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靈體的複查結果和顓孫強的屍檢報告,幾乎是差不多時間出爐的,說意外不意外,說不意外吧還是有點意外的。


    拿顓孫強的屍體來舉例,不意外的部分是,他的先天靈體果然是人造的。


    意外的部分是,那湧動的頭皮下並不是大家以為的蠱蟲,而是枝條。是的,枝條,“柘桑之林,枝條暢茂”的枝條,有很明顯的木質結構和紋理,通體烏黑發亮,用厲火就可以燒死。至於這到底是什麽木的枝條,就暫不可知了。


    人死後,枝條也就不會動了,負責屍檢的坐忘心齋弟子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證明,正是它偽裝成了顓孫強體內的變異靈根與先天靈體。


    枝條會在顓孫強的腦裏來回蠕動,猜測方向有兩個:一,寄生時間過長,人體已經快要盛放不下還在不斷生長的它;二,寄生時間過短,還沒有徹底與身體契合。


    至於到底是哪種,就需要更多的樣本,進行比對研究。從長遠來看,大家都會比較希望是第一種,這至少預示著枝條終有一日會暴露,沒什麽好怕的;但如果是後一種就很糟心了,因為根本沒有辦法計算還有多少被外界看作是“天資卓越”的修者身上攜帶著這個東西,並且對方隻會越隱藏越深。


    負責屍檢的坐忘心齋弟子很細心,隨屍檢報告還附贈了每份幾個的枝條樣本,裝在具有鎮邪壓崇功能的透明小瓶子裏,用金線符籙封口,哪怕那漆黑的枝條已經不會動了,還是被萬分地謹慎對待了起來。


    這也是坐忘心齋無數血淚教訓裏的一個,永遠不要小看實驗材料。


    “然後呢?”四個做屍檢的弟子裏有個第一次做這個的小弟子,對業務流程不是很熟悉。


    “然後?當然是交給上麵來處理啊。”帶頭的老大哥在做完屍檢後,就很老江湖地開始念祛魂咒了。


    小弟子虛心請教:“這有什麽講究啊,師兄?”


    “講究?講究一個心安啊。”老大哥拍了拍小師弟瘦弱的肩膀,“做魔修呢,還是迷信一點比較好。你肢解了人家的屍體,還不興人家不開心地報複一下啊?雖然他看上去沒這個能耐,但我們還是先下手為強地咒死他比較好!”


    “……哦。”這是魂飛魄散也不放過的節奏啊。


    關於這個屍檢報告,首席們要想得更多一點,好比,這幕後之人到底能通過製作人為的先天靈體得到什麽。


    “大方向無非是,他要報社,他要滅世。”資深反派聞二同學給了一個萬金油的回複,“也可以穿插一段悲慘的狗血過去,他因為沒有卓越的資質,被家族欺淩,被師門嘲笑,還有可能慘遭愛人拋棄,同道背叛,於是他決定怎樣怎樣。答案大同小異吧,遇到這種就別和他廢話,直接幹,誰還沒有點悲慘過去了?就他可憐?怎麽不見別人毀天滅地啊?”


    顏君陶、雅歌仙子、一殺大師整齊一致地搖了搖頭,他們就沒有什麽悲慘過去。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生經曆,在很小的時候被發現具有過人的資質,然後師父親自接去宗門,百般嗬護、千般培養、萬般小心,一路順風順水,坐等飛升。


    聞二:“……艸”所以說,這些名門正派真的很討人厭。


    “另外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是,這枝條是從外界蔓延過來的,還是僅我們一界獨有。”景鑠書生轉移了話題,他沒有說的是,這到底算誰的責任。諸界一直有著“誰出事、誰負責”的潛規則,畢竟每界難免都會出幾個報社方麵的人才,光毀滅世界的聳動宣言就不下百次。


    但是大家依舊活得好好的。


    三個先天靈體檢測的結果,也充滿了和顓孫強一樣的意外,又不意外。五個首席在看過報告之後,就決定這事必須有家屬在場。


    比較意外的部分是,萬蒼域的皇子周司命並沒有被枝條寄生,他是貨真價實的先天靈體。


    當然,也不排除他屬於寄生比較久,已經檢查不出來的可能。


    但周司命同學如今麵臨的最大問題卻已經不是什麽寄生不寄生了,而是他被他爹坑得不輕。


    萬蒼域又瘦又矮的皇帝,在聽說自家兒子的先天靈體沒有問題時,還沒有來得及開心,緊接著就聽到坐忘心齋這邊派出來的弟子,用相聲似的調調道:“如果沒看錯,你兒子這變異靈根,是洗過的吧?”


    洗靈根的說法和操作,一直存在於各個下城小域,辦法略有不同,但目的一模一樣——洗掉多餘的靈根,留下最粗壯的單一靈根,甚至是組合成變異靈根。


    就和整容差不多,隻不過整容整的是臉,洗靈根整的是靈根。


    “是、是啊。”萬蒼帝見都查到這種程度了,自然也不敢有所欺瞞。他在得知兒子是先天靈體之後之所以沒有上報覺生寺,其實也不隻是奇貨可居這一個理由,誰不想自己的孩子好呢?他兒子雖然是先天靈體,卻是雙靈根。萬蒼帝這些年苦苦搜尋了很多種洗靈根的辦法,這才把兒子變成了完美的變異單靈根,他覺得這樣的兒子才會有一個更遠大的好前程。


    坐忘心齋的弟子歎了口氣,連他這樣自我感覺早就沒有心的魔修,都忍不住要同情一把周皇子了。他的話語裏也就多了些耐心,細細給萬蒼帝分析:“洗靈根古已有之,卻不在九星門派流行,你有想過是為什麽嗎?”


    萬蒼帝被問住了。是啊,論人脈、論資源、論能力,怎麽看都應該是九星門派裏洗靈根的弟子基數比較大。但事實卻相反,能力越大的門派,洗靈根的弟子數量越少,大部分還都是在沒有考入九星門派之前家族給洗的。最重要的是,大派的尊者雖然子嗣艱難,卻也是沒有聽說哪家子嗣洗過靈根的,哪怕資質再不好,寧可用寶物丹藥堆個境界出來,也是鮮少會洗靈根的。顏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覺得是他們沒有你更能搜索到洗靈根的好材料?還是他們沒有你打聽消息的渠道廣?”坐忘心齋弟子反問道。


    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再往深一想,不,根本不敢往深裏想。因為真相隻可能是洗靈根不見得是什麽好事,或者是風險已經大過了利益。


    “你可知你兒子是什麽靈體?”


    “不!”萬蒼帝已經猜到了結果,有點逃避現實地不願意知道答案,他不斷地搖頭,一步步後退,聲音都破了,“不,求你,不要說。”


    反倒是萬蒼帝的兒子周司命更有膽魄,恭恭敬敬地垂手:“還請前輩不吝賜教。”


    “你本是千年難遇的萬陰之體,再好不過的魂修之才。”魂修和雜修一樣,並無正魔之分,和光界四個九星門派都有魂修分支,稀少又珍貴。如果不是周司命洗了個倒黴催的變異單靈根,連坐忘心齋這邊都會心動,甚至會為了得到周司命去與和光界這邊進行一些利益交換。


    變異單靈根其實也沒啥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周司命他是雷靈根。


    萬雷誅萬陰,比水火相克還要愁人。


    也不知道當初洗靈根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不——!”萬蒼帝當場就崩潰了,抱著頭,跪倒在地,他真的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周司命也是臉色一白,被打擊得不輕,雖然他不像他的父親那樣失態,但整個人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了下去,他極力想讓自己看開,但這卻不是看開不看開的事情。比不曾擁有還讓人崩潰的,是他擁有過卻不知道珍惜,那種感覺是沒有辦法形容的:“可、可以洗回來嗎?”


    坐忘心齋的弟子搖搖頭,要是有後悔藥可以吃,那大家豈不是都去洗著玩了?


    “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萬蒼帝形若瘋癲,開始自己抽起了自己的臉,他有多麽愛他的兒子,此時此刻就有多麽恨他自己。


    “洗靈根的事情,兒子也是同意了的。”周司命的心性真不錯。他也難過,也後悔,可是卻並不會盲目地責怪他的父親,畢竟這個決定是他們共同下的,若他不同意,他父親也不可能逼著他洗去原有的雙靈根。


    因著這份心性,周司命更讓人覺得可惜了,可哪怕是九星門派對此也無能為力。白鹿洞書院這些年的立場一直都是洗過靈根的人不收,其他大派秉承著往事不可追的態度雖然會收洗過靈根的弟子,但基本待遇也會降等,但即便如此了,下麵洗靈根的人依舊不知凡幾。不管上麵怎麽說,還是會有人鋌而走險,因為洗靈根這種事情也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隻看到了成功,卻看不到成功背後失敗的累累白骨。


    而九星門派為了不鼓勵洗靈根這種事情,這次也是不太可能收周司命為徒了,哪怕拋卻可惜了的萬陰之體,還有雷係變異靈根,九星門派也是不會收了。


    五個首席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萬蒼帝淒厲的哭聲,仿佛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他們都是至少活了幾十年的人,這樣來自天道殘酷的玩笑不知道看了凡幾,道心比誰都穩固。而且,時運不濟,也是實力不行的一種象征,這是他們從小就受到的教育。


    萬蒼帝父子再傷心也無濟於事,生活還要繼續,他們隻能相互扶持著離開了大殿,背影在地上拖得老長。


    錯位的陽光下,一半是希望,一半是絕望。


    ……


    ……


    ……


    沒走出殿內幾步,父子倆忽然被一道黃鸝似的婉轉女聲給叫住,停下腳步轉身,正看到一個穿著青要門服飾的女弟子娉娉嫋嫋而來:“我奉師姐之命,特來送皇子一句話,時運莫測,利在東南。”


    “謝仙子。”


    又走幾步,父子倆被一道男聲攔了下來,對方黑袍紅紋,凶神惡煞,上前強送了一套調養生息的玉簡,並惡聲惡氣地威脅:“要是敢說去,弄死你!”


    最後,在即將離開前,父子二人又聽到一聲“阿彌陀佛”從身後響起,打殿內來了兩個童子,一個僧袍小光頭,一個垂髻小書生,一人送了一串靜心菩提珠,一人講了個有關於三百年前金木居士的故事,世人皆知金克木,但這位大能卻硬生生走出了一條不同的飛升路。


    幾個九星門派暗中跟來護持首席弟子的長者,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就假裝對此事不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了。


    頂多是在心裏道一句,門內這一界的首席還是個孩子啊,有理智的殘忍,也有別扭的善良。


    等萬蒼帝父子回到臨時下榻的地方,一摸袖口夾層,竟多了一封不知道何時出現的推薦信。


    任何人憑此書信,都可以參加薑水界這一次的收徒法會。值得一說的是,薑水界就在和光界的東南方向,對洗靈根一事算得上是最開明的地方。畢竟薑水界主巫醫,多的是拿自己試驗的瘋子,洗個靈根在那邊根本不叫事。


    青要門、坐忘心齋、覺生寺和白鹿洞書院都已經來過了,這最後的推薦信來自於誰,好像已經不言而喻。


    “我聽說顏尊者有個情同手足的道友,好像就是薑水界的玄級醫師……”


    萬蒼帝終於沒再忍住,伏案痛哭起來,既是感動,也是羞愧,這才是真正有大修為的人啊,回想往事,他真的是快要被過去的自己折磨瘋了:“你以後一定也努力成為這樣的人,知道嗎?哪怕也許一輩子也幫不上忙,也要把這份恩情記在心裏。”


    “兒知道。”周司命緊抿著唇,眼中已然是一片堅毅。他才十五,人生卻已經在短短一天之內經曆了諸多動蕩起伏,大概再不會有任何磨難會讓他方寸大亂。


    ***


    正殿之內,幾個首席表現得就和沒事人一樣,誰也沒去深究對方身邊突然跑出去的師弟師侄所為何事。他們隻是很自然地把焦點,轉到了鄒屠帝的一雙兒女身上。


    鄒屠胖得像個饅頭的皇帝,和他美豔妖嬈的貴妃,也已經被宣召了進來。


    不等誰說話,那貴妃就撲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之上,金色的步搖綴隨著慌亂的動作,幾次往返狠狠地打在她的臉上,但她也已經顧不上了,也顧不上自己是美是醜。隻是哭得肝膽俱裂:“求求諸位前輩,救救我兒,是我愚昧,受奸人蒙蔽,但孩子還小,何其無辜……”


    好了,破案了。


    其實九星門派這邊也沒能查到這兩個孩子有什麽問題,隻是顏君陶記得自家妹妹說過鄒屠帝的龍鳳胎隻是相輔相成的雙靈根,不是什麽變異單靈根,大概也不可能是什麽先天靈體,所以這才決定召他們的父母前來問問。


    沒想到貴妃心理素質這麽差。她在外麵等待的時候就已經被自己嚇得不輕,她不怕事跡敗露,怕的是孩子沒有未來,所以終扛不住心裏那一關地崩潰了。


    一對龍鳳胎都被母妃嚇壞了,他們才七歲,很難明白發生了什麽,最後隻會跟著母妃一起無力地大哭。


    還是鄒屠的胖皇帝更加鎮定一點,一巴掌扇懵了自己的寵妃:“哭有什麽用?!你到底做了什麽,趕緊和前輩們說清楚啊!”


    胖皇帝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寵妃背著自己做了什麽,但對方慌成這樣,也是平生罕見。他心裏很明白這事絕對不會小。龍鳳胎是他所有子嗣裏資質最好的,被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絕對不能出事!


    青要門的雅歌仙子皺起了眉,不太喜歡胖皇帝這樣對女人動粗。


    貴妃卻好像蠻吃這一套的,至少她不敢再哭了,也抱著哄住了兒女,讓大家終於有了清醒的腦子來聽她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在前不久,她於宮中小憩,忽然感覺自己靈魂離體,越飛越高,仿佛是飛到了九霄雲外的仙宮之中,在瓊林玉樹裏見到了衣著華美的仙人。仙人衝她微微一笑,便無聲地賜了她兩粒種子,說是可以改變人的資質。她將信將疑回到皇宮,然後接連幾日都有仙人入夢,最後也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地給孩子試了,沒想到兩個孩子的體質真的有了變化。


    她、她以為這是什麽奇遇,直至看到顓孫強的惡樣,才意識到不對,但為時已晚。


    鄒屠帝沒等貴妃說完,就已經差點要氣瘋了。若不是礙於有顏君陶等人在場,他大概真的都能做出拔劍殺死這害了他一雙兒女的毒婦的事情。往日裏覺得貴妃有多麽聰明,如今就有多麽憎恨她的自作聰明。


    父母愛其子,為其計深遠,但有時候,父母也不是百分百就是對的。


    領個靈寵都要經過一些基礎檢測呢,但是偏偏當父母卻不需要經過任何考試。


    “那‘惡仙’長得何等模樣?”


    貴妃幾次張口,卻驚恐地發現,明明就在她記憶裏的人,就像是被誰生生擦去了一般,任她怎麽努力回想,都已經沒有了任何印象。


    幾個首席卻也不奇怪,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做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留下證據,光他們知道的消除與自己有關記憶的術法就不下幾十種。不過,結合顓孫強魂魄裏也沒有搜到什麽有用信息的事情看,這進一步證明了,人造先天靈體的背後確實有人,所求甚大,組織嚴密。


    “求求前輩,救救我的孩子吧。”


    貴妃也是被顓孫強那惡心的頭頂惡心吐了的人之一,她真的沒有辦法想象自己的孩子也變成那樣。但是即便心中對孩子有所猜測,她還是一直緊緊地護著自己的一對兒女,仿佛他們變成什麽樣,她都不會放棄,也仿佛若有人想對她的孩子出手,她會第一個攔在前麵。


    母愛有時候是很糊塗的,但有時候又可以很偉大。


    覺生寺的一殺大師第一個沒能忍住,讓身邊的佛門弟子出來解釋:“不是我們不想救,而是我們還沒有研究出來那枝條是什麽,貿然拔除,恐傷性命。”


    “這、這可怎麽辦啊……”


    “你還有臉問!”鄒屠帝前前後後幾次都起了殺人之心,又因為一雙什麽都不懂的兒女,生生忍了下來。真是造了孽了,他一輩子如履薄冰,才將鄒屠經營成這般樣子,他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老了老了,晚年會有這樣的報應。


    若真的是他罪孽深重,報複在他身上啊,為什麽要應在他的孩子身上。龍鳳胎手拉手,怯生生地給父皇遞過錦繡手帕,他們還是什麽都不懂,卻會說:“父皇,別哭。”


    一直到這個時候,鄒屠帝才發現自詡從不會哭的他,早已經淚流滿麵。


    “你們也不要太著急,孩子還小,轉機很大。”那小沙彌也是十分心軟,卻還是無能為力。


    等把鄒屠帝一家四口勸走之後,五個首席都久久沒有說話,他們誰也想不到,這一趟率性而為的下山曆練,會讓他們經曆這麽多人間悲喜。


    父母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但偏偏父母決定了每個人的前半生。他們能夠平平安安地走到今天,真是不知道已經有多麽幸運了。不少天衍宗的弟子更是心有戚戚,之前他們還覺得自家尊者長在顏家那樣亂糟糟的家庭環境裏已經很倒黴了,沒想到顏家父母已經算是腦子比較清醒的了,至少他們不會因為奇奇怪怪的愚昧坑了自己的孩子。


    顏君陶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反正他是已經打定主意,要打破大門大派這種傳承壟斷,人人敝帚自珍的格局。


    他要開個掃盲學院,不求傳承什麽高深的術法經義,隻求人人都能清楚各種修真常識!特別是即將為人父為人母的,都得去把各種注意事項背會,不接受馬馬虎虎的考試成績!


    就在顏君陶這個靈感一簇而生的下一刻,天降一道金光,籠罩了整個移動宮殿。金光穿雲層,入琉璃,於瓦礫中直穿而過,奏響梵音,瑞氣千條。整個鄒屠都看到了那一道與眾不同的光,他們說不上來那是什麽,卻知道那一定非同凡響。


    天降功德!


    顏君陶就這樣沐浴在了具象化的功德之中,暖烘烘的,還有點小舒服。


    覺生寺的幾十個大光頭都在第一時間合掌閉目,誦念起了不知名的經文,經文越念越快,帶著說不上來的寶相莊嚴。


    顏君陶……做了一件所有被天降功德的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他突然站起,默默地躲過了祥雲與金光。


    全場:“???”


    但那祥雲就像是裝了雷達似的,不管顏君陶走到哪兒,它都能追隨而去,爭取把顏君陶打扮得跟個宮燈似的閃亮。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顏君陶移花接木,想要把功德讓給身邊的容兮遂。


    容兮遂別提多開心地和顏君陶一起並排站在金色的光芒裏,差點閃瞎了所有圍觀群眾的眼,他們沒想到還可以有這種操作。


    顏君陶充滿期待地看著容兮遂:“有感覺?”


    容兮遂回了顏君陶一個幸福的笑容:“隻要和你在一起,什麽時候都有感覺。”


    顏君陶最終隻能認命,一臉生無可戀地癱在座位上,隻能被動看著功德一遍遍淬煉著他的丹田,沒有任何辦法拒絕。不過,他也不是很想打坐吸收,於是就用一副死魚眼,實力拒絕著這突然的神展開。


    但天道這個東西吧,就和個受虐狂似的,你越上趕著追,他越傲嬌,你往死裏虐它、拒絕它,它反而越是欣賞這樣的清純不做作,一定要給顏君陶足夠的尊重。


    顏君陶:“……”讓我死了吧,真的。


    ***


    等照耀了整個鄒屠的功德散去,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不管以前知不知道這是功德的,如今的都知道了,還知道這是天道給顏君陶的,真的是開了眼了。傳說也沒有記載過,上古的聖人得到天降功德時,會沐浴多長時間,如今他們總算有了真實的記錄。


    顏君陶在這一個月裏,可以說是該幹什麽幹什麽,吃飯睡覺不耽誤,特別地放飛自我,時刻像個自走螢火蟲似的來回晃悠,但功德始終不曾有過動搖。


    他隻能在心中催眠自己,這些都不存在啊不存在,他也就是比大家亮一點而已。覺生寺那邊的光頭,一輩子都要背負這樣亮的命運,不也活得很好嗎?


    顏夫人顏老爺都快被顏君陶嚇死了,遇到這種事——雖然大家其實都沒遇到過,但是可以想象嘛——哪個不是在原地專心致誌地參悟天地奧義的?怎麽就顏君陶還特麽吃起飯來了?就不怕天道覺得不敬嗎?


    顏君陶還真挺希望天道覺得他不敬的,可惜天道大概沒長眼,特別開心地給他開了足足一個月的特效,簡直人群中最閃亮的星。


    覺生寺的一群大和尚也跟著顏君陶念了一個月的經,真有勁兒啊。


    容兮遂和公子陽等一眾自帶濾鏡的人則覺得,顏君陶不管做什麽都特別可愛!


    顏君陶也是試過收回自己那個開學校的想法的,甚至是威脅天道,你再降功德,我就不建書院了!然而並沒有什麽用。


    受了一個月的“苦”之後,顏君陶痛定思痛,既然已經這樣了,自然不能“白白受罪”,還是早點把學院的事情提上日程吧!顏夫人開開心心地忙前忙後,出力頗多,不管兒子想做什麽,她都是支持的。


    在這一個月裏,顏夫人的壽辰也圓滿結束了。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顏夫人看上去比往日裏年輕了至少十歲,見誰都一副在世觀音的好脾氣。連敬真公主這個老對手,都快被顏夫人的佛係操作給氣得想要問一句她是不是被誰奪舍了,這一點都不痛快!


    幸好,等邊疆的靈旗一立,顏夫人就又回歸了她戰鬥機的本質,讓敬真公主舒坦了不少,這才對嘛,這才是她習慣的那個一直和她鬥啊鬥的顏夫人。


    沒了顏夫人的鬥法,生活真的少了很多樂趣。


    如今鄒屠的疆土邊界上,已經立起了四枚菱花門簪的通天柱,掛上了整整七麵瑞獸靈旗,以九天玄雷飾紋,由玄級及以上級別的符師和陣師畫下防禦符籙及陣法。瑞獸靈旗邊上還有一層與眾不同代表了天衍宗與顏君陶的邊路,代表了這個上上之域是天衍宗的附屬,大能顏君陶的家鄉。


    在通天柱旁邊還有一塊由黑色玄晶刻製而成的碑文,這不是慣例,是鄒屠帝特意下令加的,記錄了顏君陶決定把靈旗當作生辰禮物送給母親的孝感動天的故事。


    很顯然,鄒屠帝是想通過這一手來讓顏君陶開心。他由己度人,覺得沒有幾個人真的會做了好事不留名,孝順父母會不想要天下人知道。鄒屠帝有沒有真討到顏君陶歡心不得而知,顏夫人挺開心的這倒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顏夫人為此難得安排了一次敬真公主和顏君陶見麵,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既然皇室有求於她兒子,那她就仁至義盡地給皇室創造一個談話的環境。


    至於顏君陶答不答應,那就不是她這個母親能夠決定的了。


    最終,看在妹妹娘子玉的麵子上,顏君陶還是同意了把皇室那對龍鳳胎的病例帶去伊耆藥宗。


    一事不煩二主,顏君陶已經做好了要欠醫師臨這個好道友一個天大人情的準備。


    在顏君陶頂著金色功德的這些日子裏,他沒少和醫師臨通過玉簡跨界交流,主要內容基本如下:


    一,收徒法會弟子名額的推薦信跪求再來一份。


    二,你有沒有興趣研究一下可以讓人改變體質的枝條呀~


    三,聽說夢口時夜在大雩城附近出現了,大雩城正是薑水界隔壁沒有附屬的小城,求幫忙找人先封鎖了大雩城。


    容兮遂都不需要問顏君陶這個醫師臨和他到底關係怎麽樣,隻看顏君陶這麽毫不客氣地提種種幫忙的話,就能知道他倆的交情肯定淺不了。


    醫師臨簡潔又有力的回信也證明了這點:


    一,索性給你寄來十封推薦信,不夠再要。


    二,枝條已經收到,很有意思。


    三,大雩城早已封鎖,真的不用我幫你直接把夢口時夜抓住?


    說醫師臨對顏君陶沒有心懷不軌,容兮遂都是不會信的。還敢更狗腿一點嗎?都快比顏夫人更像是顏君陶的媽了!


    顏君陶也是,這一個月裏沒少研究該給醫師臨送些什麽鄒屠特產。顏君陶在回鄒屠的時候,除了在給顏夫人和顏老爺的禮物上是自己動了腦子的,其他可都是承包給了他的管事的。這醫師臨就是第三個讓顏君陶破例的。


    與顏君陶這麽多年道友,容兮遂不是沒有聽過醫師臨的名字,可是在他的理解裏,顏君陶應該和醫師臨的關係不至於這麽親密無間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顏君陶在下界的時候,和醫師臨的關係並沒有外界傳得那麽好,至少在顏君陶看來是沒有那麽好的。他在下界關係最好的道友就隻有一個容兮遂。


    和醫師臨的關係真正親密起來,還是在顏君陶飛升成仙之後,在上界培養的。


    醫師臨比顏君陶早飛升一些日子,兩人飛升仙界後的洞府挨得很近,又在下界曾經有過一些舊交,醫師臨主動走動了幾次,填補了顏君陶有點搞不懂畫風突變與他割袍斷義的容兮遂的空白,兩人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整個上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好基友。


    如今顏君陶隻是習慣了過去的模式,一時間沒能改過來,誰承想醫師臨比他適應的還快,簡直有求必應。


    還特別開心顏君陶能夠和他這麽不客氣。


    顏君陶有點不知所措,這才想到要主動送點什麽,表達心意,順便記下這份恩情,日後回報。


    不過兩輩子了,顏君陶始終沒能明白醫師臨對他如此熱情的原因。


    容兮遂嗤笑,這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喜歡你啊,想要追求你啊,這種人簡直就是變態!對小孩子竟然都能追求地起來!容兮遂才不管醫師臨知不知道顏君陶突然變小的事情呢。他隻知道他有很多“話”要和醫師臨說,好比教導教導這位醫師做人不能太變態,也好比窺覬別人的人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當然,容兮遂是不可能點醒顏君陶的,他表示:“大概是這位醫師就是如此樂善好施,天生熱情吧。”


    顏君陶很認真地想了想,嗯,有道理。


    ……與此同時,薑水界……


    被評價為“天生熱情”的醫師臨,白發白眸,一身白衣,猶如上古不周山上千萬年不會融化的冰冷積雪,雙眼淡漠,鋒利薄唇,看也不看就跪在旁邊地上的門徒。隻專心致誌地搗著玄色藥罐裏不知名的藍色藥液,仿佛正在完成一件多麽神聖的事情。


    一萬兩千九百五十八,一萬兩千九百五十九,一萬兩千九百六,藥液終成,由雨過天晴的淺藍,變成了神秘莫測的深海之藍,間或還有點點銀光閃爍。藥效怎麽樣不敢說,賞心悅目卻是肯定的。


    當醫師臨有條不紊地忙完手裏的工作,這才有空去問已經瑟瑟發抖、磕得頭破血流的門徒:“你說,你去了和光界近五十年,至今還沒有查到陶陶身邊那個姓容的底細?”


    “是屬下無能,請尊上責罰。”


    話音未落,一道光鞭已經直直地打了過來,瞬間便皮開肉綻,帶著刺入靈魂的疼痛。動手的是醫師臨身邊的藥童,倨傲上前,厲聲叱問:“就你?還想讓尊上懲罰?”


    醫師臨皺眉,看著地上的汗漬與血跡。


    “尊上?”藥童不敢妄加猜測醫師臨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開口。


    “把地方都弄髒了。”醫師臨的潔癖,了解他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甚至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他看誰都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包括他自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汙濁的,哪怕是剛出生的嬰兒都帶著上輩子的罪孽。


    “屬下這就把這無能的東西帶出去!”


    “不用了,”醫師臨的聲音裏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冷,那種一種不自知的渾然天成,人和藥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和這屋子一起燒了吧。”


    “是!”藥童已經在心裏開始勾畫藥屋的新藍圖了。


    不給對方任何號啕的機會,醫師臨已經親手殺了對方,眼睛裏終於有了一絲光彩,帶著詭異的慈悲,這一回他倒是不覺得髒了。抬起白玉似的手指,比在對方的唇上:“噓,安心睡吧。”


    對方就像是真的被安撫住了一般,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最後腦海裏留下的就是醫師臨精致得好像不是真人的麵容,與帶著蠱惑性的聲音。他是神,也是魔,不過一念之間。


    人隻有死了,才會變得澄淨。


    等醫師臨開始用千年蠶絲做的一次性手帕,仔仔細細、一點一寸地擦拭雙手時,藥童這才敢再次試探著開口:“那給公子準備的藥……”


    “重做。”早在剛剛對方把地板都磕出血的時候,醫師臨就已經明白這藥是白搗了,隻是強迫症讓他還是堅持搗完了。


    不管是沒用的人還是不完美的東西,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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