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馮景修,參劾主理陵工的於定省,虛報公款,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駁,兩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熱,直鬧到禦前。拖了數月,正好借邯翊東陵祭祖,命他順道往秋陵查看。


    臨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訴他說,陵工貪壑難填是實情,但積重難返,因為這樣的情形即便更換了主事,也無濟於事,徹底整頓此刻還不是時機。這一趟名為查看,其實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識好歹,要他們收斂也就是了。


    邯翊與石長德談過好幾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來非嚴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會收斂,反而越發肆無忌憚。但白帝求穩的態度很明白,因此心裏雖不以為然,口中卻唯唯地答應。


    退出來找石長德商議,言語中仍希望此行能夠有嚴厲的措施。石長德為人審慎,不肯輕易置可否,隻是這樣說:“不可操之過急,大公子見機行事就是。”


    在邯翊,卻已經領會到了首輔的支持。“我有數了。”他又問:“石相還有沒有別的交代?”


    有的。石長德憂慮的是於定省這個人。他雖不過是禦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卻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氣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個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適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陣,這樣提醒:“於定省有他的長處,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寬。”


    “好。”邯翊應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隻要他懂得收斂,自然不會嚴究。”


    石長德覺得這回答仍有隱憂,但仔細想一想,於定省為人很圓滑,很知道進退,應當不至於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實無可慮,因此也就不再多說。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於定省在大公子麵前,態度雖然謙和,言語之間,卻沒有半點讓步的打算,隻說陵工這裏那裏如何費錢,說到後來,單是朗柱山新開的一條棧道,尚欠銀六十萬兩。


    “怎麽呢?這是去年夏天開始議的事情,去年九月戶部撥了四十萬兩銀子,後來說不夠,今年正月、五月裏,又各追補了十五萬兩。怎麽半年過去,又憑空添出六十萬兩來?”邯翊對這些已經十分稔熟,一口氣說下來,利落得很。


    於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鑒,這三筆款子,隻有去年九月裏那一項是實到了,正月的十五萬隻到了五萬,五月的一項則連影子都還沒見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回頭望一望隨行的戶部司官,見他微微點頭,便說:“即便如此,戶部也隻欠了二十五萬,那三十五萬從何而來?”


    這一問等於承認的確欠了二十五萬工款,其實已經中了圈套。曆來戶部往下撥款,從沒有要多少給多少的,中間總有個折扣,七十萬兩到四十五萬,原本可以算是到齊了。所以在場戶部官員無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隻能暗恨於定省狡詐。


    於定省這邊還沒完:“朗柱山工程,後來改過道,比原先預計,多出四十七萬兩工費來,臣知道庫中維持得不容易,因此設法挪動了一下,但三十五萬兩,是怎麽也少不下來了。”


    言下之意,他還省了錢。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極大,但苦於沒有證據,一時也無從反駁。氣往上撞,一句:“你撈得還不夠?”幾乎要脫口而出。忍了又忍,看著於定省冷笑連連。


    便有官員出來圓場:“大公子今日才到,車馬勞頓,不如先歇息,這些事情明天再議不遲。”


    邯翊盯了於定省一眼,麵掛寒霜地站起來。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聲中,於定省亦隨眾人跪送,然而有意無意地將臉略為一揚,顯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間邯翊找來一直留在秋陵的馮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過,見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卻隻是微微含笑地聽著,全無日間的怒意。


    忽然插問一句:“你覺得於定省這人,怎樣?”


    馮景修說:“他平常是個笑麵虎,居然會這樣硬頂,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態悠然,答得漫不經心:“看出來了,戲演得過頭了一點,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麵的人物。”


    馮景修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即問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別的心事,眼睛望著窗外蒼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馮景修見他不說話,隻道他倦了,便要告辭。


    邯翊說:“也好,你晚間再來,我們詳談。”遲疑了一下,又問:“你知道這陵工上,有沒有一個叫楊誠的人?”


    馮景修回想了一會,才遲疑地說:“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麽的?”


    邯翊又不說話了,端起茶來慢慢呷著,好一會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麽大事。”


    馮景修卻不敢怠慢,出來找了手下問,果然有這麽個人,卻是再不起眼也沒有的一個小工頭。馮景修滿腹狐疑,隻怕他有什麽來曆,又去行館,告訴大公子。


    “是文烏托我的一點事。”邯翊笑著,“有勞你費心。”


    “那,要叫他來麽?”


    邯翊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六福,你跟著馮卿去,帶他來。”


    楊誠還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來。見麵一看,雖是尋常工匠模樣,倒很穩重的一個人。馮景修有心要問問他跟大公子的淵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個臉、換身幹淨衣裳,大公子要見你。”


    楊誠一聽說是大公子傳見,頓時有點著慌,結結巴巴地問:“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見我?”


    六福催道:“那還能有假?趕緊吧。”


    楊誠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頓、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煩。到了行館門口,楊誠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聲問:“大老爺,你老能不能告訴我,大公子到底為了什麽找我?”


    “這我可不知道。別問東問西啦,快進去吧。”


    楊誠長歎了一聲,滿臉頹然,連人也仿佛縮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動,冷不丁說了句:“反正,你做過些什麽,你自己清楚。”


    楊誠打了個哆嗦,臉色變得慘白,身子晃了好幾晃,然而瞬間又站穩,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氣壯地說:“大老爺說笑麽?小人是個老實工匠。”


    六福暗地裏冷笑,也不去說破他。領他進去時,便先將他留在廊下,自己進屋跟邯翊將路上情形說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氣。


    臨行之前,文烏悄悄地告訴他:“楊晉原是金王府的一個侍衛,當初很得信任。這麽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過他有個堂兄叫楊誠,聽說在秋陵做工,找來問問就是。”


    “難道會有那麽巧的事?”他低聲自語。


    “什麽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斂,“不該你管的事,少問!”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聲不吭地出去查看、趕人,最後將窗子都關上了,才傳楊誠進來,自己躬著身出去,將房門帶好。


    楊誠此時顯得很鎮定,規規矩矩地報名叩頭,然後跪好,等著問話。


    看他這套一絲不差的禮數,邯翊最後的疑慮也一掃而空。


    刹那,心中竟變得慌亂無比,好像一個謎團到了揭開的瞬間,反而害怕起來,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無聲地透了口氣,“楊晉!”


    楊誠身子一顫,隨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話,小人名叫楊誠,楊晉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幾年了。”


    “死了?”邯翊獰笑,“借屍還魂了吧?”


    “大公子說笑,世上哪裏會真有借屍還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語。


    楊誠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嚇得一哆嗦,忙又低下頭。


    “說不說實話,隨你。”邯翊冷冷地說,“不過別以為你不說,就能活命。”


    楊誠依舊不說話。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過去。如果你實話實說,那還有個商量,如果你不說——”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裏人難道也不怕死麽?”


    “不不!”楊誠猛地抬起頭,“別傷我家裏人。我老婆什麽也不知道,她……她是個老實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別傷他們……”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楊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已經全然忘記了禮數,直著眼睛,絕望地看著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聲痛哭!


    “為什麽呀?我東躲西藏這麽多年,什麽苦頭都吃過了,為什麽老天還不肯放過我?我到底做了什麽錯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著他的手摳著磚縫,指甲裏嵌瞞了泥,他的頭發已經花白,麵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衛,不由暗歎了一聲。


    “這麽說,你果然就是楊晉。”


    楊晉收住哭聲,啜泣地說:“大公子明鑒,小人真的沒做過什麽啊!”


    “沒做過什麽,你為何要東躲西藏?”


    “那是因為……”楊晉咽了口唾沫,囁嚅地說:“因為二十年前,小人弄丟了我家王……金王爺的一封信。”


    “是封什麽信?”


    “寫了什麽,小人不知道,隻知道是寫給青王爺的。”


    邯翊身子一探,卻像噤住似的,半天沒有出聲。


    良久,他緩緩地籲了口氣,仿佛不勝疲倦地闔起眼睛,然後問:“怎麽會丟的?”


    “小人混啊!”楊誠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隻怪小人那時年輕氣盛,不該跟那兩個魯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幾句嘴……”


    他沒有說下去。


    然而彼時的情形,已經可以想得出來。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後,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衛自然橫行無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讓,所以惹出事來。


    信落到了郡守嵇遠清的手上,後麵的事也就都不必問了。


    “小人沒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魯安東遊西逛了一陣。後來聽說青王爺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卻已經走不了。”


    “還好——”楊誠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時,頗有些好東西帶在身上,算是買回了一條命。


    “後來小人便去投了親,在堂兄家裏躲了幾年,又聽說金王爺也沒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頭。又過幾年,風平浪靜,小人才出來做點零工過活,好的時候,也置了點地,討了老婆。這幾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兩場病,地也賣了。小人聽說陵工上掙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過來了。”


    他這樣敘說的時候,邯翊始終闔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似的。


    楊晉有點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


    靜默中,邯翊的呼吸聲低微,而略顯淩亂,仿佛平靜下壓抑著洶湧的暗潮,隨時都會爆發出來。


    楊晉慌亂不已,嘴唇翕動著,卻又說不出囫圇話來,忽然便伏地“嘣嘣”叩頭。


    聲響終於驚動了邯翊,睜開眼睛看看他,又頹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噯?”


    “你長腳了吧?會不會走路?會走就走吧。”


    楊晉愣愣地看著他,仿佛難以置信。


    邯翊懶得再說,隻揮了揮手。


    楊晉忽然清醒過來,胡亂磕兩個頭,便一躍而起,小跑著奔向門口。


    “等等。”


    楊晉猛一哆嗦,回過身,帶著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麽也不會說的,小人知道自己幾個腦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隻想安生再活幾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聞,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臉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楊晉陡然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進屋來問:“大公子,那楊誠……”


    “算了。”邯翊淡淡地說,“由他去吧。”


    晚間馮景修依約前來,細談陵工的事情。


    馮景修打疊了滿腹的話,說來滔滔不絕。邯翊卻始終不置可否,仔細看去,眉宇間鎖著幾分異樣的倦色,馮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來。


    “怎麽不說了?”邯翊掩飾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麽個情形呢?奏折上說的那些有多少實據?倘若真的辦起來你覺得有幾分把握?”


    一連串的話問過,馮景修默然片刻,然後提一口氣道:“大公子,我給你交一個實底,秋陵的工程要查辦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說的也都是實情。不過,我隻怕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從古至今哪項這樣的工程,都免不了這點水分。所謂‘清水池塘養不了魚’,上上下下都清楚,這種事一向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為的是起個儆示,從來沒有認真辦的。”


    邯翊眉毛一掀,顯得有些意外:“照你這麽說,秋陵的水分還不算過分?”


    “我原也以為過分。”馮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實地一看才曉得,於定省真算是能幹的,撈的估計也不少,但說句實話,陵工真得要這麽多花費。”


    這是句要緊的話,邯翊在心裏掂量了一會,追問道:“那麽,都花到了哪裏?”


    “這……”馮景修躊躇著,沒有說話。


    “不好說?”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禮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閃,“噢,有逾製之處?”


    馮景修想不到他給挑明了,怔了一會,忿忿地接口:“是。再這樣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夠秋陵的工費。就這樣,於定省還想要擴大規製。”於定省膽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動陵工製度,然而他隻能這樣說。


    “嗯、嗯。”邯翊依舊很隨意地,“那麽就拆掉。”


    馮景修的臉色陡然變了,半張著嘴,好像聽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製的事情,父王也聽說了。臨行之前,特為囑咐我,凡逾製的地方,都拆掉。”


    馮景修愕然,“王爺真的這樣說?”


    邯翊看看他,不語。


    馮景修雖然楞,此時也轉過彎來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問出這樣蠢的話?隻好訕笑地說:“王爺此舉,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將陵上情形細細問了一遍,等馮景修告退,獨自靜靜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後,一進到已經修成大半的陵寢,方才還麵含微笑,與諸臣邊走邊談得正興起的大公子,陡然變了臉色。


    “這是怎麽回事?”邯翊的聲音如同寒冬提前降臨,冷得徹骨:“這是照的什麽規製?是誰的主意?於定省呢?叫他來!”


    於定省就隨伺在後,聽得傳召,快步趨前。


    “這些條石——”邯翊跺了跺腳,“是什麽尺寸?”


    這話不好答,但不得不答。從昨天一直顯得很跋扈的於定省,似乎軟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禮製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這話極有關礙,要說出來先得想一想後果,這一想就沒人肯吱聲了。此刻由於定省的口中說出來,仍如投石入井,濺起小小的一陣波瀾。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攝政帝王妃陵寢的規製麽?”


    知道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於定省梗了梗脖子,沒有說話。


    “你來告訴他。”邯翊看著禮臣說。


    禮臣不能蒙混說不知道,隻好實話實說:“攝政帝王妃陵寢為天後減等,用丈一條石。”


    “聽清楚了沒有?”邯翊陰惻惻地瞟著於定省,“擅逾規製若此,你作何解釋?”


    於定省無所謂地回答:“這裏麵實有下情,請大公子問問王爺,就明白了。”


    “胡說!你打量將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繼續為所欲為,敗壞父王的名聲麽?”


    於定省從眼角瞟著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掃視一圈,一字一字地說道:“將這些逾製的東西,全部拆掉!”


    “這……這……臣……”實在太過驚人,於定省吭哧了好一會,才陡然驚醒過來,他挺直了身子,抗聲道:“這是亂命,臣不敢尊奉!”


    “亂命?”邯翊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卻依然陰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說說看,這怎麽是亂命了?”


    於定省此時鎮定了一點,揚聲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豈能說拆就拆?這中間方方麵麵的許多關礙,大公子若是不嫌瑣碎,容臣慢慢回稟。這道諭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駭,還請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條斯理地說,“陵工這一返工,非同小可,這我也清楚。不過是此刻多費些手腳要緊呢?還是壞了王爺的百年清譽要緊?”


    這頂帽子太大,於定省也不敢硬頂,望著這位公子,真想踹他幾腳也解氣。“王爺的清譽自然要緊,”他忍氣吞聲地說:“但現在陵工已過大半,要改起來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決心,也不妨等臣與屬下好好規劃,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這事情一時半會也沒法辦,是吧?”


    於定省覺得他話裏有話,但不得不答一聲:“是。”


    “嗯。”邯翊點點頭,陡然提高聲音,叫出一個名字:“董寶經!”


    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疾步趨前,隨聲應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說說看,有沒有什麽辦法?”


    邯翊一叫出這個人來,於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將這個人忘記了!董寶經跟於定省一樣是禦工司正,原本兩人關係極好。於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來秋陵這個肥差,便邀了董寶經來做副手。哪知為了一些瑣碎小事,漸漸生怨,日積月累,竟鬧到形同陌路的地步。於定省原想把他打發回帝都,一直沒騰出手來料理,隻是架空了他。這個人平時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寶經是有心人,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董寶經回答:“啟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裏逾製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勻一批人手,下麵建,上麵拆了改,應該不費太多的工時。”他是內行人,將應當從哪裏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處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說了個大概,顯見得是有備而來。


    邯翊大為讚賞:“好!”


    於定省到底沉不住氣了:“大公子,莫要聽董寶經這卑鄙小人胡說——”


    “他胡說?”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別的也不用說了,從此刻起,這裏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寶經,這差使歸你,給我好好地挑起來!”


    “是!”董寶經響亮地回答。


    “至於你——”邯翊轉向目瞪口呆的於定省,“你主管陵工,卻在此地為所欲為,斷難饒你!”


    “來人!”邯翊下令:“請王劍,誅了這個逆臣!”


    瞬時,寢陵裏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變得鴉雀無聲。


    “大、大公子……”馮景修也嚇了一跳,“這件事還是……”


    “不必說了。”邯翊攔住他的話,“單是擅改陵寢製度一項,便是死有餘辜!”


    侍衛們過來,從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樣的於定省。


    走了好幾步,他像忽然驚醒過來似的,掙紮著尖聲大叫:“你不能殺我,這是王爺的諭令!我是奉王爺的諭令,你不能殺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於定省這樣說,等於徹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臉漠然,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


    片刻,重新靜了下來。


    寢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聲,有人撐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陣騷動中,邯翊麵無表情地掃視了眾人一遍,然後帶著侍衛們揚長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徑直入宮繳回儀節。


    在乾安殿外,遇見首輔石長德,正由內侍攙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階,身影佝僂而蒼老。


    邯翊很小的時候,他已經是輔相,常常到白帝府中來。那時他還是一個沉穩的中年人,有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如今已經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


    看見邯翊,他停下腳步,微微躬身說:“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與他寒暄幾句,卻總有點心不在焉,目光時常越過他,望向殿堂深處。


    石長德笑了笑,說:“大公子請先進去吧。”


    聽著他的語氣,邯翊不由鬆了口氣,他知道在這件事上,首輔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白帝獨坐在東安堂的書案後。燒得極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麵容,看起來有些不真實。邯翊一路都在想,見了他該說些什麽?可是見了麵才發覺,那些話都不合適。


    於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麵前。


    白帝沒有看他,仿佛無視他的存在。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到底讓你找到了這個機會。”


    邯翊想,果然他什麽都明白。


    他叩首,說:“兒臣不敢惹父王動氣,但兒臣以為父王白天清名要緊,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說你為了我的清名,你這樣大鬧一場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著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為人臣、為人子,你就能問心無愧?”


    憤怒的白帝,每句話都像利刃一樣。


    邯翊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實到現在也未曾見識過白帝真正的怒氣。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製,眾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將來難免有那麽一天。與其到百年後再驚動父王娘親泉下之靈,兒臣寧可現在就做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衝著我也就算了,何苦還要提你娘?”


    “兒臣這樣做,娘在九泉之下,才會心安。”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為何自己非要這麽說,然而這麽說了,仿佛有一種特別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製,父王說是為了告慰娘,其實照兒臣看來,這麽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會安心!”


    “嘩啦啦”一聲響,書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幾乎是瞬間,白帝到了他麵前。他從眼角看見白帝那隻高高揚起的右手,他知道那隻手馬上就會狠狠地扇到他臉上。


    他閉上了眼睛。


    然而,那隻手沒有落下來。


    他等了很久,靜默中他聽見白帝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平息。


    他抬起頭,白帝依然舉著一隻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神情似乎悲多過於怒。


    “你長大了……”白帝的聲音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


    邯翊的心裏,忽然一陣說不出的難過。他以為自己做這件事,一點猶豫都沒有,可是此刻他不但遲疑,而且後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一樣。他哽咽地說:“父王你別生氣,是兒臣錯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麽錯?”


    邯翊低聲說:“總是兒臣惹父王生氣了。”


    白帝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變得越來越柔和。良久,他輕聲地說:“你這種性子啊!還真是像……”


    他忽然頓住了。


    然後掩飾地轉過身去。


    邯翊意識到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個字眼是什麽,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喉頭怦怦亂跳。


    “父王!”


    他忽然有種衝動,想將一切的事情都問個明白,然而一時之間,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正在猶豫的時候,白帝輕輕揮了揮手。“算了。”他的聲音有點疲倦,“你去吧。”


    “父王,兒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說。”白帝打斷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來,這也難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瞞你一輩子,可是我還要好好想一想。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告訴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隻得告退了。


    走到門口,他又忍不住回頭,坐在書案後的白帝,靜如石像,叫他有種一時的錯覺,好像從他進來起,白帝就從來沒有動過。


    從乾安殿出來,踩著一地的冰雪,下意識地向前走著。


    滿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頭緒,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將一切都拋開、忘掉。


    醒悟過來時,眼前已是容華宮。


    他站著遲疑了一下,喝道的內侍卻已經傳報:“大公子來了。”他隻好進去,遠遠地望見窗畔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回避地低下了頭。


    他做的事,瑤英肯定都知道了。


    記起臨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幾乎叫出來。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她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說。


    那時她淺笑著,然而眼裏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預料到了什麽?


    從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見她回轉身,可是她卻不說話。他想她一定是在看著他,因為他能感覺到盤桓在臉上的目光。


    過了會,她站起身吩咐宮女:“去看看魚翅好了沒有?”


    她走過來,隔著圓桌,坐在他的對麵。她說:“在我這裏用膳吧。”她的聲音很平靜,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卻在瑟瑟發抖。


    他癡癡地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問:“你去看過申翝了沒有?”


    “還沒。”


    “他長這麽大了。”她用手比劃著,“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覺,怪沒意思的。”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膽子還小,特別愛哭,有一點動靜你就鬧上了,煩人極了。連父王有時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個耐性,成天哄著你……”


    就這樣絮絮不斷,因為不敢停下來。都知道說的其實不是想說的,可想說的誰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隻有拽緊手裏一根纖細的樹枝,生怕一鬆手,就滑入萬丈深淵。


    然而終於倦了,從心底往外的倦意,襲遍了全身,陡然間,連一句話也懶得再說。


    他終於抬頭看她,連掩飾的力氣也沒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擔心死了。”她訥訥地說,忽然捏緊了拳,狠狠地捶著桌子,“我擔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她。


    “我擔心死了……”


    眼淚流下來,她的身子也軟下來,就在倒下的刹那,被他一把撈住。


    他低聲說:“我知道。”暖暖的氣流,連同情欲,一起滲入她的體內。


    最後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掙紮,她喃喃地說:“不行……”然而她的手卻捉緊了他的衣襟。


    他附在她耳邊,如同咒語地輕輕說:“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間消散,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時像折翼的蝴蝶般飄散滿地,她隻是緊緊地捉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吻,細密連綿地布滿她每寸肌膚,他吻她的身體、她的頸項、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那樣深而熱烈,甚至凶狠,仿佛要衝破一切的阻礙。


    她的身子漸漸發燙,她覺得有把火在體內燃燒,她覺得自己像一塊火炭,融化了他,也融化了自己,然後讓兩個軀體合在一起——


    他滾落下來,疲倦得連眼睛也不想睜開。


    她靜靜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覺什麽冰涼的東西,從胸口滑過。


    “你怎麽了?”他有些駭異地看著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過眼底的霧氣看著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就是想哭。”


    他沒有說話,隻是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他的神情漸漸清晰,她看見他的眼裏有種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說:“我們走吧。”


    她將臉貼緊他的胸口,呢喃地說著:“我們去沒有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快快活活地過下半輩子。”


    他不回答,輕輕地揉著她的頭發。


    “我們可以自己種地,小時候娘常跟我說,秋天的麥子熟了,風吹過,金黃金黃的像浪一樣。”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裏會種地啊?”


    “我會,到那時候,我肯定就會了。”瑤英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就像做了好夢似的。


    這樣的話,也真的像夢話。


    邯翊不忍心喚醒她,隻是將她摟得更緊些。


    “不可能的……”瑤英自己醒了過來,悵然地歎口氣,“說說罷了,我們生在這裏,這輩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那也未必。”


    瑤英睜開眼睛,看著他。


    “如果……”


    才說了兩個字,外屋陡然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玉兒驚惶失措的聲音,如驚雷般震響——


    “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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