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聲音和顏珠的眼睛,仿佛一直糾纏不休,直到回到宮中,瑤英還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在陽光下站了好久,灼熱的感覺,終於漸漸驅散了心頭的陰寒。然後她去乾安殿找邯翊,他卻不在,白帝也不在。原來都出宮去了。


    胡山病危。


    來在他床前的白帝,黯然神傷。


    “王爺……”胡山低弱的聲音幾不可聞。


    白帝忙靠近他。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幾下,像是在積蓄力量,“我有話說。”


    白帝命屋裏的人都退出去,房門也合上了。


    四目相對,已經須發稀疏,瘦得不成人形的胡山,惟有那雙眼睛依舊睿智不減,定定地望著白帝,像有許多感慨。


    “快三十年了吧?”


    胡山口齒不清,白帝分辨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他一麵回憶著,一麵微微笑了:“是啊,整整二十八年了。”


    十五歲那年,他在街市上初見胡山,那時他正被差役帶走。


    鐵索加在他頸項間,可是他卻像毫無察覺,隻是盯著袖口一塊鏽跡,仿佛那小小的汙漬,比一場冤獄還要嚴重。


    驚鴻一瞥,他便決定救他。


    然後,是二十多年半師半友。“先生!”往事掠過心頭,白帝說出一句心底裏的話:“這麽多年能得先生襄助,我何其有幸!”


    “到頭了。”


    白帝激靈一下,“不、不,先生何苦說這樣的話?”他低頭盱著胡山的臉色,強笑道:“先生就是人清瘦些,怕是天太熱,胃口不開的緣故?過幾日就好了!”


    “王爺何須諱言?其實這也沒有什麽。”胡山喟歎地說著,“我胡山這一世也算風雲際會。若說憾事,惟有一件——”


    白帝輕輕地打斷:“全仗先生,天下已在我手中。隻差最後一步,不過遲早之間,先生何須掛懷?”


    “不是說這個。”


    “那麽,先生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是有一件事。”胡山停下來喘息著,半天續不下去。


    白帝不忍心,但心知再不讓他說,隻怕再無機會。於是起身開了門,要了一碗參湯,親自端到胡山床邊,喂他喝了兩口。


    胡山閉著眼歇了片刻,重又睜開眼來,“王爺,有件事,我要問一問王爺的打算。”


    “先生盡管說。”


    “王爺是否已經決意立大公子邯翊為儲?”


    白帝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


    “眼下薑妃有孕,王爺又有些猶豫了,是不是?”


    白帝默然半晌,點頭說:“以叔傳侄,我怕有後患。”


    “公子的品性,王爺再清楚也沒有。立誰為儲,請王爺自專。但,”胡山吃力地說:“倘若王爺不打算立大公子為儲,我勸王爺,早下決斷。”


    白帝渾身一震,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胡山,好一會,方問:“先生說的決斷,莫不是要我……”


    胡山緊緊盯著他,一字一頓:“殺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脫口而出。


    胡山眼裏有一種了然的微笑。“果然如此……”他歎息著,合上眼睛。


    白帝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在屋裏走動了幾圈。然後重又回到他窗前,輕聲地問:“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麽?”


    胡山臉頰動了動,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爺帶那孩子進府的時候,我就有幾分疑心。再看看王爺這些年如何待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白帝低聲說:“胡先生,這麽多年,我隻瞞過你這一件事,實在是對不住。”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胡山半世輔佐王爺,自問隻有兩件事,實在是做錯了。一件是不該讓虞妃進府,另一件就是當日在羽山,無論如何,我也該勸王爺留下先儲帝……”


    白帝苦笑,“胡先生,就算是錯了,也是我的錯,與先生何幹呢?”


    胡山微微搖頭,“我想不到這竟成了王爺的心病,二十年來王爺始終解不開這個心結!唉……王爺終究還是心軟,哪怕負了自己,也不會忍心動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爭辯,但胡山沒容他說話。


    “所以,我要勸王爺一句話,無論薑妃生子與否,王爺都要立大公子為儲。”


    白帝依舊不言語。


    胡山有點急,喘息著又說:“王爺!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爺的地方,還要多過像他生父。王爺隻要想一想當初王爺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該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隻有立他為儲……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緩緩道,“我也不是沒這樣打算過。隻是近來我覺得那孩子,似乎有些念頭存在心裏,我隻怕他——”


    “王爺為何不說明他的身世?”


    白帝輕歎:“說明了又如何?他父親終究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我說,這才是王爺的心病。可是,王爺……王爺……我隻怕不能跟你細說了,我胡山一輩子沒有欺過你。你,你就聽我的吧。”說到最末,氣喘籲籲,幾乎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白帝一時之間實在應承不下來。


    “王爺,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


    白帝微微一震。


    胡山眼中,滿是哀懇。白帝想起這二十八年來,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求過一件事,直至臨死也是如此,便不由自主地點頭:“好,我答應。”


    隨著話音,胡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限疲倦,卻也是了無牽掛地,合上了眼睛。


    蕭仲宣背負遺體出城,至一處不知名的小山丘,在正對一汪泉水的林間,安葬顏珠。


    他先用鍬,使不上勁便用手,他隻得一隻左手,卻不肯叫人幫忙。


    掘成一深穴,他放入顏珠,並以雲泉陪葬。墳前不立墓碑,隻種槐樹一棵,鬆柏數株。春來槐花飄香,鬆柏四季成蔭。


    然後他跪坐墓前,失聲痛哭。


    邯翊站在他身後,看他做這一切,黯然無語。


    天色將晚,蕭仲宣命吟秋提起行囊,準備上路。


    邯翊還想挽留,蕭仲宣婉言謝絕,他說:“我今生不想再入帝都。”


    回頭遙望,帝都深灰的城牆,在夕陽中巋然不動。陰沉沉的一片,仿佛堵在邯翊心口,叫他呼吸不暢。事後他也曾反複思量,總覺得當日情形太過巧合,仿佛有人故意安排。


    “這件事終不能這樣算完,待我查出……”


    “我不想管了。”蕭仲宣搖頭,“還是她說得對,人既然已經死了,因為什麽死的,還有什麽關係?隻願她來世做人,能好過今世!”


    邯翊怔怔地發了會呆,沒有說話。


    蕭仲宣又說:“王爺性情陰騭,大公子自己小心。”


    他從未將話說得這樣直白過,邯翊不由凜然。


    蕭仲宣淡然一笑,“蕭某這一陣多仗大公子誠心相待,隻怕日後相見不易,也隻有這兩句話相贈而已。王爺也有不得人心之事,大公子何妨為自己打算、打算?”


    邯翊目光閃動,不語。


    蕭仲宣深深一躬,說聲:“公子保重,我去了。”便領著吟秋,頭也不回地飄然下山。


    遠遠地,歌聲隨風飄來,細細分辨,才聽明白他唱的是:“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殘。天道無常人道難……”


    正是邯翊初見顏珠,聽她唱過的那一支。隻是蕭仲宣此時唱來,一股蕭瑟之情。


    邯翊在山坡上站了許久,終於無聲地透出口氣,“走吧。”


    六福跟在他的身後,淡金色的夕陽照在他素白的袍服上,寬大的袍袖如蝶翼般飄動。他的身上似乎散發出一股莊嚴而森冷的氣息,六福忽然覺得這樣的氣息,似曾相識。


    六福想起白帝,他身上也有同樣的氣息,因為他每次見到白帝的時候,都禁不住要打冷戰。


    他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六福想。從前他是傲然的,就像天上的白雲,雖然高高在上,卻不會叫人害怕,可是現在似乎不同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主人,好像越去越遠,獨自走向一個他無法追隨的地方。這感覺讓六福不寒而栗,他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轉眼荷花開殘,秋風乍起。


    算來再過月餘,就是薑妃臨盆之期,牽動朝野內外不知多少人目光的嬰兒,將呱呱落地。都在想,倘若是個男嬰,那就是世子了吧?所以這孩子成了全天下人的共同期待。


    除了很少幾個人,漠不關心。


    大公子邯翊每天在朝中往來,神情冷淡,朝臣們看在眼裏,卻都不奇怪,他如果看起來很高興,反倒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白帝看起來,也不怎麽高興。


    每次有人提起如何為小公子誕生慶祝的時候,他總是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人們對他的態度,便很狐疑,難道他不希望有個子嗣嗎?


    這時,鹿州案已經快要被遺忘了。


    從一開始的震動朝野,到後來的漸漸湮沒,似乎是要不了了之。其實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從前也有很多人想動世家,可是從來也沒人成功過。


    齊家被族沒,已算是相當嚴厲的處置,各讓一步,別的幾家便都無大礙,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至於那位毒殺了丈夫的齊夫人薑氏,都認為眼下時機最好,由薑妃在白帝麵前說幾句話,想必很快就有恩旨了。


    自然也有人不甘心,理法司正卿董碩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性情,與前任蔣成南大不相同,是個頗有棱角的人。傳言他在私下裏放出話來,薑氏的事情,證據確鑿,便是有白帝的恩旨,也要頂一頂!


    聽到這話的人,倒是不信的居多,但也有放在心上的。理法司有個叫廬敬的司官,便在左右無人的時候,悄悄地勸說:“大人,這又何必?要依廬某之見,不如趁恩旨未下,了結此案,也好顯得大人體仰聖心。”


    話音一落,董碩霍然起身,“嗯,你倒提醒我了!”


    未出幾日,便傳出薑氏被處決的消息。


    判書是理法司下的,董碩親自坐鎮,就在獄中,絞殺了薑氏。


    這下,舉朝震驚。清流快意,認為董碩持正不阿,也有人替他捏一把汗,覺得這舉動雖然得民心,隻怕得罪的人卻也厲害。


    白帝倒沒有說什麽,或許是來不及說什麽,因為消息很快走漏,幾天之後薑妃就得知了。


    薑妃驚駭之下,動了胎氣而難產。


    邯翊得知,連忙進宮請安。白帝似乎心事重重,默視他良久,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並無大礙,你也不必憂心,回府去等消息好了。”


    邯翊隻得告退。


    雖已入秋,未曾散盡的暑氣撲麵而來,幾乎叫人無法喘息。記起方才,白帝淡漠的眼神,分明是洞悉一切的模樣,不覺又有一股徹骨的寒意躥過脊背。


    內侍拾階而上,打斷他淩亂的思緒,“大公主有請。”


    一進容華宮,就覺得氣氛不尋常,宮女內侍全都站在廊下,麵無表情地垂首侍立,仿佛風雨欲來。


    瑤英獨自坐在屋裏,聽見腳步聲,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又扭開臉去。


    邯翊問:“誰又惹著你了?”


    “是不是你動了什麽手腳?”她沒有回頭,聲音像三九的天氣一般,“是不是你指使人殺她?你故意選在了這個時候,隻為了你想除掉那個孩子,是不是?”


    邯翊不說話,屋裏安靜得異樣。


    瑤英盯著他看,心裏忍不住希望他會否認。


    可是窒息的沉默中,他靜靜地說:“是啊。”


    好像血色隨著最後的一絲希望被奪去,她的臉龐,在瞬間變得慘白。她望著他,那種近乎絕望的眼神,仿佛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陡然,她抄起桌上的一隻茶盞,衝著他狠狠地丟了過去。


    邯翊一直望著她,身子一動不動。茶盞便正正地砸在他的額頭。殷紅的血,順著他的臉淌下來。


    瑤英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


    然後眼淚從她眼裏湧出來,好像比他頭上的血湧出來得還要快。她抓起一塊帕子,撲到他麵前,手忙腳亂地捂著他的傷口,想把血堵住。


    “別怕、別怕。”他輕聲安慰她,“這麽小的傷口,不會有事的。叫人來替我包一下就好了。”


    瑤英這才想起該傳太醫。


    好一陣忙亂過後,又剩下兩人獨處。


    瑤英喃喃地問:“你為什麽不躲?”


    他沉默著,不肯回答。


    “為什麽呢?”瑤英傷心地問:“他養你二十年,難道你心裏一點情意也沒有?”


    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沒躲,因為我後悔了。我不該做那種事,那麽做,我不就成了跟他……跟他……”他遲疑沒有說完。


    跟他一樣的人。瑤英替他續完了。


    “你為什麽這樣恨他?”瑤英的聲音空洞而縹緲,“父王他是我父王,可他也是你父王,他真的把你當兒子,你難道不知道麽?”


    “我也不想恨他。”邯翊靜靜地說,“可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瑤英急急地說著,“該給你的他也都給你了,你也沒少什麽,為什麽你還要這麽恨他?”


    邯翊露出一絲意外,“原來你真的知道?”


    瑤英沒有辦法答這句話,她沒有辦法對他提起那年她在櫃子裏聽到的話。她喃喃地說:“你別恨他了、別恨他了。我……我求你!哥哥!”


    他知道,瑤英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任何人,可是這句話,他卻答應不下來。


    他故意輕笑,“你自己說的,我不是你親哥哥。”


    她別開臉,“現在我寧願是了。”


    邯翊歎了口氣,“瑤英,我……”


    瑤英打斷他,“你不是對手。”


    話出口,自己也怔了。她看見邯翊臉上泛起的血色,不免有些後悔失言。然而,她知道,那正是她一直深藏心底的恐懼。


    邯翊勉強笑了笑,“那你幫我啊。”


    “我不。”她輕輕地說,“我誰也不幫。”


    她低著頭,鬢角的發絲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間擰著一塊手帕,絞得指節都發白了。


    驀地,他看見一顆水珠掉下來,落在她手背上。


    然後又是一顆,一顆接著一顆。


    可是她卻一動不動,宛如雕像般。


    靜默中,他覺得心底有什麽東西,鬆動了。


    躊躇良久,他終於說:“我不會要你幫我的,我也不想讓你為難,至於你說的……我盡力做到吧。”


    薑妃折騰了一夜,她的慘叫,在靜夜裏像是傳遍了天宮的每個角落。


    玉兒在半夜裏驚醒,發覺瑤英不在床上。玉兒嚇了一跳,開門去找,才看見她站在庭院當中,對著天空默默祝禱。


    那時候她神態虔誠,寧謐的月色映著她的臉,煥發出一種分外柔和的光彩。


    瞬間,玉兒想起了虞妃。她是個特別的女子,她活著的時候,隻覺得她很尋常,然而她死了,大家卻一直記得她,而且不會隨著時間淡忘。虞妃在世的時候,玉兒年紀還小,隻記得她有一種無比安詳的神態,就如同此刻的瑤英。


    清晨早起,聽說薑妃誕下了一名男嬰。


    小公子取名申翃。滿月時,白帝特命大赦天下,看來果然身份非同尋常。


    於是都鬆了口氣,塵埃落定,就不必再三心二意了。


    然而白帝身邊的人,卻留意到他其實並沒有特別高興。朝臣上書請立世子,他也沒有理會。倒是常常召見首揆石長德,兩人經常關起門來說很久的話。


    很快就有傳言,說白帝雖然有了親生的兒子,可是想立的,還是養子邯翊。


    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都將信將疑,可是入九月,頒下一道詔令,三年一度的皇陵祭祖,命大公子邯翊代天帝行職,前往東豫。


    這詔書一下,大家都知道傳聞不假。也有朝臣上書,白帝避而不談。


    這話無人敢告訴薑妃,因為她產後,身子一直不好。直到大公子領受儀節,前殿鍾鼓煊赫,才終於瞞不住。


    得知真相的薑妃,一顆心被拋到了無底深淵,眼前漆黑一團,看不出半點光亮。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她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問,可是無人能回答她。


    大半年的歡喜與等待,原以為孩兒出世,就是出頭之日,沒想到一番心血還是虛擲在無用之地!無端的恨意湧起,隨手抄起桌上一隻青花瓷瓶,“璫”地一聲,摔個粉碎。


    仿佛渾身的勁力都在這麽一下裏就耗盡了,薑妃身子一陣無力,軟軟地倒在床邊。


    “王妃!”


    在外麵窺伺的宮女們,一擁而入。


    “出去!都出去!”薑妃喊著,將隨手抄起的枕頭靠墊,朝她們扔去。


    宮女們無奈地退出。薑妃卻又喊:“申翝呢?把申翝抱來!”


    宮女勸說:“王妃身子不好,別勞累了,還是改天再……”


    “不——”薑妃尖聲叫著,眼中有種叫人害怕的淩亂光芒,“去找他來!我要看見他!你們為什麽不把他給我?是不是你們已經把他弄走了?”


    她的手在空中抓舞,仿佛丟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急於要找回來。


    乳娘終於把申翝抱來了。


    薑妃一把搶到手裏,緊緊地摟在胸前。孩子本來在熟睡,忽然受了驚嚇,放聲大哭起來。


    宮女們想把小公子抱回來,可是她死死地抓著不肯放手,直到她終於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原本生產時傷了身子,還未曾調養好,這一來雪上加霜,病又重了。


    白帝負疚,勸慰她說:“你也別多心,自己的身子要緊。”


    多心?薑妃在心裏涼涼一笑。


    隔日,白帝特準薑夫人來探望女兒。


    見到母親的薑妃,再也耐不住心中的委屈,伏在母親懷裏,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


    “不要哭!”薑夫人的語氣異常陰冷,“哭有什麽用?既然王爺心裏沒有你,咱們也不用坐等人家來收拾。”


    薑妃止住哭泣,“娘,我不明白。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麽辦法?”


    “當然有,沒有也要讓它有,何況眼下還沒有明詔?隻告訴你一句話,不願意那位登位的,不止咱們!”


    重燃希望的薑妃,連聲音也變得顫抖了,“那、那……”


    “娘透一點底給你也行。那位不是要去東陵麽?”薑夫人湊近女兒,耳語了幾句。


    薑妃驚異,“他會上這個當?”


    “嬌生慣養的公子,誰給過他氣受?再說,他上當最好,不上當於我們也沒有壞處。”


    薑妃想了想,又問:“那,我該做什麽呢?”


    “什麽都不要做。尤其不能鬧,一鬧就什麽都完了。你要跟從前一樣,好好地奉承王爺。外麵的事情,自有你爹和你哥哥們周旋。”


    薑妃低頭不語,良久,咬咬牙說:“好,我不鬧,我高高興興地待他。”


    剛入十一月,帝都便下了一場小雪。


    雖然隻積了薄薄的一層,宮宇之間卻已經一片銀裝素裹。庭院中的梧桐,未曾落盡的樹葉上,覆了晶瑩的雪花。偶爾有幾隻小鳥兒停在枝頭,跳動幾下,雪便紛紛落下來,露出葉子半黃半綠的顏色。


    瑤英用手支著下巴,隔窗望著。她不喜歡把窗封嚴,寧可讓冷風吹進來,冰涼的,別有一番滋味。


    邯翊已走了月餘,從東豫又去燕秋山,查看秋陵的工程,算來總要到月末才能回來。


    現在他不在,她心裏也不那麽空落落的了。她知道他心裏有她,就好像一隻風箏,飛走了,線還在手裏,心裏就是安定的。


    她也聽說了白帝立儲的打算,心裏就隱隱起了一點念頭,如果邯翊真的登位了,那也許他們還是有希望的吧。她拐彎抹角地去問過白帝,白帝什麽都肯告訴她,唯獨這件事,她一提起來,他就避開了。以前什麽念頭也沒有的時候,心裏很平靜,如今有了,反而變得難熬了。


    想到這裏,瑤英忍不住歎口氣,其實那點希望,也是虛無飄渺的。


    這陣子,宮裏宮外都很寧靜,寧靜得讓人有不祥的感覺,總覺得像要出什麽事。


    可是,連薑妃這些日子都安穩得出奇,還會出什麽事呢?


    大概是因為立儲的事,那個女人如今總是低眉順目的,人也瘦了許多,看起來真有些可憐。然而,不知為何,一想起她,那種莫名的不安感覺,又冒出來了。


    玉兒進來,手裏捧著幾樣小嬰兒的衣裳,說:“這是給小公子百日預備的禮,請公主過目。”


    瑤英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展開其中的幾件,臉上不由露出微笑。


    玉兒在一旁說:“小公子真是喜人呐。”


    瑤英應道:“是啊。”


    她隻比玄翀大兩歲,玄翀小時候什麽樣,她全不記得了。申翝生下來,她去看他,就見一個紅紅、皺皺、軟軟的小東西,哭得像隻小貓。但是她一看見他,就喜歡他。為了這,連鳳秀宮,她都肯去了。


    申翝也特別喜歡她,跟他娘反倒一般,有幾次在薑妃懷裏哭鬧,瑤英接過去,他就轉泣為笑。薑妃看著,臉上神情很古怪,也說不上是氣惱還是尷尬。


    要是以前,她也許會刺那女人幾句,可是如今,她抱著幼弟,就隻笑笑,什麽也不想說。


    申翝也跟她笑。起先隻是瞪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看她,然而她看得出來,他是在笑。前幾天,他忽然“咯咯”地笑出了聲。


    她吃了一驚。


    申翝的乳娘驚喜地叫起來:“小公子會笑了!小公子會笑了!”


    她也忍不住得意,他第一個笑,是給她的呢。她偷偷地親他一下,又想,其實他早就笑給她看過了,那就隻有她知道啦。


    “這件不好。”她揀出一件來,“這布料太硬了,照原樣換軟一點的再做件來。”


    玉兒應了,出去吩咐繡房,回來時卻有些異樣,神情間躲躲藏藏地,好像瞞著什麽事情。


    瑤英問她:“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玉兒遲疑了一下,朝左右看看,然後低聲回答:“聽說,大公子把秋陵給拆了。”


    瑤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裏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沒有覺察。過了會,她輕輕笑了起來。“這怎麽可能?”她一邊笑一邊說,“他怎麽拆的?他為什麽要拆?”


    她不停地笑著,仿佛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實她隻不過要掩飾心裏的慌亂。


    雖然不知道他怎麽做的、為什麽這樣做,可是她卻有種清晰的感覺,他真的這樣做了。


    果然,黃昏時分,欽使入宮證實了消息。


    瑤英一聽說,就匆匆趕去了乾安殿。她以為會見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卻隻是看到黯淡的夕陽下,一個靜靜散著步的身影。


    天很冷,凍住的積雪在他腳下沙沙作響。光影交替,他的麵容便時隱時現,他仿佛在凝神沉思,也仿佛什麽都不在想,隻是機械地來回踱步。


    黎順說:“王爺這樣,已經好半天了。”


    忠誠的黎順,聲音裏透著一絲擔憂。


    瑤英走過去,用和往常一樣的平靜語調,叫了聲:“父王。”


    白帝停下腳步,回身看看她,寬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裏發酸,好像她才是那個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頭,白帝便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說:“陪父王坐會吧。”


    兩人在廊下坐了,她緊挨在父親的身邊。


    像小時候那樣,她捉起父親的手,卻發覺他手底的溫度,低得驚人。“父王,你冷麽?”她將父親的手握在掌心裏,嗬著、搓著。


    白帝望著女兒,溫存地笑了,“幸虧我還有個好女兒。”


    瑤英低聲說:“父王,你也有好兒子的。”


    白帝淡淡地說:“是麽?”


    “是的。”瑤英急切地看著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從白帝臉上漸漸隱去,他凝神注視著她,問:“誰跟你說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這麽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淺淺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別管,這種事你不該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後你就陷在裏麵,永遠不得脫身了。”白帝疼愛地撫著她的頭發,“父王不希望你過那種日子。”


    瑤英不說話了,她靜靜地靠在父親身邊。


    夕陽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後一抹霞色,天地間便仿佛隻剩下這點光亮。


    她有種預感,自己一直以來恐懼的事情,也許就將要發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父親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後的一絲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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