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邯翊護送先儲靈柩,啟程前往高豫皇陵。


    這月裏,小公子申翃也滿兩周歲了。


    宮中很是喜慶了一番,申翃活潑可愛,薑妃婉轉逢迎,白帝過得十分暢懷。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掛著一絲欣悅。侍侯盥洗的青衣,湊趣地笑著,說起:“小公子可是越來越聰明了,說出的話,都似大人樣了。”


    白帝笑了,“才兩歲的孩子,懂什麽?大人教了說什麽,就說什麽,自然像大人的話。”


    “反正奴婢說不來。”青衣將一條絲絛小心地係在他腰間,一麵隨口問道:“都說王爺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麽時候啊?想是有場熱鬧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卻是好半天不作聲。


    青衣覺得奇怪,抬頭看去,不由吃了一驚。


    白帝臉上一絲笑容也無,眼神陰沉地嚇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


    青衣失聲,“王爺,你怎麽啦?”


    白帝的聲音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字一字地問:“你從哪裏聽來的?”


    驚駭間,青衣想不起來方才的話,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


    白帝放緩了語氣,“就是你剛才說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聽誰說的?”


    “都這麽說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視下,張皇失措,“還說是匡大人跟王爺議定的,錯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說錯了麽?”


    “匡郢麽?”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去,再也不發一語。


    過幾天輔相議政的時候,白帝忽然說:“你兩個事情都多,青王年輕,本該多擔一點,勻勻吧。”便讓匡郢將兵部、陸敏毓將刑部的事,交給邯翊去管。


    看來兩人各開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裏清楚,刑部雖然是陸敏毓分掌,卻早已被自己抓來,白帝這一句話,於陸敏毓其實沒多少分別,跟自己卻大有幹係。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放了暗箭,他這樣想。否則,為何青王還遠在東陵,就急急地做出這樣的處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許久,還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擺布了是非?


    就這樣疑慮重重,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


    等到邯翊從東陵回來,文烏帶給他一件有些駭人的秘聞:“聽說姓匡的近來似乎不大安分,跟傅世充有來往。”


    傅世充是東大將軍,節製著二十萬人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來他真是想走絕路了?”


    “那你想走哪條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文烏徐徐地說:“我看時機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現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經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氣爽,這一陣王爺的身子看來不錯。過幾天就是東郊狩獵,想必是會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著他,不語。


    白帝年輕時很喜歡狩獵,隻是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已經連著三年不曾去了。今年自覺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準備。


    到了日子,大駕前往。


    方圓百裏的獵場,青赤白玄四色蕩幡招展,一色烏絲連玄犀甲的數萬禁軍分列四方,刀槍劍戟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輝。數百驃悍的騎兵在圍場中不斷地來回跑動,各色旌旗扛在他們的肩頭,隨風“咧咧”作響。


    等白帝所乘獵車入場,陳於行獵台兩側的大小鼓、鼙、歌簫、笳、大角諸般禮樂大振,奏武德之音,禁軍呼喝相應。


    白帝登行獵台,數十驚惶失措的麋鹿在驅趕之下,從台前奔過,禁軍大噪,再驅過,又噪,三驅過,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頭鹿應聲而到,此時從駕之鼓及諸軍鼓俱振,宣告狩獵開始。


    這日白帝收獲甚豐,邯翊卻幾乎沒有出手,他一直隨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兒——”


    興致高昂的白帝,從馬上回轉身,脫口叫了一聲。


    兩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從認回本宗,白帝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叫他,此時聽來竟有些異樣的陌生。


    “翊兒,”白帝依舊微笑著,這樣叫他,“你自管去,我這裏有的是別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著,好一會,才答:“是。”卻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


    白帝說到第三遍,他才離開了一會,胡亂射了幾箭,便回來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過半個多時辰,臉上開始浮現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邊留神著,便想勸他歇歇。轉念間,差點脫口喊出“父王”來,連忙忍了忍,才說:“王爺,歇息一會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點了點頭,撥轉馬離開圍場。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甲士們依然在場中狩獵,然而馬蹄聲和呼喝聲都漸漸地遠了。


    一切都像是變得越來越寧靜。


    午後的陽光從雲端照下來,晃進眼睛裏,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覺得心裏像是忽然堵上了什麽,他呆呆地看著白帝,想起自己八歲那年,第一次到獵場,白帝親手抱他上馬,擁他在身前。


    “翊兒,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聲,手指向場中。但見四麵箭矢如流星,射向一隻斑斕的猛虎。


    “好些年沒有射到這麽大的虎了!”白帝興致勃勃地笑著,“你還記不記得那年——”


    “臣記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開一絲笑意,那年也射到這樣一頭猛虎,白帝還特意叫人拿來小弓小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補射了一箭。


    難道竟是萬事輪回的預兆?


    他望著曾經叫過二十年父王的身影,驀然發覺,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個時候,箭矢破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邯翊看見很多人的臉色都變了。然而驚駭之間,他們都來不及作任何反應。


    邯翊的人,先於他的聲音,撲到了白帝身上。


    兩個人同時滾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覺前的一刹那,邯翊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醫院正潘世增,這天適逢家中有事,並未當值。傳召的侍衛,趕了兩個地方,才將他找出來。


    見了麵,二話不說,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將事情說明白了。


    宮門外,內侍守候著,看見他就說:“潘大人,請跟我來!”


    潘世增認得他,是邯翊貼身的內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著他走。


    然而,六福卻不領他去乾安殿,向東一拐,進了一條窄街。潘世增知道盡頭的院子,是內侍的住處,不由狐疑地停下腳步,“你要帶我去哪裏?”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幾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將信將疑,走到院子門口,卻見有人從屋裏迎了出來,“老潘!我等你好久。”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麽在這裏?”


    “自然是有事嘍!”文烏過來,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裏麵說。”


    內侍的住處十分簡陋,不過有人特意收拾過,很幹淨,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讓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現在可沒有工夫吃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烏嘻笑著,順手將房門關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趕著進去救命,實話說,我也是為了這事。我不跟你拐彎抹角,幾句話就完了。”


    等他將要求的事情說出來,潘世增臉色劇變。


    “這、這、這……”他仿佛舌頭突然打了結,連說了七八個“這”字,就是說不下去。


    “這也沒什麽難的。”文烏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這點事,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


    “這萬萬不能!”潘世增臉漲得通紅,“文公子,你這是要我的命!”


    文烏“哧”地笑了,“我怎會要你的命?我是給你大好的機會,你想想事成之後吧!”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當年我在師尊麵前立下重誓,為醫者、父母心,怎能做這種事?”


    “少來!”文烏打斷他,忽然又狡黠地笑著,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了?青王的傷,最後不還是得要著落在你手裏?”


    “不行、不行……”


    無論文烏如何勸說,潘世增隻是反複不斷地這樣回答。說到後來,索性轉身要走。


    文烏踏前一步,伸手攔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別害我!”


    “這、這怎麽說?”


    文烏繃起臉來,“我把這話告訴給你,是因為信得過你,我也就等於把一條命交到了你手裏。你就這麽走了,算是怎麽回事?”


    “我不告訴給別人就是!”說著要起毒誓。


    文烏冷笑,“這套你信,我不信!”


    “那、那……”


    這當兒,六福隔著門催道:“潘大人,時候不早,該進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轉,一雙眼睛盯著文烏,仿佛直要號啕大哭。


    文烏卻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開,這事你辦了,對你能有什麽壞處?”


    “話不是這麽說。萬一要是讓人看出來,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進去!”


    “那,”文烏篤定地笑著,“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兩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應下來,今天是走不了了。終於,他狠狠地跺了跺腳:“唉!隻有這樣了!”


    “這就對了!”文烏眉開眼笑地,用手搭著他的肩,低聲說:“小心一點。需要什麽,告訴給六福就是。”


    潘世增點了點頭,略為整了整衣冠,伸手開門,這才發覺,手心裏握著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時候,力量已弱,沒有傷到要害。


    禦醫診治的結果,傷勢雖凶不險,應當不久便醒過來。


    然而兩個時辰過去,邯翊卻依然昏睡著,沒有醒來的意思。


    又召禦醫來,這回看了好半天,臉上都有些遲疑的神色。終於,還是潘世增開口說:“應無大礙,隻是青王體虛,大約過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頷首,“好,那麽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尋常的一句話,潘世增卻不由哆嗦了一下,頭上已見冷汗。


    隨後傷口擦洗上藥,都由他親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邊看著,不肯離去。直過了戌時,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邊。


    從禦醫到貼身內侍,無不來勸,怎奈連青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黎順看看不是辦法,將手邊的事交待幾句,自己去請大公主。


    遙遙地,隻見容華宮中燈火依然,窗紙上,映著瑤英徘徊的身影。


    黎順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瑤英到乾安殿的時候,隻見白帝坐在外屋,正望著手裏的一塊玉佩發呆。


    瑤英行過禮,宮女端了錦墩過來,她便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麽?”


    白帝將玉佩遞給她。對著燈火,玉佩透著晶瑩的碧色,奇的是,裏麵天然的兩股流液,仿佛兩條遊龍,隱隱泛出盈潤的光澤。


    “好稀罕,誰獻的?”


    “是先……是邯翊的親娘,留給他的東西。”白帝拿回玉佩,在指尖把握著,玉石溫潤而細膩的感覺,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時翊兒才那麽一丁點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瑤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語。


    白帝輕喟著:“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裏老了?”瑤英挑起嘴角,裝出嘻笑的模樣。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將玉佩收起來,又說:“我總想找個好時機,將這東西交給他,可是……”


    他微微搖了搖頭,其實有過很多次機會,可是每次話到嘴邊,總是又咽回去。總是想等他再大一點,再懂事些,可其實他早已長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許是自己其實並不想告訴他。


    他苦笑著,不無悵然地發覺,這世上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那些久遠的秘密。


    瑤英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神情,忽然說:“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擔憂,溫存地笑了笑,說:“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著的。”


    內侍擺上棋盤。


    瑤英說:“父王,你要讓我。”便不由分說地放上三顆子。


    白帝苦笑:“這我還怎麽下?頂多讓你一子。”


    “不成不成,讓一子我肯定輸,那還有什麽意思?”瑤英耍賴地笑著,“青王每回讓我……”


    她忽然頓住。


    好像話說來說去,總會繞到這裏。


    兩人相對沉默著,彼此都在掩飾,眼底的憂慮。


    良久,白帝輕輕地說:“下棋吧。”


    瑤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隨手回了一子。誰也沒有仔細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哪裏,就這樣來來往往,仿佛隻是將棋子一顆一顆放到棋盤上。


    忽然,白帝的手勢凝住了,他端詳了一陣棋局,問:“你方才走了哪裏?”


    瑤英仔細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來她將自己的眼給堵上了。


    “這定是父王你賴我的!”她抹亂了棋子,“這盤不算,重來!”


    便笑著,將棋子分揀起來。


    揀著揀著,雙肩忽然一陣抽搐,連忙咬住嘴唇,將頭低垂下。然而,還是有一滴水珠落了下來,濺在棋子間。


    白帝看著她飛快地將那一把棋子抓在手裏,無聲地歎了口氣,“瑤英,你心裏在怨父王吧?”


    “不不!”她驚跳了一下,“怎麽會呢?”


    她扯動嘴角,想要笑一笑,卻扯下一串的眼淚來。


    “你怨我,那也沒什麽奇怪的……”白帝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化成了一聲歎息。


    “父王,咱們不說這個了,說高興的事。”瑤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淚,強笑著說:“禦醫不是說了?天亮他就會醒的!”


    “好、好,說高興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著,撫慰愛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紙透白,邯翊也未曾醒來。


    他發起了高燒,臉色微微發青,隻有兩頰泛出觸目驚心的玫瑰色,背上的傷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不必傳禦醫也看得出來,他的傷勢惡化了。


    潘世增當然早已料到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鍋裏煎熬般,在乾安殿專給他騰出的房間,來回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讓我見文公子。”


    六福見他麵如死灰,眼窩深陷,一夜之間鬢角竟熬出了幾根白絲,不由害怕,便答應下來。


    可是文烏要悄悄地進宮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隻帶回一句話:“潘大人,文公子說了,請你老無論如何堅持兩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壓低了聲音勸他:“一天也是這樣,多幾天也是這樣,你老還想什麽呢?”


    潘世增以手拊額,痛心疾首地頓足:“唉,我這是……好悔!”


    這時白帝遣人來傳,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爺還等著呢。”


    隻這麽輕輕一下,差點將潘世增推了個跟頭。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也隻得硬著頭皮,到了寢殿。


    一進屋,就覺得靜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模樣。


    行過禮,聽見負手站在屋子當中的白帝,冷冷地開口:“怎麽回事?你不是說青王今天一早會醒的麽?怎會這樣?”


    潘世增伏地叩首,結結巴巴地說:“容、容臣再、再給青王診一回脈。”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裏屋,總算白帝不曾跟進來,叫他略略透過一口氣。青王的傷是怎麽回事,他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診脈,不過再出來時,畢竟平靜了不少。


    其實早已想好了一番說辭,不外虛火過旺之類,要緊的隻有一句話:“好在守住了,容臣慢慢調治再看”。


    白帝聽得多了,知道這話並不妙,臉色變了變,終於還是忍住,和顏悅色地說:“你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間去開方。正在擦滿頭的冷汗,黎順從屋裏追了出來,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道:“青王的傷勢,到底要緊不要緊?”


    潘世增心虛已極,幾乎要將實話說出來,然而終於忍住了,隻含糊地說:“等用了藥,再看。”


    “潘大人,你給句實話,你有幾分把握?”


    潘世增記著文烏的囑咐,此刻還不是時候,便回答:“不敢說十分,總有八分把握。”


    黎順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來,再問潘世增,就不肯說這樣的話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語氣沒有那麽和緩了,“日日都說調治,到底要調治到幾時,青王才能醒得過來?你說實話!”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青王福澤深厚,有上蒼的護佑、王爺的蔭庇,必能轉危為安。”


    瞬時,屋裏一片死寂。


    白帝臉色慘白,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潘世增,額角青筋隱隱地跳動著,看來很是可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隻聽見自己胸口一顆心“砰砰”亂跳。


    良久,白帝用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喃喃地自語:“上蒼的護佑?”說著,搖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穩住身子。


    “黎順,”他吩咐,“去傳輔相。”


    兩位輔相都在直廬,已經知道始末。


    匡郢低聲說:“青王洪福,不會有事的。王爺也不要太過憂懷了。”


    “不,這是我的錯。”白帝抬起頭來,眼中卻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錯。他本是儲君,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占著沒有還給他,這是上蒼的示警。”


    兩人沉默著,不知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還是不想說話。


    寂靜中,白帝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和沉穩,他說:“邯翊是天後嫡脈,當日祖皇命我撫養他,便是為了日後承繼帝位。可是我始終沒有將這件事詔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上蒼對我的懲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釀成今日之禍。諸卿可以為我作證,隻要上蒼護佑,讓邯翊度過眼下的難關,我必將立他為儲,絕不反悔!”


    “王爺……”匡郢終於開口,“王爺愛護青王之心,蒼天可證。但,儲位不是兒戲,請王爺三思。”


    白帝冷笑,“你覺得我在兒戲麽?”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並不急在眼下,王爺何妨先等青王康複,再作打算?”


    “你不必說了。”白帝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陰惻惻地盯著他,“此事我不會再拖延,也不會再給任何人動什麽手腳的機會!”


    “王爺!”


    白帝緊跟著又說:“從今日起,你不必入宮。回府聽旨!”


    匡郢渾身一震,抬起頭時,卻隻看見白帝轉身離去的背影。


    數日之間,輔相一傷一黜。


    樞廷變更,引起諸多的議論。不過上諭中,隻數匡郢的罪狀,絲毫不提他人。因此,對匡郢不滿的,自然拊額相慶,和他一路的人,也鬆了口氣。


    潘世增悉心調治,青王傷勢大有起色。但畢竟傷了元氣,調養了數月,方才康複。


    此時已是來年初春。


    陸敏毓出任首輔,這是從資曆上論的。不過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務必由青王總領。


    禮部開始籌措八月冊立北天帝的大典。這是早已商議過的,以天帝的名義建儲,按理應該冊立儲帝,但立了成年的儲帝,攝政帝就難免尷尬,何況自從當年先儲承桓未廢而自刎羽山,這名號總讓人覺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當初冊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為北天帝。


    三月,匡郢以謀逆、欺君、貪贓等十七款大罪,被賜死獄中。


    匡郢素來與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議論,覺得他的倒台,並非真的開罪了白帝,而是不能見容於未來的北帝。


    消息和閑言絡繹不絕地,傳到了景和宮。


    起初,薑妃還有失去最後一線希望的失落,到後來則波瀾不驚,聽來無動於衷。


    “該下決心了吧?”薑夫人問她。


    薑妃故作輕鬆地笑答:“有什麽下不了決心的?”


    “那好,”薑夫人湊到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就在今晚。”


    “啊?”薑妃失聲驚呼,隨即掩住了嘴,隻餘吃驚萬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母親。


    薑夫人露出些許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氣,這個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薑妃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麽才好。


    薑夫人知道她要說什麽。“什麽也別做。”薑夫人穩穩地將手按在她的膝上,“就當作什麽也不知道。其實也不要緊,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遲了。


    “可是,娘,我……”


    “害怕?”薑夫人揚眉而笑:“也難怪,這麽大的事情!不過你隻要想想,過了今夜,明日你就算熬出頭,心裏便會好過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頭了!”


    送走母親,薑妃逗弄著兒子,滿心的緊張全化作了莫可名狀的亢奮。


    出頭了!薑妃猙獰地笑著。這副神情,嚇壞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聲大哭。


    正拍著哄著,門外宮女傳報:“王爺來了!”


    薑妃猛一激靈,就見白帝腳步安適地走了進來。申翃立時破涕為笑,蹣跚地走了過去,一把摟住父親的腿,白帝抱他起來,順勢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會孩子,白帝望一望臉上緋紅的薑妃,閑閑地問道:“你好像有什麽快心的事情?說來聽聽。”


    薑妃沒作聲。她未曾想到已經月餘不入景和宮的白帝,會恰在今夜到來。一瞬時,她有些心慌,但隨即揚起頭,眼中閃現著異樣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片刻,慢吞吞地說道:“看來,是真的有喜事。”他將申翃交給奶娘,吩咐:“你們都出去吧。”


    摒絕宮女,白帝眼望著無法壓製興奮的薑妃,笑了笑說:“真的能成喜事麽?”


    “為什麽不能?”薑妃脫口而出,這樣大膽的回答,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白帝望著她,神情漸漸複雜起來。良久,他輕歎了一聲:“這些年,實在委屈你。”


    薑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然後,眼中慢慢地滲出了淚光。


    白帝的語氣極輕、極軟:“你入宮這些年,裏外操持,辛勞我都看在眼裏。你本是個千金小姐,在宮裏受了好些氣,也難為你,一樁一件都忍了下來。我此刻設身處地替你想想,也真算是不易。”


    薑妃忽地轉開臉,肩膀卻在微微地顫動著。


    “從前的事咱們誰也不再提起,從今後做一對好夫妻,如何?”


    眼淚滑過薑妃泛紅的臉頰,迅即幹涸了。


    她冷漠地回過身,“王爺,這些話從前你為什麽不說?”


    “現在說遲了麽?”


    薑妃淡然地笑了笑,“遲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站起來,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輕歎了一聲,說:“你知道麽?來這裏之前,我本來還存著一線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薑妃聽出他話裏可怕的意味,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我給了你機會——”白帝語氣一頓,又軟了下來,“此刻你也還有機會,隻要你肯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薑妃淒然一笑,“王爺為何不在我心意未轉的時候說這些話?”她忍不住又有些激動,“當初我把一顆心全給了王爺!”


    白帝嗤笑:“你還真說得虔誠忠愛!”


    “我說的都是實話!”


    “別的不提,單是你為了能懷上孩子,給我吃過些什麽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麽!”


    薑妃的臉色頓時蒼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靜地說,“無非對你還心存憐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誤再誤,便不能怪我無情。”


    薑妃身子一軟,隨即又挺直了:“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用?”


    “你還真以為憑你們那幾個人就能成事?”


    薑妃渾身一震,駭然地看著他。


    “邯翊就要到這裏來了。”


    “邯翊?”


    薑妃瞠視白帝,驀地大笑起來:“邯翊?王爺你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問:“你說誰是狼?”


    薑妃說:“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軌,王爺難道看不出來?”


    白帝笑了笑,“我為什麽要相信你的話?”


    薑妃舒懷地展顏一笑,就好像在最後關頭終於發覺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似的。


    她悠閑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鬢角的頭發,說:“那麽王爺就盡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然而他隻是看看她,卻沒有說什麽。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薑妃忽然又說:“那支箭既然是要謀害王爺的,為什麽在射到之前就失了力道,王爺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回頭。


    一彎新月高懸中天,將夜空映得格外淒清。


    白帝在庭院中來回踱著步。申翃早由奶娘哄著在屋裏睡熟,景和宮的哭聲也遠了,但白帝心裏,還是晃著薑妃那張決絕的臉。


    他的一生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經曆這樣的場麵,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卻一次比一次更深。


    薑妃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心裏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驚訝,也許他早已想到了,隻是不肯承認。


    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小嬰兒。


    那時他剛剛百日,躺在他懷裏,像隻粉紅的小貓。他從來沒有機會告訴那孩子,其實在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將他帶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經抱過他了。


    他記得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周遭危機四伏,然而他心裏卻一片寧靜。


    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靜默中隱隱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還有屍體倒地時沉悶的聲響。很多人在那個晚上死去。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其實他那時已經預感到這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會恨他,但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想要撫養他長大。


    他一直以為是為了報答孩子的父親,可是此刻想來,也不全是。當那孩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心裏的空落少了些。


    現在他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許不久之後這秘密就將永久埋葬。


    偶爾他會想,壽康宮中那位苟延殘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總記得老人睿智無匹的目光,仿佛世間沒有秘密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對自己居然能戰勝這樣一個人,總感到有點難以置信,可是現在他卻明白了。


    與才能或是運氣無關,他隻是擁有一些他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某種感情。


    而現在,擁有這些東西的人,已經不再是他。


    紛雜的腳步聲在暗夜裏響起,他側耳聽了一下,知道那是從西璟門傳來的聲音,便又接著踱步。


    像這樣紛亂的夜晚,他已經經曆過很多次,所以沒有什麽能驚擾他。


    他想起十七歲那年,他來到帝都,那時的人生就像一場賭局的開始,如今他等待著結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腳步聲更近了些,已經有人跑進了殿外的長街,片刻之後,他們就會進到這裏。


    他歎了口氣,慢慢地轉回身。


    回廊的另一端,已經亮起了火光。


    他看見迎麵走來的人,是原本此刻絕不該出現的,蘭王禺強。


    “你?”驚訝在白帝臉上一閃而逝,他隨即冷笑了:“原來這麽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


    蘭王回避了他的問題,展開手中的綾卷,說:“子晟,接旨。”


    “誰的旨?”


    “自然是——當今聖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來如此。”


    蘭王朗聲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冊立以來,妄自尊大,殊無人臣之禮,嬌縱、攬權、逾製,種種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議政有功,故寬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謀不軌,叛君之心昭然,著廢其西天帝封號,貶為庶民,永行禁錮。出示此詔,唯恐已在異日。凡吾臣子,奉此詔如奉吾麵諭,凜遵無違!”


    白帝平靜地聽著,什麽也沒說。


    “走吧。”蘭王說。


    白帝倒又笑了,仿佛是很意外地問:“你此刻不打算殺我?”


    蘭王麵無表情地,默然半晌,搖了搖頭。


    “最好現在趁亂殺了我,此刻不殺我,以後隻怕就沒有機會了。”白帝平靜地異乎尋常,仿佛不是在說他自己。


    蘭王又半天不語,然後簡單地答了句:“畢竟你也未動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蘭王又說。


    步下石階的時候,白帝頓住了腳步。燈火掩映之下,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年輕的、挺拔的身影。無需看清麵貌,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時認出了他,將視線投轉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陰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回避地閃開了,等再回頭,白帝已然轉過拐角,隻餘一個含混不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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