下來,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著別的心事。顏珠正奇怪,他卻又不停筆地畫了下去。皴點之間,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華服少女漸漸成形,正是將要長成,又未脫盡稚氣的年紀。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天真之態,尤其臉上淺淺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麽也掩飾不住爛漫之氣,令人一望就為之心喜。


    顏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畫完,輕輕吹幹墨跡,拿給泥人湯看:“這樣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會就得。”


    泥人湯自去忙,六福輕輕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給他一個僻靜角落,免得人來人往撞著。左近無人,顏珠閑閑地問:“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沒說話,出了會神,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忽然莞爾一笑。


    顏珠怔了怔。自從見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臉上總是不甚有表情。然而隻這麽一笑的瞬間,就像換過了一個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氣。”顏珠輕歎。


    邯翊不解,“怎麽?”


    顏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這樣的兄長,可不是好福氣麽?”


    邯翊定睛看著她,仿佛在探究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良久,他輕喟著說:“父兄再疼她,終歸沒了親娘,也算不上什麽福氣了。”


    這樣的回答,叫伶俐的顏珠,失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正思忖著該說句什麽來挽回,聽泥人湯叫道:“得了!”


    取過來一看,栩栩如生的幾個小泥人兒,尤其是瑤英的那一個,形神俱似,邯翊很滿意。六福趁勢恭維:“這也是公子畫得好!”


    邯翊問:“畫要回來了沒有?”


    六福揚起手裏一卷紙:“在這裏呢。”


    於是接著往前走,又買了好些玩意兒,麥秸杆編的蝴蝶蟈蟈、竹篾鏤的花鳥之類,都是“瑤英喜歡這些”,隻有一個裝了機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兒嗆啷”地敲一套鼓點,邯翊吩咐:“記著,這個給玄翀。”


    一條街走到頭,也到了殘陽斜照時分。


    邯翊停下腳步,遲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裝得若無其事地問:“顏姑娘,你住哪裏啊?”


    小丫鬟插嘴:“我們大娘如今不……”


    “在那裏——”顏珠很平靜地打斷,用手遙遙一指,“隔了兩條街。”


    “不遠嘛。”六福顯得很高興似的,“公子,要不到顏姑娘那裏去坐坐吧?”


    顏珠看著邯翊,福了福,問:“民女可有這個福分?”


    邯翊含笑點頭:“好,就到你那裏坐一會吧。”


    顏珠住一所裏外兩進的宅子。外邊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院中枝繁葉茂的一棵樟樹,過一道垂花門,進裏另是一個院子,迎麵是座小樓。


    一進正堂,邯翊站住腳。“好香!”他吸了口氣,笑著問:“你這是什麽花?”


    顏珠說:“這不是花,是花瓣攆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聽名字也知道路數,邯翊不再問了。又看牆上一幅山水,畫上遠山淡淡,兩行歸雁,幾點橫寫天邊,一半散落在山際,底下澄江如練,一副清秋景象。


    “這是你畫的?”


    “我哪有這個才氣?”顏珠嬌笑著,“這是蕭先生的手筆。”


    邯翊心中一動,“你和蕭仲宣,是舊識吧?”


    “認得兩年了。”頓一頓,她問:“大公子和蕭先生,也相識?”


    “久聞大名,無緣得見。不過……”他沉吟著沒有說下去。


    顏珠也不問,親手捧過一盞用清火的中藥,兌上蜂蜜的冰茶,遞到邯翊手上。邯翊接過來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邊,看案頭設的一張琴。


    以指節輕扣琴身,邯翊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鳶尾木!鳶尾木所製之琴,天下隻得三張:驚濤、玉韻、雲泉。驚濤在宮中,玉韻收於南府,這一張想必是雲泉了?原來是在你手裏!”


    顏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頭輕聲說:“是,這雲泉是我自幼隨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說你本不姓顏,那你到底姓什麽?”


    顏珠半晌不語。


    “或許我不該問?“


    顏珠淺淺一笑,“不要緊,上一回大公子沒要我當著眾人說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已經感恩不盡了。不敢相瞞,我原本姓及。”


    這不是尋常的姓。


    “你跟及文鈞如何稱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驚。及家也是世家,祖上憑戰功而立,但是後代漸漸不問俗事。不過,二十多年前又出過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輔相的及文鈞。


    原來及文鈞的後人竟然已淪落至此。邯翊心裏這樣想,但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


    帝懋四十一年的風波裏,及文鈞站到了金王建嬴一邊。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鈞便告病退出樞機。但白帝仍不肯放過他。終究捉到短處,下詔嚴查。及文鈞上了年紀,憂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人死,家也還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歲,我娘領著我,到鹿州來投靠娘家的親戚。”


    “投親沒有投著?”


    顏珠默然一會,歎了口氣:“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敗了,親戚也就不是親戚了。我娘想不開,一氣病倒了,我們身上原本沒多少錢,幾帖藥就花完了,到了這個地步,真正是山窮水盡。”


    下麵的話就不必說了。


    “顏姑娘……”邯翊也覺惻然,想尋一句安慰的話,無奈怎麽也想不起來。


    反倒是顏珠自己,轉回了笑臉,“大公子,怎麽你總叫我‘顏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顏大娘’呐。”


    “顏大娘?”邯翊跟著笑了,“這是怎麽說?你年紀可一點不大。”


    顏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掃了邯翊一眼:“我這把年紀,在我們這些人裏頭,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樣了麽?哪還能跟那些十幾歲的一樣叫‘姑娘’!”


    “可我倒是覺得,你看著還是個‘姑娘’。”


    一句話,把顏珠逗得、用方絲帕捂著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會說話!”


    邯翊笑道:“我是見了你,才會說這些話的。”


    顏珠一怔,心裏頓時泛起了一股無可言喻的異樣感覺。她在風塵中滾打了十幾年,然則邯翊這樣的人,卻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於她是一個賣笑女子,他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的。隻這一點,便令顏珠風霜磨礪的心中,感動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麽了?”


    一瞬間,顏珠恢複了常態,正想著再說些什麽,外間的紅袖叫了一聲:“呀!下雨了!”


    回頭望向窗邊,果然。先還是一點一點的細雨,轉眼,水聲漣漣,已經下大了,而且綿綿密密,看來一時之間不會停。


    顏珠怔了一會,緩緩地轉回身來。


    邯翊靜靜地看著她,他是已經有所決定的,也是不容反駁的,但他不肯說。這句話,必得她來說。


    半晌,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大公子若不嫌棄,今晚就請住在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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