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娘一直未曾對你吐露過我的真實身……”


    “我知道。”在顏君陶上輩子經曆過的六百年裏,足夠他了解很多秘密了。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天衍宗那姓陸的老匹夫和你說什麽了?!他當年也不過……咳,見了我師姐就和老鼠見了貓似的。娘有的是辦法替你收拾他!”暴露真我之後,顏夫人對天衍宗的陸掌門連稱呼都變了,平時的戲可以說是很足了。


    “掌門待我極好,就是一直不肯允我拜師。”


    “哼,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顏夫人忍不住抱著哪裏都小小的、軟軟的顏君陶晃了晃,“我兒可是成仙至聖、有大造化之人,怎麽能困在和光、同塵這等世界。”


    “這裏挺好的。”至少不會崩塌,並且離事發地中間還有一個上界作為緩衝。


    顏夫人長長地歎了一氣,吐氣如蘭,膚如凝脂,抬起柔荑,憐惜地摸了摸兒子既不像她,也不像顏老爺的精致容顏:“以前隻道你這如玉的容貌像,卻不承想連念舊的心也像,真好啊,我的陶陶真好啊。”


    顏君陶明智地沒有問“像什麽”。


    “所以,門派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顏夫人很執著。


    “宗門一切都好,掌門好,長老好,師侄、師侄孫們也很乖,”顏君陶在天衍宗的輩分不知道為什麽特別高,“兒隻是……”


    顏君陶其實已經是渡劫期了,並且到了即將飛升的最後二十年。


    事實上,上輩子的此時,顏君陶已經在閉關,衝擊上界了,經曆從一個修者到仙人的轉變。結果閉關了不到二十年,顏君陶就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萬千諸法世界最年輕的七十三歲之齡,飛升了上界,成了此後人人都在傳頌、卻再無人可以超越的存在。


    這輩子的顏君陶,重生的時間點比較微妙,正卡在他剛剛開始閉關的時候。


    他一睜眼,在幾次掐算了前後因果後,就利索地打斷了自己。在先天靈體的作用下,他雖然沒能如願以償地走火入魔,但至少讓修為停在了他最大限度可以壓製的範圍內。而除了陸掌門以外,無人知道顏君陶這次閉關的目的是為了飛升,他突然有感從閉關狀態醒來,也沒人奇怪。


    不對!


    其實還是有另外一個人知道的。


    就是那個在顏君陶聖生的最後,被他莫名其妙想起來的人。那人在閉關前送了顏君陶一朵永不會迷失方向的迷b,看不清表情,道不盡真言。


    重生回來,顏君陶這才終於回憶起了那人的名字。


    容兮遂,容兮遂兮的那個容兮遂。一個……來曆不明的散修,境界高深,道法莫測,在天衍宗主峰的禁地也可以來去自如,卻並不存在於天衍宗的記載裏。顏君陶隻知道連陸掌門見到容兮遂,都要低眉順目、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前輩”。


    一直到飛升上界前,顏君陶也是這般跟著掌門規規矩矩地尊對方為“容前輩”的,隻不過多帶了一二友誼的親密。


    在顏君陶如古井一樣平波無瀾的修生裏,他意外地有個好人緣,不閉關時總有人上門叨嘮,顏君陶也從不會嫌煩,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聽對方自言自語,最後再安安靜靜地送走道友。


    這個習慣的始矣,就來源於總是不請自來的容前輩。


    等顏君陶好不容易習慣了容前輩——顏君陶修生中的第一個道友——顏君陶就飛升了。


    而一直與顏君陶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容兮遂,卻在顏君陶真的渡劫成仙出關的當日,與顏君陶割袍斷義,決絕地轉身而去,連目送顏君陶登上天梯也不肯。


    一如容兮遂陰晴不定的性格,翻臉最是無情。


    這輩子當顏君陶生硬打斷閉關,從洞府裏出來時,第一眼看到的自然還是長身而立的容兮遂。他一直抿唇,緊盯顏君陶閉關的洞府,視死如歸,又好像在期待著什麽。茶白法衣,袍角滾滾,目光悠遠地站在一種冬夏常青、像竹子一樣有枝節的古怪細樹之下。綠蔭如傘,無風自動,唯有綿軟卻掰扯不斷的秋色之葉,如綰如帶,地落下。


    顏君陶發現自己上輩子記錯了,容兮遂不隻是好看,也不是特別好看,而是好看到了讓他沒有辦法形容,也許連聖人都要為之羞愧的程度。


    這回,等待顏君陶的再不是形同陌路、連句話也不肯說的轉身,是讓天地都要為之失色、時間也想為其停止的笑容,容兮遂的眼睛裏有著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光華,他輕聲打破了沉寂:“你,真的回來了。”


    ***


    與此同時,在鄒屠邊域,星垂平野,月湧江流。一座浮空的深山群,於**力下拔地而起。刹那間鼓角大鳴,地動山搖,猶如亙古擎天的巨人,發出了千萬年的歎息。


    黑蒼蒼的山,水磷磷的湖,萬年古木組成的密林,在薄霧裏若隱若現。禽鳴丹壁,猿嘯青崖,打破了幽澗與鬆颼。一柄十人合抱而不成的巨劍,從天而降,狠狠地斜插入了最高山的峰頂,卻並沒有將山一分兩半。隻見烏雲密布的天空之上,出現了一隻靈力匯集而成的紫色巨掌,扣住劍柄,輕轉銀身……


    整個山峰在頃刻間龜裂開來,隨著猝不及防的震耳欲聾,土崩瓦解的石塊,在攝人的劍氣中,依著山勢翻滾而下,驚天動地,猶如鬼訴。


    散落在千裏之外兩界的五個九星門派,均有閉關多年、榮養在後峰禁地的太上長老,有感睜眼,撫膺吐血。


    “快,速報掌門!有人喚醒了撼天仙劍陣的一角……”


    還是在鄒屠域的邊緣,黑袍玄底的高人踏月而來,在衝天的烏紫色劍氣中,以九幽之力喚醒了長眠於此方地下的巨人。


    “終於——”一麵目可憎、全身腐爛的惡鬼巨人,從焦黑的土地中一點點爬出,身體僵硬,卻動作迅捷。他跪於泥濘之地,淚流滿麵,仰天長嘯。


    “閉嘴!”黑袍青年以力成劍,懸於空中,衣角翻飛,滾滾之氣。他磁性的聲音不見得多有力度,也不見得多可怕,卻硬生生讓那惡鬼巨人真的再不敢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仿佛被人瞬間掐住了脖子,心甘情願地被掐住了脖子。


    “上主。”它的眼神癡迷,無聲尊稱。


    “葬天棺何在?”青年道。


    巨大的惡鬼微微俯身,用無聲之言表達了為對方引路之意,它的每一步,都會在林間落下碩大的腳印,鳥禽驚飛,異獸頓走。當那惡鬼終於找到散發著不祥幽光的陣法之地後,它便再一次跪伏於地,抬手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的胸膛直插而去,黑色的血液噴湧而出,所至之處,光芒大盛。


    直至所有的光連成了畫,被黃紙血字封印、寫滿意義不明文的漆黑葬天棺,才一點點從惡鬼的身體之內破膛而出。此間的痛苦不言而喻,但那惡鬼卻能生生不發出一點聲音,甚至始終麵帶著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笑容,如鬼火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黑袍男子所在的方向,充滿狂熱。這就是上主命它保管了萬年的東西,再沒有比它巨大的身體更加安全的地方。


    當惡鬼巨人最後一滴黑血流盡之時,葬天棺終於徹底解封。它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黑袍男子不緊不慢地在空中緩步而來,一揮袖,棺蓋便緩緩地打開了。


    棺材內,躺著一個與黑袍青年一模一樣的人。高鼻深目,沈腰潘鬢,安靜得猶如一幅水墨之畫。


    在黑袍青年伸手的瞬間,躺在棺材裏的人猛地睜開了血紅的眼睛,以雷霆之勢爆破元神,要與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袍青年同歸於盡。


    黑袍青年卻紋絲不動,隻是不屑地道了句:“不自量力。”


    法力透過聲音一圈圈蕩開,輕鬆化解了棺材之人積蓄了萬年、以靈魂之力為之一搏的反擊。棺材裏的男子最終在不甘中消散於了天地之間,靈力卻一點點回歸到了黑袍青年身上,棺材之人的法寶也盡數到了黑袍青年的手上。


    青年勾唇,終於露出了猶如一個等待表揚的孩子的天真笑容,他拿到了所有他想要的。


    那人,一定會很高興吧。


    再一揮袖,惡鬼巨人重新與葬天棺一起埋入黑土,塵歸塵、土歸土,再也不見。仿佛可以劈開天地的巨劍,開始自動反向旋轉,從峰間一點點拔出,連綿不絕的群山再一次回縮,直至徹底消失。那遮天蔽日的浮空之山,泉湧印月的深水之潭,都猶如黃粱一夢,再不複存在。


    五派的太上長老也均在此時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無論如何掐訣再算,推演天盤,都感受不到了任何撼天仙劍陣的氣息。


    就像是一場過於驚悚的玩笑。


    玩笑過後,生活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


    隻有天衍宗的掌門似有所感地看向鄒屠之域所在的方向,他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但……說出去誰會信啊!


    容前輩,你搞這麽大一出陣仗,不要告訴我,你隻是想取一件舊物幫君陶完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宗門任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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