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他坐在肖若飛的車上,就像去拜訪久未見的老朋友,滿心幻想,卻手足無措。冬天很冷,車窗緊閉,將外界的車水馬龍和喧囂全都隔開,仿佛這狹小的方寸是他們全部的世界。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比如這個地方在哪兒,自己能不能負擔得起一半房錢,和鑰匙放在一起的小黑盒過於隆重,裏麵到底放了什麽,是紐扣,是胸針,還是別的東西?可他不敢說,也不知從何說起,生怕在開口的瞬間全部情緒一湧而出,泛濫成災。過了機場,顧春來發覺這條路太遠太熟。這方向他走過一次,幾個月前,中秋節前,也是和肖若飛,也是這條路,車外氤氳水汽,車內鴉雀無聲。如今剛剛好過去四個月,月還是一樣,可車內的人已經不同了。“若飛,回家前你打算先去看月亮?”顧春來終於開口。肖若飛視線筆直向前,喉結翻湧,眉清目朗,眼角一片清明月光:“咱家,在這個方向。”咱家。這詞聽得顧春來心裏一顫。“前麵是玫瑰湖。”“上次咱倆來,湖邊有房,被樹圍著,你還記得?”顧春來點頭如搗蒜。那裏號稱全景城最豪華的小區,叫瑞祥山莊,坐落於著名的玫瑰湖畔,裏麵是各式各樣的獨棟別墅,一側臨岸,剩下三麵被玫瑰湖包圍,各種安全措施一應俱全,每家配備專門的保安。小區內的飯店動輒人均四位數起跳,周圍連外賣都沒有。要顧春來說,那些房子,一個字,美;再加一個字,貴。在那種地方住,真是世外桃源,與世隔絕了。他在心裏腹誹一番,忽然意識到……“若飛,咱倆的家……”顧春來話說不利索,“你買到瑞祥山莊了?!”肖若飛一言未發,繼續前行,又開出去半個鍾頭,他拐上一條梧桐小道,曲徑幽深,頂多容納兩輛車並行。再往前走,豁然開朗,巨大的石柱和鐵欄高聳入雲,寬闊的草坪後隱約窺得到噴泉和參天大樹。顧春來迷迷糊糊的,像踩著雲,任由肖若飛和保安帶著他進入一個小房間,來來往往,最後回到車上時,他手心裏躺著一枚小圓片。這枚圓片又薄又涼,稍微用力似乎就能掰碎。顧春來舉著這東西在光下仔細端詳,它是灰色,剛好和滿月的陰影一模一樣。“這是門卡,沒有的話,進來要登記。”肖若飛說,“千萬別弄丟,這東西,按人頭分配。咱家住倆人,就隻有倆,懂了?”“懂。”顧春來像個小機器人,除了機械重複主人的話,別的啥都不會。小區入口燈火輝煌,再往裏,就像另一個世界。街道不算亮,都是感應燈,被行車吸引,方才次第亮起,照亮前行的路。肖若飛刻意降低速度,為顧春來介紹沿途的設施,約莫十分鍾過去,車終於緩緩停歇。在滿月下泛著金光的玫瑰湖,赫然眼前。“春來,到家了,我去開門。”他們的愛巢跟周圍的房子比,不算豪華,也不算大,但樣子非常可愛,白體藍頂,似聖托裏尼海邊的棲所。顧春來看呆了,踏著石徑跟在肖若飛身後,亦步亦趨,仿佛這段路的盡頭,是他們的另一段人生。一進門,玄關處是麵照片牆,正中的位置,掛著張巨大的海報,邊緣泛黃褪色,有些舊。那是當年畢業作品在校公映時,肖若飛去打印店特地打出來塑封過的《心房》的海報。海報上的顧春來懷抱吉他,頭頂銀河,腳踏星空,碎發被風吹亂,襯衣下擺鼓噪不安,好似下一刻就要飛遠。海報周圍零落著幾張劇照,這麽看其實光線太渾,構圖也不夠精巧,但兩個少年心動的、心碎的,以及不為人知的過往,事無巨細被鏡頭定格。《心房》是一出少年暗戀的戲碼,時長二十多分鍾,從心動至心碎,最後放手,全靠顧春來一人支撐。角色暗戀的女生從頭到尾沒有出現正臉,基本是背影和局部特寫,就算接吻的戲碼,也隻有他自己害羞失神的表情。彼時顧春來總是弄不透,就覺得肖若飛要求嚴,丁是丁卯是卯,一個眼神一個角度都要做準,不夠精確的地方要一遍遍磨,磨到對為止。現在想想,他們那時候就是在較勁,與愛無關,也與另一個人無關,就是兩個衝動狼狽又熱血的青年彼此較勁,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即使知道彼此的心思,他們可能也不會在一起。尚未失去,也不懂對方的好,握在手裏,可能走著走著就掉了,也不覺可惜。好像他們非得走過這一遭,才能在踏遍千山萬水後,摸到自己的根。而他們的根,一直纏在一起,從未分離。在下麵簡單轉過,肖若飛便帶顧春來上了樓。二樓房間不多,但都不小,一間主臥,一間做書房,還有一間屋子,肖若飛將來想改造成放映室。顧春來當然沒意見。事實上,之前他從未對自己住的地方有太多妄想,隻要有床就夠了。肖若飛也懂他,跟他說,他們可能要在這裏住很久很久,想到什麽,要什麽,總能慢慢來,把空房子填滿。顧春來點點頭,順著肖若飛的引導,看過其他的房間,最後走進主臥房。這房間太大了,連kg size的床放在裏麵都毫不起眼。要不是身上有傷,他簡直想喊肖若飛一起躺在地毯上,從房間一頭滾到另一頭,躺在窗邊看星星月亮。肖若飛看出他那點小心思,喊他脫鞋上床,說床上軟,至少翻身也硌不疼。顧春來聽了直笑,笑肖若飛像第一次夢·遺的毛頭小子,隻想把人往睡覺的地方拐。說是這麽說,顧春來還是跟著對方走到他們棲息的歸巢,站在旁邊,仔細欣賞床頭的裝飾。這裏裝飾的風格和玄關一致,也掛了不少照片,不過不是人,是景,有學校那棵大槐樹,有食堂,有宿舍樓,還有學校後麵的小巷。顧春來越看越眼熟,看到最後一幅粗糙的鉛筆畫,徹底怔住。這些場景,那張畫,全部來自和遺書放在一起的速寫本,是他大學四年最美的回憶。他想獨自私藏一生的回憶。“你……看過了?”轉過頭,顧春來剛好撞上肖若飛迎來的視線。“那幾天,你情況真的很糟……雁南跟我說,說遺書的時候,”肖若飛哽得頓住,“那份正式的公證書我沒看,但這些信,我沒辦法……視而不見。”說著,肖若飛顫巍巍地從衣襟拿出一疊紙,遞給顧春來。顧春來一摸便知,那是自己每年春節寫的年終總結。說是年終總結,其實他就是當遺書寫的。每年春節他都要出國旅遊,不為別的,他隻覺一個人在合家歡的氣氛裏太悲涼,也不好意思去別人家蹭飯,不如幹脆走遠點,走到另一個國家,在陌生的街頭,聽一生隻見一次的陌生人對他說,新年快樂。但坐飛機他總有不好的幻想,生怕哪個部件出了意外,從空中墜落,他就要徹底和這個世界說拜拜。所以上飛機之前,他都會寫這麽一封信,裏麵記錄他一年間發生過的一切,甚至包括楚錚鳴那段不堪的記憶也記錄其中。筆墨的痕跡,總比冷冰冰的公證書有溫度。但這疊紙,可比他印象中的信厚多了。肖若飛撇撇嘴,似有埋怨,但話說出口反倒像撒嬌:“即使你不同意,萬一哪一天你出事,我還在的話,我也會拚盡全力爭取,別的我不要,就要這些信。好歹我也是你家屬。”聽到“家屬”二字,顧春來沒忍住,笑出了淚。“看過信後,每一封,我都給你寫了回信……”見顧春來要翻看,肖若飛連忙製止,“現在不要看。”顧春來不解。肖若飛向前傾身,將顧春來緊緊摟在懷中,貼在他耳邊,低聲說:“之前,我預想過無數次,和你生離死別的場景。但是,我看到你的遺書,看到這些信,還是無法接受。我想回去,回到你寫下每個字的瞬間,告訴你,沒關係,不要擔心,你害怕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顧春來感受到溫熱的液體溢出眼眶,融入花花世界。他攥住肖若飛的手,和那疊信一起,揣到跳動最劇烈最暖的位置。“春來,答應我,當我們真的,真的必須麵死亡,請允許我,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你聽。在那之前,別想丟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