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早,剛過正月十五,便已風和日暖,冰雪消融,宮中的女子紛紛換上了飄逸婀娜的春衫。


    青衣想起在自己的家鄉,這時節上山拾柴,會揀到鮮嫩的蘑菇,偶爾還能挖到一兩根嫩筍。


    然而,在這宮中走來走去,到處隻見深灰的宮牆,隻有偶然探出牆頭的樹枝,冒出的幾點新綠,才讓人感到一線生機。


    在宮裏住得久了,有時會看到些老宮人,連頭發都白了,不免心驚。他們怎麽能在這樣的地方住這麽久呢?難道自己以後也會和他們一樣,瞪著一雙死魚般麻木的眼睛,坐在屋簷下曬太陽?


    青衣知道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她還是一個宮女,宮中的人卻都知道她是白帝最寵愛的女人。


    可是帝王的寵愛就像風一樣變幻莫測,此刻還環繞著自己,也許下一刻就頭也不回地轉向了。何況現在她已經知道那個叫青梅的女子是誰,心裏便不免悒悒,白帝寵愛的,是那女子的影子吧?


    也許她不該像送她進宮的那個人教的那樣,拒絕白帝的冊封。雖然那些空有名分,卻得不到寵幸的女子,也一樣可憐,但是她們至少能保住一點富貴。


    拐過一條街,遠遠地望見青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


    青衣停下來,悄悄地看了一會。他可真是個英俊的男人,她想著,不覺有點臉紅。


    她走過去,深深一福:“青王。”


    邯翊微微側開了身子,“青衣姑娘,何必多禮?”


    內侍們都不在跟前,邯翊用極輕的、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如今是王爺的人,不比從前在顏大娘那裏的時候。以後見了我,不要這樣子了。”


    青衣便不言語。


    默然片刻,邯翊又低聲問:“王爺這幾日說過什麽要緊的話沒有?”


    青衣說:“王爺心裏,還是想著青王。”


    邯翊目光閃動,“你怎麽知道的?”


    青衣將那天在殿台上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邯翊聽完,卻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青衣有點失望,她問:“你不高興麽?”


    邯翊默然不語。過了會,他說:“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有些事情別插手得太深。王爺現在是不提防你,不然的話,他不是你能動上心眼的人。”


    青衣覺得這話刺耳,便負氣地說:“好,以後我什麽都不管了。”


    他笑笑,“何必如此?我也是為了你好。”


    青衣便又高興了,抬頭看看他,他卻看著遠處,臉上神情有些奇怪。


    她回頭望去,正見大公主瑤英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一角。


    “那,你還要我做什麽事?”她有點幽怨,可是他那時隻是跟她說,要她幫他,她便答應了,他卻是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的,所以這也怪不到他。


    邯翊想了想,問:“你知道匡郢麽?”


    青衣點點頭,說:“知道。”


    “你替我留意一點,他跟王爺都說些什麽。”


    青衣點頭,“我明白了。”


    “還有——”邯翊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們這樣也不方便,以後你有什麽話,告訴六福好了。”


    他們這樣交談的時候,六福一動不動地遠遠站著,像個木頭人。


    青衣看看他,又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也沒別的了。好好跟著他吧,他待你,一定會很好。”


    邯翊說完,轉身走了。


    青衣僵立了很久,呆呆地望著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一陣風吹到臉上,感覺微微的涼意,她才驚醒過來。掏出手絹拭去臉上的淚痕,然而換上平靜的神情,從容地回身向乾安殿走去。


    二月,白帝終於頒詔,命青王邯翊入值輔相。


    已經拖了月餘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朝臣們也未有多少意外,隻有匡郢那一方的人,微感失意。


    可是入中樞的青王,卻仿佛突然轉了性,全不像以前做大公子時凡事出頭,有主張的時候少、隨聲附和的時候多。陸敏毓雖然有心一爭長短,然而手段上畢竟遜了一籌,常常落在下風。因此朝中又是匡郢一係比較得意了。


    春天裏,白帝不知怎麽起意,想起了先儲帝承桓。當初先儲下葬凡界羽山,並不曾樹碑,二十多年過去,自然已經找不到。白帝便在東豫為先儲修一座衣冠塚,算是讓他重新葬入皇陵。這件事著落在邯翊身上,專心於此,更少理會朝務。


    於是,朝中便顯得異常平靜。


    日子一平靜,時間就變得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逝去。回想起來,就好像陡然出現了一段空白,記得的,還全是去年的那些事情。


    瑤英變得越來越安靜,彈彈琴、作作畫、陪白帝說會話,就把一天打發過去了。在宮人們看來,她是越來越像她的母親虞妃了。


    隻有玉兒知道,她經常在夜半起來,獨自坐在窗邊發呆。


    這年裏,她很少見到邯翊。沒有了兄妹的名分,他們要見麵,也不像以前那麽容易了。當然,如果她想要見他的話,還是能見到,可是見了說什麽呢?這麽一想,便猶豫了。


    和白帝在一起的時候,父女倆也很默契地,從來不提起他。這樣刻意地回避,其實反而很著痕跡,所以有時候她想,索性說破了吧!可是看看白帝的神情,她總也沒能開口。


    這些年他老得很快,瑤英記得她小時候,白帝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二十多歲的人。然而如今他其實剛過四十歲,卻是鬢角全白,像是已過半百的人。


    他近來格外眷戀天倫之樂,仿佛因為失去了一個兒子,便對其餘的愈加看重起來。繈褓中的申翃,還不到能夠承歡膝下的時候,瑤英、玄翀一雙兒女,則時不時被叫到乾安殿來盤桓說笑。閑談是照例隻有瑤英一個人應答的,玄翀往往一個下午都不說話——照宇清宮內侍們的說法,他一連兩三天不說話也不算稀奇。即使如此,白帝也願意他在跟前,甚至常常到以前極少去的宇清宮中,坐上一陣。


    邯翊認回本宗,玄翀的稱謂自然往上挪動了一位,由“二公子”成了“大公子”。然而玄翀自己不肯,理由是聽慣了。非但如此,提及邯翊時,也依舊稱“大哥”,始終不曾改口。邯翊已經是青王,這樣子實在不倫不類。但玄翀的話,向來說一不二,也鮮少有人去駁他,因為人人都有這樣一種念頭:何必跟個瞎眼的少年計較?因此宮人們形成了一種默契,到了玄翀麵前,便叫“二公子”,出了宇清宮,則玄翀又變成了“大公子。”


    白帝聽聞,亦無可奈何,一笑了之。


    但,無論怎樣受到優容,玄翀是繼位無望的,因此薑妃所出的小公子,就成了當然的世子。這是再沒腦子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的事情。申翃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成矚目的中心,但他的生母薑妃,得意是寫在臉上的。


    申翃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會坐了、會爬了、會搖搖晃晃地站了、會含含糊糊地叫“姐姐”了。


    那孩子真是惹人喜歡,這陣子正在學走路,可是一看見瑤英去了,就什麽也顧不得,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往她懷裏撲。


    這個時候,薑妃就在旁邊看著,若無其事地微笑。


    八月,申翃滿周歲。


    白帝在乾安殿,設下了一個很盛大的抓周禮。


    結果,申翃抓起了一把木頭小刀。


    聽說白帝很是高興,說了些“吾兒將來必有武勳”之類的話,朝臣們自然湊趣。


    後來瑤英又聽說,其實當日白帝還擺了一枚玉璽。宮人們都說可惜申翃沒有拿那個玉璽,否則,也許白帝當場就冊立他為世子了吧。


    瑤英卻想,那玉璽顏色黯淡,一點都不起眼,小孩子當然不會去拿。可是既然如此,白帝為什麽要擺上這麽特別的一樣東西呢?


    這個時候,又有朝臣上書,請求冊立申翃為世子,可是白帝沒有答應。


    他說:“世子的事情,我還要考慮,請諸卿先不要論及了。”


    於是傳言又漸漸地蔓延開來,說白帝其實還是想立青王。


    這些事情,瑤英本來都不關心,可是近來聽得多了,也漸漸明白起來。


    白帝不會跟她提起這些事,不過有的時候,她陪他說著話,他也會走神,仿佛考慮著什麽很難決斷的事情,她就想,其實他還在猶豫吧。


    年關將近的時候,南府突然派了使臣來,替南帝世子向白帝提親,求娶公主。


    一開始白帝沒有告訴瑤英,可是宮人們都在悄悄地議論著,瑤英便也聽說了。


    她驚異地發覺,自己聽著這件事,心裏一片漠然,就好像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樣。


    不久聽說,白帝認了朱王的孫女作女兒,許嫁給南府。這也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白帝怎麽舍得將大公主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


    直到這時,白帝才告訴瑤英這件事。


    瑤英想起兩年前見過一麵的南帝世子,那時他隨父親到帝都來朝拜,那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年。她就說:“其實嫁給他也沒什麽不好。”


    白帝非常吃驚,然後仔細地審視著她。


    瑤英扭開臉,說:“反正不能嫁給邯翊的話,嫁給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說完,她的臉就紅了,可是心裏卻輕鬆了,總算把這話說出來了。


    白帝輕聲笑了起來,他說:“女兒可真是留不住啊。”


    瑤英的臉更紅了。


    白帝卻又歎了口氣,“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不讓你嫁給他。”


    瑤英抬起頭,看見白帝一臉的憂慮,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她將臉靠在父親的肩頭,白帝便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她聽見穿過宮宇間的風聲,那種聲音總像是帶著什麽人的哀泣。


    “我曾經想,就算你恨我一輩子,我也要讓你離開這裏。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我要是真的那麽做了,那……”白帝苦笑了一下。


    瑤英淘氣地笑笑,“父王你放心好了,誰敢欺負我呀?”


    白帝說:“就是這話才讓我不放心。”說完他又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臉,“不過也是,誰敢欺負你啊?”


    瑤英羞赧地笑了笑。


    白帝又說:“這件事總要等我好好籌劃一下,你也不用那麽急。”


    瑤英又臉紅了,嘟起嘴說:“誰急了?”


    “不急啊?不急那就再等三年五載,父王有空了再說吧。”


    “父王!”


    父女倆笑鬧著。可是這樣高興的時候,卻總有一點莫名的心慌,覺得事情好像不應該如此順利。


    剛轉過來年,原任大司諫過世了。


    言官之首,自然需要一個風骨棱棱、才德俱尊的人物來擔當。陸敏毓的意思,吏部正卿孫直廉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匡郢與他不和,由來已久,可想而知,如果提出來肯定會為首輔所駁。所以,必得爭取到青王的支持。


    於是,這天一到直廬,趁著匡郢還沒有來的當兒,陸敏毓湊到邯翊身邊,低聲問:“大司諫的人選,匡相似乎有意讓魏柏來幹。”


    “噢!”邯翊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陸敏毓看著他,盯問了句:“青王聽說過這回事了?”


    “沒有。”邯翊搖搖頭,“不過匡相跟我提過,說王爺的意思,得要一個說話能到點子上的人。”


    陸敏毓想,言官自需如此,又何用王爺來說?


    邯翊笑了笑,說:“王爺如今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如以前,有的沒有的事都去擾他,也確是不勝煩劇。”


    話說到這個地步,陸敏毓自然明白了,忍不住“哼”了聲:“這叫什麽話?怕是有人隻想言官都不說話,那才稱心!”


    邯翊淡淡地接口:“話不能這麽說。”卻又不往下說了。


    陸敏毓也不言語,逡巡思量,如何將話扯到正題?


    邯翊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隨口提起:“說到這個魏柏,前些時候我倒聽到些傳聞。”


    “什麽?”


    “他有個侄子,不知為了什麽事,打死個人。”


    陸敏毓倏地站住腳:“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不過半月前吧。”邯翊若無其事地笑著,“你不覺得魏柏這陣子有些精神不濟?怕就是為了這事情。”


    陸敏毓沉吟著,自語:“我怎地一點沒有聽說?”


    “他侄子是尋常布衣,自然當尋常人命官司辦,這會怕是還沒有上報呢。”


    陸敏毓目光遊動,良久,微微冷笑了一下,“那樣最好。”


    “陸相,不會是打算管這檔閑事吧?”邯翊一麵端起茶喝,一麵小聲勸說:“叫我說,聽過算完吧。這種事,下有都府、上有刑部、理法司,陸相何必去管?”


    陸敏毓微微一怔,隨即展顏笑道:“這話說得是。我要管了這檔事,倒讓人說我的手長!”


    正說到這裏,隔窗望見匡郢進了院子,兩人便丟開這事,不再提起。


    過幾日商議大司諫的人選,果然匡郢提出了魏柏。


    問到陸敏毓,回答說:“魏柏才具、資曆是不差,旁的麽……”他沉吟片刻,說:“我也不甚熟。青王的意思呢?”


    邯翊淡淡一笑,說:“我也不熟。兩位既然都說不差,那就是這樣吧。”


    說著,便看陸敏毓,兩人的目光微微一碰,旋即裝作若無其事地,各自分開了。


    匡郢不虞有他,照此上奏。


    退朝回來,和文烏閑談起來,邯翊不由搖頭歎息:“陸敏毓這一手,比我想的還要絕。”


    “冰凍三尺,陸敏毓早恨透他。這是天上的肥肉往嘴裏掉,怎可能不一口咬死?”


    文烏說話向來諧謔不莊,邯翊也不去理會。思忖良久,隻說:“我就怕,這位拿捏差了時機。”


    “怕什麽?”文烏滿不在乎地笑著,“倘使發了明詔,再捅出這事來,就鬧得更大!”


    邯翊不作聲。文烏看看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你還是怕掃了‘那位’的麵子吧?”


    邯翊怔了怔,隨即掩飾地說:“那倒不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氣——”


    “我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可我知道你的脾氣。”文烏打斷他,“他若無事,你記得他是你殺父的仇人,他若有事,你又想起他從前待你的好處。”


    邯翊苦笑一下,辯無可辯,索性不辯了。


    文烏一哂,“我勸你省省,這樣左右拿不定主意,當心雞飛蛋打!”


    邯翊的神情忽而陰沉下來,用極低沉的聲音說:“我已然拿定主意,並沒有變。”


    “那就好!”文烏拍著膝蓋說:“匡郢這一下跟頭必定不輕,跟著你想怎樣?”


    “先看看他這跤,究竟跌到什麽地步?”邯翊悠然地說,“要是一口吞不下大魚,吃幾隻蝦米也沒意思。何況,咱們要的‘魚’還在後頭。”


    “說起‘魚’來,我倒從潘世增那裏,得到一個說法。”


    潘世增是太醫院正,跟文烏極熟。他說的是什麽?邯翊不由眼皮一跳,神情專注起來。


    “那位的壽數,至多不過這個——”文烏張開五指輕輕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這兩三年間。”


    邯翊舌尖頂在齒間,“茲”地吸了一口涼氣,好久不得作聲。


    文烏見他臉色漸漸蒼白,不由推他一把,似笑非笑地提醒:“剛還說過不曾改主意,不會又來了吧?”


    邯翊久久地沉默著,神色陰晴不定。


    終於,他咬了咬牙,低聲說:“如此,咱們得抓緊一點了。”說完,飲幹了一杯,將空酒杯拿在手裏把玩著,沉吟不已。


    “不巧的是,八月我得離開一陣——”


    這是年中的一件大事,先儲陵修成,事隔二十多年,先儲承桓終於重歸皇陵,白帝命青王送葬。典禮定在八月,算來總要離開一個多月。


    “怎麽忽然想起修先儲陵,到底是動了哪門心思?”


    “誰知道!”邯翊很隨意地說著,“還有四個月,最好能讓事情有些眉目,否則我這一去,足夠那邊翻雲覆雨。”


    頓了頓,問起:“你跟曹楨熟吧?”


    “熟得很。怎麽?”


    “這幾日多走動走動。”


    “喔!”文烏大致有數,“要用他老子遞話?”


    曹楨是工部正卿曹成典的兒子,曹成典由匡郢一手提拔,鞍前馬後效勞得極為勤力。


    “不錯。”邯翊在文烏耳邊低語了幾句。


    “啊?”文烏大為驚異,“這……”


    “他栽這一下,必定急於挽回眷寵,所以這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不是說這個。”文烏遲疑著,“你不怕弄巧成拙?”


    “我有七成的把握。”邯翊泰然自若地說,“還有三成,那也隻好賭一賭看了。好在這件事,就算真的弄巧成拙,也不見得比現在壞到哪裏去。”


    “唔……”文烏有點心不在焉,圓豆轉了好幾轉,霍地一亮。


    “難怪!”他怪異地笑笑,“你有那樣好的一個內應,是可以十拿九穩的了!”


    “你想到哪裏去了?”邯翊很快地說,“這件事,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文烏掃了他兩眼,仿佛將信將疑,然而也不再提起。


    邯翊料得不錯,魏柏的任命已下,刑部才接到帝都府的上報。


    前任刑部正卿錢德康,不肯看匡郢的臉色,叫他捉到錯處排擠出帝都,索性辭官回鄉去了。現任正卿劉兆怡,惟匡郢馬首是瞻,案子落到他手裏,自然要壓下。


    陸敏毓早有準備,安排得十分縝密,根本沒有經他的手,便由底下的書辦悄悄抽出案宗,轉到了理法司。


    董碩的直名,在處決齊薑氏一事上,已經聲震天下。當然毫無遲疑,就在朝堂上揭開了此事。


    白帝的臉色,果然異常難看。


    匡郢更不好過,魏柏是他極力舉薦,前後還沒有一個月。這下措手不及,懊惱之外,也暗恨魏柏,治家不謹,行事太不檢點。


    這一案牽連甚廣。魏柏自然是頭一個被嚴究的,大司諫的位子還沒有坐熱,就被革職查問。


    表麵上這件事還牽連不到匡郢,然而朝中人都看得出來,首輔在白帝麵前,說話沒有以前的份量了。


    這當兒,宮中傳言,白帝曾召匡郢密談。君臣摒人獨處,足有小半個時辰,說些什麽,外人一概不得而知。直到房門一開,匡郢從寢殿中出來,在外侍立的宮人,才聽見白帝最後一句:“不該管的事,就不要管了!”


    乾安殿侍奉多年的宮人,從未聽見過白帝對石長德說類似的話,自也不免詫異,都當作了一件新鮮事。於是這情形悄無聲息、卻是飛快地傳了開去。


    傳到宮外,卻又勾起了一幹敏感的朝臣,新的猜疑。


    匡郢的寵信大不如從前,已是彰明較著,更耐人尋味的是白帝的話。


    什麽是首輔不該管的事?


    “說是匡郢勸王爺立申翃為世子,是不是這麽一回事?”景和宮中,薑夫人追問女兒。


    “這我可不知道了。倒是叫賈四順留意了,不過隻怕他也探聽不出什麽來。”


    薑夫人默然片刻,冷不丁問了句:“王爺多久沒上你這裏來了?”


    一句話,將懶洋洋倚在床頭的薑妃,問得紅了眼圈。然而迅即咬了咬嘴唇,故作灑脫地笑著:“大概半個多月吧,懶得去記了。”


    懶得去記,可見是實情,而且是常有的事。


    “難怪,看來我聽說的不假。”


    薑妃不明所指:“聽說了什麽?”


    “王爺最近寵上了一個宮女,聽說跟前頭虞王妃長得很像。”


    原來是這事。薑妃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可不是最近的事了,總有一年了吧?就在那丫頭宮裏伺候,長得不怎樣,人也不機靈,真不知道……哎,我如今也不計較這些了。”


    “一年了?怎麽你從來也沒提過?”


    “我提這個作甚麽!”


    “那,”薑夫人又問:“都一年了,王爺怎麽還沒冊封她?”


    “誰知道。”


    “唉,看來王爺的心是全不在你這裏了。好在你已經有了翃兒,我看那孩子一臉的聰明相,將來準是個有大福氣的人!”


    提起申翃,薑妃終於露出欣慰的神情,整張臉都放出光彩來,“虧得有這個孩子!不然,我真不知道在這裏的日子得要怎樣熬下去。”


    “所以,你更得好好籌算、籌算。”薑夫人順勢接口。


    “娘!”薑妃關切地問:“你有話要說?”


    “是。”薑夫人特意走到門邊窗邊又看了一圈,這才走回到榻前坐下,小聲地說:“原本你有了兒子,你爹和我都覺得可以放心了,現在看來不見得!所以,再等等看,倘若真是咱們不想看到的那種局麵,萬不得已,也隻好用萬不得已的法子了。”


    低而陰沉的語調,激得薑妃渾身一戰,驚恐地望著母親,半天說不出話來。


    薑夫人安慰她:“我說了,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你爹說有備無患,叫我說,王爺未必會那樣糊塗,舍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去立個不相幹的人?何況,人人都知道,老青王是怎麽死的!”


    “可是……”薑妃恨聲道:“容華宮那丫頭可向著他!醜事都做出來了,王爺還能把她嫁給別人?又是女婿、又是養子,多好?”


    “所以,你更得狠下心來。不為你自己,也得為你的兒子打算打算,如果真的立了那位,你想想你以後的日子?就算你舍不得那點情分,叫我說也沒有什麽好舍不得的,咬咬牙忍過這一陣,往後還有幾十年的舒心日子。”


    “這……”薑妃遲遲疑疑地,“娘,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也好。”薑夫人不忘叮嚀一句:“可別說出去,跟誰也不能說,放在心裏就是。”


    “我明白。”


    這樣回答的薑妃,臉上帶著些許茫然。等送走母親,她獨自回到房中,親手從箱底取出一塊大紅喜帕,展開在案頭。


    五色絲線繡的鴛鴦戲水,依然鮮豔如新。她還記得移開喜帕的那瞬間,眼前的男人沉靜的微笑。她從未見過如此廣博寬厚的人,仿佛他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他可以承擔一切,仿佛他可以遮擋一切。她凝視他,忘情而專注,甚至顧不上新娘的羞怯。然而逐漸逐漸地,她發覺那神情、那微笑,隻不過是他臉上亙年不變的麵具。假的、假的,全都是敷衍!


    薑妃歇斯底裏地抓起喜帕,使勁撕扯著。然而勒紅了指節,也未能扯開半分,她惱怒地撈起一把剪刀——


    就在觸到喜帕的刹那,她停頓了。望著剪刀陰冷的利刃,她的神情也越來越冷靜。


    莫非這就是她的命?然而這為什麽就該是她的命?


    “為了兒子……”


    她喃喃地念著。終於,她放下了剪刀,將喜帕收好,挺直了身子,自己開門出去,問:“申翃在哪裏?”


    年幼的申翃,被奶娘領了來。他平日在生母身邊的時候,遠沒有在奶娘身邊的時候多,但母子天性,一看見薑妃,便張開小手一搖三晃地撲了過去。


    薑妃下意識地摟緊了那幼小柔軟的身子,幼兒特有的乳香縈繞在鼻端,撩得她心頭酸熱湧動,一陣一陣地想哭。


    “為了兒子。”


    薑妃的心,清明了,也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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