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蕭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攜佳人同行,且走且遊,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顏珠倒不說什麽,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隻得一聲長歎。


    邯翊給顏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東,喚作愉園。


    也替蕭仲宣找好了住處。“離愉園不遠。”來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說。


    何止不遠。


    黃昏時分,蕭仲宣在宅中後園閑逛,走到僻靜處,一扇角門洞開,就見顏珠正站在門裏朝這邊觀望。


    兩人相對愕然。


    這才明白,原來是一所宅子,分了兩家。


    蕭仲宣苦笑,“待會,我叫吟秋把這扇門封上。”


    顏珠本來在笑,聞言愣住了,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麽。


    蕭仲宣的心提了一點起來。


    然而她終於什麽也沒說,隻是一福,便轉身去了。


    蕭仲宣站在原處,怔怔地望著綽約背影,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吟秋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著,這時忍不住說:“老爺,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你懂什麽?”蕭仲宣拂袖而去。


    遠遠地,聽見他的聲音:“快去將門釘起來。”


    然而門封了,斷不了種種的綺念。輾轉反側到半夜,七分滿的明月,正懸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後園,但見隔牆猶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條釘死的角門,聽見那麵也有微微聲響,似乎有人在牆邊站定。


    一時幾乎以為是錯覺,然而終於聽見那個念茲在茲的聲音問:“可是蕭先生?”


    蕭仲宣略為遲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為何還不曾睡?”


    蕭仲宣信口說:“床生,睡不著。你又為何不睡?”


    顏珠輕輕笑道:“我向來如此。”又說:“夜深露重,先生還是回去吧。”


    蕭仲宣先答:“好。”卻又站了許久,聽得那麵腳步聲遠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總有一個人影,在眼前晃動,或顰或笑,惹得心頭又熱又癢,然而伸手抓撓,卻沒個去處。直到將要破曉,才昏昏睡去,也不過半個來時辰,再睜眼時,曙色透窗紗,已該起身了。


    想起昨夜種種,悵然若失,隻覺如同一場夢境。


    卻不知道,隔牆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騰了整晚,起來時頭昏昏沉沉,顏珠便懶怠梳洗。隻穿了一件貼身的紗衣,頭發散披在腦後,叫丫鬟紅袖端張竹榻,在簷下半躺著。


    初晨的空氣還涼,顏珠半仰著臉,映著朝陽,微微眯起眼睛。


    她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安閑的早晨,她也像這樣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個男子的身影,擋住了光線。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她看不清他的臉。


    清晨不是尋歡的時候,這男子出現得很奇怪。然而,她卻沒動,隻說:“這位公子,你擋著我了。”


    他便笑了,說:“你怎不問問我是誰?”


    她也笑了,說:“公子願意告訴我呢,我自然會知道,公子不願意告訴我呢,我又何必問?”


    他大笑,“顏珠、顏珠,你果然不曾讓我失望。”


    這樣說的時候,他朝旁邊讓開了一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麵貌。


    那瞬間,她居然有點臉熱,禁不住想,難怪紅袖肯給他開門。


    後來她曾問過他:“為何你要在那時候來找我?”


    他說:“因為我見的,就是那時的你。”


    顏珠想著,微微地笑了。


    紅袖張皇失措地跑過來,“大公子來了!”


    顏珠一驚,霍地坐起身來。來不及梳洗穿戴,隻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過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頭發。


    這時候,邯翊已經踏進了房門。


    “大公子怎地這時候過來?”忙亂中,惟獨顏珠的笑,還是很從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房子,然後問:“還住不住得慣?要是哪裏不舒服,就告訴給六福,叫他們改,或是另找別處,都是可以的。”


    顏珠感動地沉默了一會,然後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說什麽。凝神細看,才發覺她模樣有些特別。她頭上圍了一個狀似暖兜的綢帶,紅底繡了一枝白梅,看起來格外俏麗。


    “這是什麽?”


    “治頭疼的,裏麵有藥,是蕭先生給開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靈不靈?”


    “挺靈的,戴個半天就好。”


    “你拿下來我看看。”


    接到手裏,邯翊一麵翻來覆去地看,一麵很高興地說:“正要找這麽個東西,你替我做一個。用淺青的底子,繡紅花好了。還有,那方子也給我。”


    “給誰用啊?”


    “給瑤英,她老嚷頭疼。”


    顏珠用手攏起散落下來的頭發,重新插起簪子,一麵問:“大公主這麽小的年紀,怎麽也有頭疼的毛病?”


    邯翊依舊看那藥兜,“哭出來的。她娘過世的時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後,就總說頭疼,尤其不能吹風。可是她淘氣,玩的時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頭疼,還不肯好好吃藥。這法子省事,模樣也好……”


    他抬起頭,頓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還未曾插穩的玉簪重又帶落,一頭青絲,頓時烏雲似的飄散下來。


    邯翊輕笑著挨了過去,“這個模樣更好……”


    溫存一陣,兩人都漸漸情熱,手忙腳亂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歡愛的當兒,邯翊突然停了下來。


    怔怔地看了一會顏珠,放開了手。


    “怎麽啦?”顏珠惶恐地問。


    邯翊不作聲,自己從地上撿起袍服。


    顏珠忙過來替他穿戴,這時候才說:“蕭先生喜歡你,知道麽?”


    顏珠不言語,好半天勉強笑著回答:“大公子真會說笑。”


    “你要裝傻,那也隨你。”邯翊淡淡地說。


    顏珠心中一驚,停下手,怔怔地看著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說:“你不用擔心,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更何況是你們的事。你們倆都跟泥菩薩似的,我……”


    本想說“我充什麽做媒的婆子?”,話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這個了。今天沒有早朝,好容易得點空,我去看看蕭先生。”


    見顏珠也穿戴整齊了,便開門去了。


    送他們出了門,回到屋裏,紅袖按著胸口喘氣:“哎喲,真是嚇著了我。”說著又笑:“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爺一樣……”


    “不一樣。”顏珠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徐老爺是有意,大公子是無心。”


    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麽事,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大公子呀……”她輕輕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隻怕心裏是滿滿地都叫人占著,再裝不下別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蕭仲宣的住處。抬頭看門匾,題的是“靜園”,庭園中花木繁茂,中間是一極精致的小池,幽雅異常。


    “蕭先生,對此地可還滿意?”


    蕭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勞大公子費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幾句,我費得了什麽心?”又說:“先生不要拘束,自管當作家裏,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蕭仲宣皮裏陽秋地笑了笑,“住到幾時,可還能由蕭某自己說了算?”


    “蕭先生,這是說得哪裏話來?”邯翊有些不悅,“我與先生說過了,我絕無勉強之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憑先生自己!”


    “好!”蕭仲宣舒眉展顏,“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蕭某也不能太不識抬舉。”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應了?”


    蕭仲宣微微頷首,“不過,公子也需得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擺酒相送。”


    “如此,蕭某恭敬不如從命。”


    有此承諾,邯翊不再避諱,將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征詢。


    蕭仲宣無甚表情地聽著,隻在聽說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動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爺對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為猶豫,然後說:“想來也有。”


    “那就對了。”蕭仲宣安閑地說:“譬如公子身邊有個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變得有點手腳不幹淨,常從庫房裏偷東西出去,公子該如何處置?”


    邯翊笑笑,“調他去做庫房總?這我也想到了,不過——”


    他遲疑著,許久,才慢慢地說:“蕭先生恐怕還不十分清楚父王的處事,倘使隻為他對匡郢有些疑心,隻怕他並不會……”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覺得王爺此舉,另有用意。其實要我說,那另一層用意,隻怕還更清楚些,隻是大公子當局者迷,所以看不出來罷了。”


    “哎?”


    蕭仲宣有些詭秘地笑了笑,“大公子當真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可也太辜負王爺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著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後漸漸清明。


    但,轉瞬間,卻又變得有些複雜。


    蕭仲宣說:“王爺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沒有用人容人的氣度,大公子就該拿出用人容人的氣度來。”


    邯翊卻恍若未聞,久久都不說話。


    虞妃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親生的兒子,幾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將會成為儲君。


    然而,他瞎了。


    跟著,虞妃過世了。


    之後的幾年間,白帝納了十數位嬪妃,然而他好像對她們其實都沒有興趣。他的身體也日漸虛弱,按照太醫的囑咐,大多的日子裏,他獨居在乾安殿。他的後宮便一直讓天下人失望地安靜著。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歲的養子邯翊,入朝聽政。很多人都還記得,這也正是白帝自己入朝的年紀。


    於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開來。


    但,當有朝臣上書建言,請求他盡早冊立儲君,那些奏折卻被悉數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認真教導邯翊如何處理朝政,卻始終沒有隻字提及立儲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白帝還沒有這麽高深莫測,他經常看著他寵溺地微笑。但現在,白帝的目光越來越疏遠和冷靜,他時常能感覺到,那其中審視和戒備的意味。


    “我明白。”他終於開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於匡郢麽,”蕭仲宣仿佛很隨意地說:“要是他看不出王爺的用意,與大公子為難的話,離倒黴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屋裏談得興濃,六福在門外團團亂轉。


    好容易房門開啟,聽得邯翊的聲音說:“改日再來請教先生。”六福趕緊過去,小聲說:“出來得可有時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蕭仲宣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靜園。


    車上才問:“有事?”


    六福說:“孫五方才叫雙貴來找公子——”


    話沒有說完,邯翊神情已經變了。


    六福連忙解釋:“孫五不知道公子來了這裏,雙貴隻說公子去了朱王爺府上。”


    邯翊臉色稍和,又問:“他有什麽事?”


    六福低聲說:“黎順在府裏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邯翊吃了一驚,黎順跟隨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內廷總管,輕易根本不會離開白帝身邊。他脫口輕呼:“莫非宮中出了事?”


    六福擠著眼睛笑,“看雙貴的神色,不見得是有什麽大事。我猜,說不定是要大公子勸架——”


    “這是從何說起?”


    六福挨近了他,幾乎是附在他耳邊,將瑤英跟薑妃大鬧,又被白帝罰了禁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真是多事!”邯翊咕噥了一句。


    又問:“早怎麽沒告訴我?”


    六福說:“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這兩日太忙,沒得空給大公子說。”


    邯翊點點頭,不說話了。


    等見到黎順,問明緣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樣。


    “大公主從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裏,就再也沒吃過一口東西,這麽熬下去身子肯定要壞。大公主從小就最肯聽大公子的話,所以王爺的意思,讓大公子去勸勸她。”


    邯翊狐疑地問:“瑤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黎順呆著臉回答:“反正,容華宮的宮女,是這麽回稟的。”


    邯翊看了黎順一會,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黎順臉上還是毫無表情,然而眼中卻也流露出一絲笑意。停了會,他委婉地說:“王爺嘴裏不說什麽,心裏著急。這樣鬧下去,王爺的身子……”


    “是。”邯翊打斷他,“趕緊走吧。”


    不過隔了一日,白帝又顯得憔悴了許多。看見邯翊,未曾開口,先長長地歎了口氣,神情黯然。


    “瑤英這孩子,真是不肯給我省心。”


    邯翊說:“瑤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時脾氣上來,拗住了。兒臣去勸勸她。”


    白帝恨恨地說:“告訴她,這回非得給薑妃賠罪,不然她還是別想出屋子。要是她一直不肯吃東西,那也由她,餓死了,我……我就當沒生這個女兒!”


    邯翊心想,她就是“餓”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少一兩肉,倒是白帝,隻怕再過一日,便心疼、心軟了。


    “父王,”邯翊輕聲說:“勸得瑤英回心轉意不難,但是薑姨娘那裏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沒影的事情。”


    邯翊無話,便躬身告退。


    從殿台下來,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時覲見官員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瑤英九歲那年,養過一隻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這裏大鬧,摘了他們的帽子,抓破了他們的袍服,弄得朝臣們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將那隻猴子“正法”。


    瑤英不依不饒,“絕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禦苑自在逍遙去了。


    除了白帝,宮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實一頓也沒少吃。


    邯翊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進了容華宮,在門邊迎候的玉兒,向裏指了指。


    邯翊會意,推開房門,衝著半躺在窗邊竹榻上的瑤英,笑道:“嗬!好悠閑——”


    瑤英霍地坐起身子,一疊聲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說什麽,誰來說也沒用!頂多……頂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濃,“不錯,餓了一整天,還這麽精神!”


    瑤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閉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個錦墩坐了,沉吟著,久久沒有說話。


    瑤英等得詫異,忍不住轉回身來看。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那樣深的眼神,仿佛一瞬間就能將她整個人都融化在裏麵。


    她窘了,用手摸摸臉,問:“這樣看我作甚麽?”


    他不答,隻將目光移開了,轉向窗外。


    極靜。窗畔幾竿竹子,被風吹得沙沙輕響。


    瑤英聽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響,漸次地,連心跳也越來越響,“撲通、撲通”,像個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惱,“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誒?”他如夢方醒地回過頭,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瑤英“噗哧”一聲笑了。


    然後明白是叫他繞住了,不過遲了,臉再也繃不住。她坐起來,雙手抱著膝,坦然地看著他笑:“想說什麽?說吧。”


    “我不想說了。”


    “說吧。”瑤英笑嘻嘻地纏他,“說吧、說吧。”


    邯翊歎口氣,“我想說什麽,你比我還清楚,我懶得說了。”


    瑤英又不笑了,擰開臉,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問:“你覺得是我錯了麽?”


    邯翊默不作聲。


    “是吧?”瑤英的聲音陡然高了,“連你也向著那個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記了,我,我就知道,你們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說什麽!”


    聲音大得瑤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隨即緊緊咬住了。


    邯翊的語氣軟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們都疼你。”


    兩顆淚珠,慢慢地從瑤英眼角沁出來。但,她忽然將臉使勁地一揚,到底,也沒讓淚水流出來。


    邯翊到妝台前取了塊帕子,遞給她,語氣更軟:“瑤英,你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開他的手,臉扭向另一麵。


    “我剛去見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說,“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這兩天他都愁成什麽樣了,你想得到麽?也就是為了你。”


    瑤英依舊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算了吧,別鬧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瑤英用力一掙,沒掙開,便忽地回過身,說:“誰叫他要向著那個女人?”說著又委屈:“還不是因為我沒了娘。”


    邯翊呆了一會,鬆開了手。


    “你該滿足。”他輕聲說,“你總見過親娘,她抱過你、疼過你,這些你都記得。小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親生的兒子有多好。”


    隻有瑤英知道,這樣的話,他絕不會向第二個人說。


    此時他低垂著頭,默默無語。他的銳利,退隱在一股莫明的柔軟後麵。連同他的麵容,似乎都變得柔和起來。


    不知怎地,她脫口說道:“幸好不是。”


    一時間,她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直到他驚訝地抬起頭,她才省悟過來。恨不得找條地縫來鑽,她將頭垂得幾乎埋在了胸口。


    但,隻是片刻,她又抬起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麽。


    然而他迅速避開了她的目光,低聲說:“我倒寧願我是。”


    瑤英便看看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邯翊說:“去給薑妃賠個不是吧。”


    瑤英說:“我不去。”


    邯翊又說:“看在娘的份上。”


    瑤英眼波一閃,“為什麽?”


    邯翊眼看著窗外,緩緩地說:“娘要是還在,肯定不願意看你這樣傷父王的心。”


    瑤英不作聲,好半天,終於說:“好吧。”


    結果這個不是,陪得好不別扭。瑤英到了鳳秀宮,往宮女擺好的氈條上一跪,說了聲:“姨娘,是我錯了。”不等薑妃答話,自己就站了起來。


    而且,從進來,一直到離開,視線始終都是偏的,連正眼都沒有看過薑妃一眼。把本來還想使出手段來,籠絡一下大公主的薑妃,堵得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瑤英離開鳳秀宮的時候,聽見薑妃似乎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麽。


    白帝卻說:“算了吧,別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頭,正見薑妃扭開了臉。那瞬間,瑤英分明看見晶亮的淚花在她眼中一閃,但她飛快地拭去了。回過身時,又是明豔的笑靨,精心裝扮過的麵龐,透著玉色的溫潤。


    瑤英忍不住想,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子,其實也有些可憐。


    但,她依舊討厭這個女人。


    自從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將原來的理法司正卿陸敏毓,點為輔相之後,短短五年間,理法司走馬燈似的換了四位堂官。


    前兩位都因操行有虧被貶,隻有前任做滿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個。


    然而此人剛愎自用,不肯聽人勸,做下屬的時候還顯不出來,做了上憲則人人側目。把裏裏外外得罪了個遍,連為人寬厚的首揆石長德,都不肯替他說話。最後自己識趣,遞了辭呈回家養老。


    為了安撫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們,白帝選中了蔣成南。


    他那時是並州撫丞,半大不小的官,離理法司正卿還差著三級。一朝連升,隻因他有一個“滑不留手”的綽號。


    果然,到任之後,凡事不駁人,結果又多一個綽號:“蔣點頭”。


    都猜測白帝欽點蔣點頭,大約是權宜之計,正等著看下一任是誰,朝中出了件事。


    有個司諫,為秋陵耗費太巨,向白帝上疏力爭。一連兩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戇勁,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為“民蠹”,白帝終於大怒,拍案痛斥,將他發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檢官先擬,體承上意,給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後到蔣成南手上,以往不過是走走樣子,所以司官連底下轉刑部的文書都準備好了。誰想這次蔣點頭又不點頭了,一句打回重擬,勾檢官隻得照辦。重擬的結果,改為充軍。


    誰知蔣點頭依然搖頭。


    勾檢官不明所以,隻好問:“大人到底是怎麽個意思呢?”


    蔣成南不緊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獲罪的條文?”


    勾檢官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勸,然而蔣成南又微微帶笑地添了句:“該怎麽擬,就怎麽擬,有我。”他都這麽說了,勾檢官還能說什麽?後麵的刑部看著轉過來判無罪的條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蔣成南授意,更是驚訝莫名,但都不駁,就看這一道奏折上去,蔣點頭如何應對?


    結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後,一笑照準。


    朝野的議論,或認為蔣成南的運氣不差,或認為他的眼光厲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話傳到蔣成南耳朵裏,恍若未聞,接著還做他的點頭大老爺。然而經過此事,蔣點頭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歲的蔣成南,正神態悠然地望著堂上端坐的兩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著一盞茶,已經好半天一語不發。


    是邯翊請過匡郢來,商議要過堂問案,匡郢並無異議。但說到該審哪一案,卻是各執一詞。邯翊要先問齊家私蓄凡奴的事,匡郢卻以“正朝綱”為由,要先審徐淳的假公濟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為,事情總有輕重。”


    邯翊放下茶盞,輕描淡寫地接口說:“不錯。齊家違抗王爺的諭令,欺君妄上,自然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覺得,官員不遵法紀,節操有虧,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閑視之。不知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轉了一圈,落在蔣成南的臉上。“蔣卿,”他問:“你以為呢?”


    “既然王爺欽點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馬首是瞻。”


    答了等於白答。


    邯翊正皺眉,蔣成南話風一轉:“不過——”


    邯翊忙道:“直說無妨。”


    蔣成南慢吞吞地說:“臣以為,人命關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還是蔣卿,政律嫻熟。”專臉又看匡郢:“你說呢?”


    匡郢遲疑片刻,微微頷首:“既然大公子說好,那便如此吧。”說完,卻看蔣成南。


    兩人視線相交,蔣成南若無其事,匡郢凝視片刻,自己挪開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換過衣裳,宮中來人傳了白帝的話,要他進宮去用晚膳。


    是頓尋常家宴。席間一位嬪妃也沒有,隻有白帝和幾個兒女。


    天邊一彎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瑤英卻說:“中秋最沒意思了。”


    “怎麽呢?”


    “沒什麽好玩的,年年就是賞月聽曲,哪來的有意思?”


    “那你倒說說,什麽是有意思的?”


    “嗯……”瑤英微微咬著手指,想了好一會,忽然眼睛一亮,湊到白帝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的話。


    白帝的神色由驚異到失笑,最後說:“你可真會想!”


    瑤英捉著白帝的衣袖搖晃:“行不行呢?”


    白帝盤算一會,點了頭:“大概還來得及。”


    “那就這麽說定了!”


    邯翊終於忍不住,笑著問:“說定什麽啦?”


    “這事你去辦吧。”白帝看著邯翊說,“瑤英的主意,召附近幾個州的雜耍班子來,就在端文街東門那一片空地,擺個百戲場。嗯,到時候必定有許多百姓要來,一兩天不夠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籌人手,要到各地去尋募雜耍班,要安排關防,邯翊略略一想,就覺得頭都大了。


    “從各部抽調人手給你,花費多少,我會跟戶部招呼,你先辦起來就是。這麽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緊的,別在這上麵省。別的,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白帝的語氣,沒有什麽寰轉餘地,隻得一一答應。轉過臉時,不由得狠狠瞪了瑤英一眼。


    瑤英回視他,忽然神秘莫測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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