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宮的梧桐樹,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張的枝椏,伸過南牆,在鳳秀宮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頭看了幾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裏的女子,如今孤獨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園。是什麽讓一個女子有這樣的決絕?他對那位素未謀麵的嫡母,產生了些許好奇。


    但,她始終是遙遠而縹緲的,就好像隻是一段傳聞。


    在更南麵的坤秀宮,那個女子卻仍是無比清晰的記憶。


    坤秀宮已經被封了六年。自從那個傷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裏,但邯翊想,他大概從來也未曾忘記過。就像他,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裏的任何陳設。


    還有,在窗邊繡著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總是那麽一副低垂著頭,安安靜靜的模樣。


    她是不大笑的。


    偶爾勾開嘴角,若有若無地,便已經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鳳秀宮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請安時,她的笑容,空洞地懸在臉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剝離的兩個部分。


    邯翊心想,難怪瑤英不喜歡她。


    他轉身走出鳳秀宮,穿過長長的窄街,到西麵的去看弟弟妹妹。


    瑤英和玄翀姐弟,是在他們的母親死後,搬到西麵去的。因為容華、宇清兩宮,離乾安殿最近。


    白帝沒有精力親自照料一雙兒女,在薑妃入宮後,他曾想過讓他們搬去與她同住,卻被女兒瑤英一口擋了回來。


    “父王要娶什麽人,做女兒的不能說什麽,可是有兩件事情,我是絕對不依的。”


    “哪兩件?”


    “第一件,坤秀宮不能讓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幾時說過會把坤秀宮給她?”


    “那可說不定。現在是這樣說,誰知道過一陣,那個女人說了些什麽,父王便答應了呢?”


    “你這孩子!什麽這個女人、那個女人的,還有沒有一點公主的體統?”白帝很想沉下臉來訓斥,無奈眼角卻掩飾不住疼愛,叫他的話一點份量也沒有。


    瑤英搶白:“能怪我麽?娘過世的時候,父王對我說什麽來得?”


    他說過絕不會再娶。


    白帝狼狽地岔開了話:“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可是小翀才八歲,得有人照料……”


    “那還有我。”瑤英尖尖的手指一點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著十歲的女兒,隨即啞然失笑。


    不過,姐弟倆終究沒有搬。父女間的對話,也被宮人們繪聲繪影地傳說開。邯翊偶爾會想,也許薑妃也聽到了這個說法?隻是她臉上看不出甚麽來。


    遠遠地,有琴聲從宇清宮飄出來。


    是驚濤的聲音。


    白帝將這張天下第一的名琴,給了他親生的獨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年幼失明的緣故,玄翀別無消遣,小小年紀,就彈得一手好琴。


    但他輕易不肯彈給人聽。邯翊本想站在庭院裏聽一會,然而才進門,琴聲便停了。過得片刻,宇清宮總管王進從裏麵迎了出來。


    邯翊問他:“小翀……怎樣?”


    王進小聲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興的。”


    玄翀性格乖僻,半年前,隻因為兩個宮女悄悄議論“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樣”,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責怪他,因為當初讓玄翀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謀害白帝的,這份難以言明的內疚,讓白帝格外優容他。


    驚濤已經收起來,玄翀坐在窗邊,聽見腳步聲,他微微地轉過身來。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隨之抖出水樣的波紋。


    他好像不喜歡自己的身體受到任何束縛,總是穿著輕軟寬大的袍子,也很少梳頭。散披的頭發,襯得他那張原本就因為很少走出房門,而缺少血色的臉,顯得蒼白異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翀簡簡單單地道一聲:“多謝大哥。”便再無二話。


    邯翊坐得實在無趣,隨便寒暄幾句,辭了出來。


    到了容華宮,卻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瑤英有午睡的習慣,此時剛起身不久,坐在妝台前,用手懶洋洋地托著下巴。宮女玉兒站在她身後,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給她攏頭。


    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意思要宮女們莫要驚動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後。


    瑤英先沒覺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過一會,打了個哈欠,方張開嘴,從鏡中一眼瞥見使勁忍著笑的邯翊。


    “哥哥!”


    她霍地站起來,笑著、跳著,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幾時回來的?昨天我還在問父王,他說你總還得兩三天才能回來。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東西,快說給我聽!”


    她一個人說個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著她。直等到她說累了,停下來,邯翊才把給她買的玩意兒拿出來。


    瑤英拿著自己的小像,邊看邊笑:“真像!怎麽能這麽像呢?他又沒見過我!”


    “那是我畫得好。”邯翊手指著自己說。


    “嗯——”瑤英頭一偏,看著他問:“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個,給我看看?”


    邯翊那個在六福手上收著,便取了出來。瑤英看一會邯翊,又看看手裏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後。


    她頑皮地笑著,“這個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麽謝我?”


    “我……”瑤英用手指點著下巴,眨著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說:“我給你繡個荷包吧!”


    邯翊剛從玉兒手上接過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嗆在了嗓子眼。頓時漲紅著臉,伏在桌上咳個不停,唬得幾個宮女一擁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會,才算喘過這口氣來。


    “罷了罷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動針線——”


    帝都風俗,新嫁娘頭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繡,連天家女兒也不例外。所以兩年前,白帝給瑤英找了女紅教習,非要她學會針線不可。瑤英賴不過,便給白帝許諾,替他繡一條腰帶做壽禮,條件是白帝得帶上一回。白帝聽她有此決心,滿口答應。結果她倒是繡出來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皺著眉看了半天,往旁邊一扔,從此再也不提要她學女紅的事。


    邯翊取笑她:“你怎麽上花轎呢?到時候你頭上那塊喜帕怎麽辦?”


    “我才不管呢!”瑤英揚起臉,說:“我什麽也不繡,就蒙上一塊紅蓋頭,誰還能把我怎樣?”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頭。


    邯翊看著瑤英,想像她蒙上一塊素紅蓋頭的模樣,起先直想笑,然而想著想著,他笑不出來了。


    “這怎麽行?”他極力掩飾著,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你夫家會笑話你的。”


    瑤英好一會不說話,像在想什麽心事。


    突如其來地,她問:“要是你,會不會笑話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窺破了行徑的小賊,慌亂地說:“你這是瞎說,我又不會娶你。”


    瑤英的眼皮垂了下來,半晌,她輕聲地嘀咕了一句:“我打個比方麽——”


    “別亂打比方。”邯翊煩躁地打斷她,“不提這個了,我還有事要問你。”


    瑤英抬頭看看他,忽然扮了個鬼臉,說:“不會是為了那隻鸚鵡吧?”


    “還真是你?”


    瑤英一本正經地說:“怎麽會是我呢?是虎兒將它咬死的。它一隻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麽辦法?”


    虎兒是瑤英養的一隻小貓,才半歲,什麽都要招惹,淘氣得無可理喻。可是從容華宮到鳳秀宮,中間隔著整整一座乾安殿,一隻小貓能那麽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隻日夜有人看護的鸚鵡,任誰都不會信。


    邯翊歎口氣,說:“何苦?”


    瑤英輕輕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歡她。”


    邯翊很想勸她,然而想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有說。


    從宮中出來,邯翊徑直到了胡山府上。


    白帝攝政之後,遷入天宮,胡山不便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他身邊。於是,白帝命他做了司諫,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直奏。


    以白帝舊邸私人的身份,夾在一群風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之間,自然很不得意。


    但不久,就聲動朝野。


    因為彈劾炙手可熱的輔相匡郢,在精簡天軍的時候有徇私之舉。於是直名遠播,原先不假顏色的一班官員,也都笑臉相迎了。


    可惜好景不長,隻過了一年多,某天在書房中端坐看書,突然一頭栽倒。急忙請大夫,斷下來是中風。遍延名醫,總算保住了性命,然而卻從此癱瘓在床。


    邯翊去的時候,胡山剛睡醒。


    一見邯翊進屋,他便說了句什麽。他身子癱瘓,說話含糊不清,邯翊分辯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扶我起來。”


    對這位白帝尊為師友的幕僚,邯翊別有一番敬憚之意。連忙搶上前,一揖道:“胡先生請躺著。”


    但胡山仍目視管家,堅持要坐起來。等管家攙著他坐起來,又說:“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給大公子行禮了。”


    邯翊從記事起,就習慣了他這副刻板模樣。


    他在床邊設的椅子上坐下,態度恭謹地致以問候,“先生近來身子可好?”


    胡山牽動嘴角,大約是笑了笑:“我的這個病,也說不上好不好,不過是拖日子罷了。”


    他自己把話說得這樣直白,邯翊反倒無言以對,隻好岔開來說:“父王著實惦記先生,隻是現下政事太忙。倘若過幾日能騰出空來,必定親自來看先生……”


    “王爺不該來,我受不起!”胡山攔住他的話說,“就是大公子來,也已經太過。”


    邯翊又一次覺得不知該如何作答。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勉強地找話:“胡先生,且安心養病,如果府上缺什麽東西,不願意驚動父王,告訴我也能給辦到。”


    胡山微微搖頭。


    過了一會,他說:“我有一些話想跟大公子說。”


    邯翊知道他的話,都很有份量,便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


    胡山卻半天沒作聲,不斷地眨著眼睛,仿佛仍在思量什麽。他的麵容,因為久病,變得極瘦,顴骨高得有些觸目,連那一把邯翊從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氣的山羊胡子,也變得稀疏零落。惟有一雙眼睛,在這樣的臉上,更顯得銳利。


    望著這樣一雙眼睛,邯翊忍不住想起,蘭王說的話。


    他大概明白,蘭王何以會對他那樣反感。有的時候,連他也有種感覺,好像在這個人的眼裏,整個天下也不過是一盤供他擺弄的棋局。


    然而,他卻並不覺得反感,他隻好奇,在這個幹瘦的身體裏,到底藏了多少智慧?


    胡山緩緩開口:“請大公子設法勸諫王爺,秋陵製度,不可僭越。”


    這句話,因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所以顯得很清楚。


    邯翊遲疑了一會,“胡先生,這件事情,恐怕我不便開口。”


    胡山有些感慨,“是,大公子不便說。朝中諸相也不便說,王爺對虞王妃又是那樣……”


    他沒有說下去。


    邯翊當然清楚他想說的話。


    “所以,秋陵必定逾製。”胡山默然很久,才說。


    “但這麽一來,對王爺百年清譽,必定損害甚巨。大公子,你為人子、為人臣,都應該勸。”


    恐怕遲了,邯翊想。秋陵工程已經過半,逾製之處,比比皆是。此刻再提,先不論白帝是不是肯納諫,就算是肯,要把已經造好的拆掉,又談何容易?


    “五十六年,陵工選在秋合山,我就已經勸過王爺,可惜王爺聽不進去。這幾年,我雖然是躺在床上的廢人,秋陵的事情也聽說了一些,大公子,你一定要想辦法!”


    邯翊很想說“父王連你的話都不肯聽,哪裏會聽我的?”但他不能這樣說,憋了一會,勉強說了句:“這,恐怕難。”


    “當然不容易!”胡山仿佛有些激動,話音也變得更加含糊不清,邯翊要很仔細,才能聽得明白:“這要是容易,隨便哪一個朝臣就可以辦得到,我也不用特意跟大公子說。親莫過於父子,大公子是王爺最親近的人,我看著大公子長大,大公子的聰明我也清楚,所以想來想去,這件事也隻有大公子,才能夠想辦法辦到!”


    胡山的激動沒有傳染給邯翊,很奇怪地,他反而越來越冷靜。


    他在心裏掂量著每一句話,最後,選擇了一個最穩妥的回答:“我盡力就是。”


    激動的神情也從胡山的眼中消退,仿佛隻是一瞬間,他又恢複了一貫的冷靜。他靜靜地凝視著邯翊,直看得他心生錯覺,好像自己的一切心事都已暴露無遺。


    良久,胡山也說了一句極為客套的話:“有勞大公子費心。”


    回到自己府中,邯翊隻覺得很累,直想換過了衣裳,便往榻上一躺,再不想別的事。


    然而想了想,還是先去後堂,看望秀菱。


    才走到廊下,便遠遠地望見窗邊的身影,依舊低垂著頭,想也知道,在案頭必有一把筮草。這景象,似乎從來也沒變過。


    邯翊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幾乎就想掉頭。丫鬟香蘭看見了他,高興地迎向她:“大公子來了!夫人算得真準,正說大公子該回來了呢。”


    秀菱款款地起身,邯翊隻好微笑著走向她。


    “我聽說你的身子不好——”


    “沒有什麽,我不過是胃口不大好,不敢勞公子掛念。”說著,深深地一福。


    邯翊暗歎一聲。


    記得當初新婚不久,見她總是如對大賓的模樣,曾經取笑她:“難道你不當你是我的妻麽?”


    沒有想到,隻因這一句話,她竟整夜垂淚。


    後來,她仍是如此,他也不再提起。


    他便問起,不在這一個月裏,家中可有事?身子不好,是不是這陣子住得不舒服?下人聽不聽使喚?秀菱一概搖頭,又問起他在鹿州的起居,他也一一作答。


    轉眼就沒有話說。


    邯翊站起來,“我手裏還有點父王交代的事情——”


    秀菱微笑道:“自然正事要緊。”然而眼中,畢竟流露了一絲失望。


    就因這點失望,又拖住了邯翊的腳步。他望著她,遲疑著,希望她能說點什麽。


    她果然說了:“有件事情,想問一問你的意思。”


    邯翊舒了口氣,又坐下來,“什麽事?”


    秀菱說:“明年瑤英妹妹及笄,該預備什麽禮,想跟你先商量。”


    邯翊怔了一會,“還有大半年呢,急什麽?”


    “有些東西不那麽好預備,像兩件繡襦,隻怕得半年才能做得。又怕萬一哪裏不妥當,好有……”秀菱沒有說下去,因為邯翊忽然站了起來。


    “公子,你怎麽啦?”


    “我……我頭疼,想去歇息了。”邯翊避開了她的目光,掩飾地說:“這些事情,我原本也不在行,你看著辦就是。”


    說完,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見秀菱也正呆呆地望著他,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神情,也像失望、也像難過,更多的卻像是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邯翊無力探究,匆匆回到書房。


    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勁都泄去了。然而,隻一刻,又站起來,不斷地繞室徘徊。


    記得那一年,成婚分府,瑤英高高興興地來道賀,卻又偷偷地將他拽到一旁,悄悄地咬著他的耳朵說:“有了嫂子,可不許忘了我。”


    自己怎麽回答的?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惴惴地,仿佛哪裏不得勁。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哪裏不對勁,現在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隻是換了一番苦惱而已。


    而且這番苦惱,無論他怎麽用盡心力去壓製,都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樣,不斷地瘋長。近來他開始覺得,自己幾乎要掩飾不住。如果真的流露出來——


    白帝冷靜的眼神浮現出來,瑤英的影子如流雲般退去。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邯翊的心頭路過,他陡然間冷靜了。


    在邯翊轉念的同時,鳳秀宮中,也有人正在悄悄地議論著瑤英。


    薑夫人進宮探望女兒,摒退宮人,說著一些隻有母女間才會說的心裏話。


    “十四了吧?”


    無需指名道姓,薑妃知道母親說的是誰,但她很不願提,隻是懶洋洋地答了聲:“是吧。”


    薑夫人仿佛未曾覺察女兒的不快,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那也差不多是個大姑娘了。”


    薑妃悻悻然地“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薑夫人自然明白女兒的心思,笑著勸她:“算了吧,為了一隻扁毛畜生,跟個小孩子慪氣,值不值呢。”


    “她哪裏還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她,我處處陪著小心,她還是處處跟我過不去。”薑妃恨恨地,“還不是仗著王爺疼她!”


    “你也別氣,我倒有個主意。”


    “什麽?”


    “你也給王爺生上一男半女,不就行了?”


    聽到是這樣一個主意,薑妃臉上顯出了失望的神情。沉默半晌,她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想?可這也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薑夫人故作神秘地笑笑:“真想有,那也有法子。就看你想不想嘍?”


    薑妃不響,但一雙眼睛望著母親,已經把什麽話都說了。


    “你放心,”雖沒有外人在場,薑夫人依舊湊到女兒耳邊,輕聲地說:“聽說有種藥,靈得很,過幾天,娘給你弄些來!”


    “娘啊——”


    兩個月前剛滿二十歲的薑妃,羞紅了臉,一頭紮在母親懷裏,撒起嬌來。


    母女倆笑鬧了一會,薑夫人又問:“王爺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打算給大公主找個什麽樣的人家啊?”


    薑妃搖頭:“沒有。”


    “我看那孩子出落得也像個大姑娘了,十三、四歲辦喜事的,也有的是。就算王爺要多留她幾年,先定下親事,那也可以。”


    薑妃卻說:“我可不愛理她的事情!再說了,躲她還來不及,哪能上門去招惹她?娘你操這個心,何苦來?”


    “你傻了,她早點嫁出去於你有什麽壞處?”薑夫人又壓低了聲音說,“再說,咱們家老五的年紀,是不是跟她剛合適?”


    “她那個性子,嫁過去還不鬧得全家雞犬不寧,整日沒個安生?”


    薑夫人笑著搖頭:“你怎麽老往壞處想?你該想想,如果結成了這門婚事,對咱們家有多少好處!王爺疼她不假,正因為疼她,所以將來她的夫家,必得照應。”


    薑妃眼波一閃,不作聲了。


    薑夫人又說:“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與其便宜了別人家,不如咱們把這好處占了。有你在王爺身邊,說成這件事,我看也不算難。”


    “也不容易。”薑妃蹙著眉,接口說。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薑夫人知道女兒心高氣傲,故意這樣激她一下。


    果然,薑妃對著案頭花瓶裏插的一枝梔子花,呆了一會,點點頭說:“我試試看吧。”


    隔一日,白帝到了鳳秀宮。


    閑談之際,薑妃總是笑而不答,仿佛想著別的事情。


    白帝便問:“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薑妃像是一下子驚醒過來,先告了個罪,然後說:“想起了我五弟小時候的事情。”


    “什麽事?說給我聽聽。”


    “我六弟跟五弟隻差一歲,所以兄弟裏麵,他們兩個最要好。他們五、六歲的時候,有天兩個人在院子裏玩,忽然聽見‘碰’地一聲響,就像是什麽東西掉了下來,接著就有孩子哭,大家都怕是讓什麽給砸到了,唬得一起出去看。結果,看見小六呆呆地站著,小五哇哇大哭,都以為是小五出了事。一問才知道,兩個人舉石頭玩,是小六的手讓石頭給砸到了。”


    薑妃回想一陣,又微微笑了。


    白帝說:“那想必是你五弟失了手,害得你六弟砸傷了手,知道闖了禍,所以嚇得大哭。”


    薑妃搖了搖頭:“原本我們也以為是這樣,哪知不是。就是小六自己手軟了一下,其實還差點害得小五也給砸到。小五就是心疼他,所以才哭。還不隻那樣,小六養手傷,小五整天陪著他,問長問短,把好吃的全給了他,比家裏誰都上心。”


    白帝露出嘉許的神色,“這孩子倒是心地純良。”


    “正是。”薑妃接道,“我這些兄弟裏麵,就數小五看著像是個有出息的。不過,真正難得的還是,這孩子心善,懂得疼人。”


    說完,便看著白帝。


    白帝寵愛女兒,為她擇婿,一定會挑個好脾氣的郎君,才會對她千依百順。


    想來這番話正中下懷。


    果然,白帝沉吟了片刻,問:“你五弟多大了?”


    “比大公主大三歲,今年十七。”


    “我記得你說過,你五弟現在跟你娘來了帝都吧?”


    “是。”


    “那好。改天叫他來,我見一見。十七歲,要出來做事也是年紀了。”


    薑妃先是一喜,聽到後半句,才知道白帝全然誤解了她的意思,有點啼笑皆非。然而又一轉念,等見過了麵,再慢慢挑明,或許更有把握。


    拿定了主意,欣然而笑:“我替五弟,多謝王爺!”


    七月中,等到了機會。正逢滿月,晚間白帝在禦花園設席聽曲。


    點的是一套《踏雪尋梅》的曲子,一共九折,由白帝最寵愛的歌姬魏風荷來唱。


    白帝一麵聽,一麵輕擊案幾,顯得很高興。


    等一折唱完,薑妃便走過來親手執壺,輕聲說:“我五弟世豐在外麵等著,王爺要不要見一見?”


    白帝欣然點頭,“好,叫他進來。”


    又等過一折,薑世豐來給白帝行禮。他長得很像薑妃,秀氣得宛如女子。白帝隨口問了他幾句,便說:“難得進來了,也一塊坐著聽吧。”


    薑世豐謝過。早有內侍在一旁添好了桌凳,等他坐定,重又開唱。這時唱到第七折,方聽第一句:“冰雪心性——”薑世豐就皺了皺眉。


    別人都沒注意,隻有瑤英看在眼裏。等唱完這折,瑤英便看著薑世豐問:“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覺得哪裏不對?”


    薑妃一驚,忙對他使眼色。


    白帝卻鼓勵他:“沒有關係,說好了。”


    薑世豐遲疑了一會,恭恭敬敬地回答:“方才聽頭一句‘心性’二字,用的都是開口音,似乎不妥,這兩個字,宜乎一用閉口一用開口,或者更順暢一些。”


    白帝沉吟著沒有作聲,瑤英先笑了:“你倒聽得仔細。”


    白帝微微頷首,含笑不語。


    晚間回到鳳秀宮,薑妃便將心願向白帝婉轉說明。


    “親事?”白帝顯得十分意外,“瑤英才十四,太早了吧?”


    薑妃徐徐勸說:“定下親事,也不是說馬上就得出閣。王爺若是舍不得這麽早嫁,多留她三五年又何妨。不過,姑娘家總要嫁人的,先替她打算妥當,豈不是好?”


    白帝默不作聲,想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最後說:“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讓我再好好想一想。”


    沒有回絕就還有指望,薑妃嫣然一笑,也不再提。


    又過幾日,這天白帝在鳳秀宮進晚膳,正在閑談之際,忽聽宮人傳報:“大公主來了!”


    不光薑妃,連白帝也愣了一愣,自從薑妃進宮,瑤英進鳳秀宮的次數,屈指可數。


    “大概是找我……”白帝笑著說。


    話音未落,就見瑤英一步邁進屋裏,臉漲得通紅,也不行禮,徑直衝到薑妃跟前,手指差點戳到她鼻子上:“我的事情,你少管!”


    措手不及,滿屋的人全都愣住了。薑妃呆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大公主,你這是怎麽啦?有話慢慢說。”


    瑤英一臉怒氣,冷笑連連:“慢慢說?慢慢說完我讓你給賣了,都還不知道!”


    白帝沉聲喝道,“瑤英!你這是怎麽在說話?”


    瑤英露出一絲怯色,但隻是一瞬間,她重新又揚起臉來:“我為什麽不能說?我差點就叫人推到火坑去了!”


    “誰要推你到火坑裏去?誰敢?”


    “她!”瑤英手一指薑妃,“這女人把她五弟弄來,打的是什麽主意,父王你不知道麽?”


    白帝他倒覺得好笑了,“你這孩子!為了沒影的事情,也值得這麽大鬧一場。”


    瑤英卻不覺得好笑,冷哼一聲道:“此時沒影,將來可說不定。還不是因為我沒了親娘?‘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這話是再也沒錯的!”


    白帝勃然變色:“放肆!”


    瑤英不說話,臉向上一揚。


    白帝更加生氣,厲聲說:“你還有臉提你娘?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別說不像個金尊玉貴的公主,就是鄉間野丫頭,也比你強!你娘要是還在,得有多傷心……”


    陡然間,觸動真情,一陣哽咽,竟說不下去。


    瑤英眼圈也紅了,但她奮力將臉揚起來,揚起來,不肯讓眼淚流出來。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我娘要是還在,絕不會看我這樣受人擺布。”


    就是這一句話,白帝的心軟了,語氣也軟了:“再怎麽說,你這麽胡鬧也是不對。去,給薑姨娘賠個不是。”


    “我不去!”


    白帝的聲音又嚴厲了:“你到底去不去?”


    瑤英一咬牙:“不去!”


    “來人!”白帝高聲下令:“帶公主回宮去!沒有我的話,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瑤英臉色煞白,連嘴唇也哆嗦起來。


    鳳秀宮的內侍首領陪著笑過來,說:“大公主,給賠個罪吧,都是一家人,和和氣氣啊。”


    “誰要跟她和和氣氣了?”瑤英反手一掌,狠狠打在他臉上,“這裏有你插嘴的分麽?!”


    白帝更怒,向著左右喝道:“你們沒有聽見?帶她回去!”


    “不必,我認得路。”


    瑤英甩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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