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哄我?”聞簫嗓音是平日裏都不會有的沙啞,他從池野的肩膀抬起頭來,神情維持著一貫的冷淡與鎮定,如果不是微紅的眼睛泄露出線索,根本看不出他之前情緒失控,竟然哭過。


    池野腦子轉得快,可還是沒想到應該怎麽答——不可能像對芽芽,塞一顆糖或者買個發夾。他幹脆把主動權放聞簫手裏:“你想我怎麽做,我都答應。”


    說完,他自己都察覺自己的底線岌岌可危——這特麽跟沒底線有什麽區別。但看著聞簫,他又覺得,底線算個球,可以滾一邊了。


    聞簫的眼睛黑白分明,他定定注視池野的臉,許久才啞聲回答,“你這個承諾,我留著。”


    “行,留十幾二十年都沒問題。”明明他的一生才過了不到二十年,但這樣長的時限允諾起來卻極為容易,池野放鬆下來,背靠在牆上,語氣也緩了,“這麽算下來,聞簫同學,你可是我的債主了。”


    池野又自覺在心裏追溯了幾筆——校服,再加上前些時候那八塊錢,債主不夠精準,應該是大債主。


    瞥見不遠處立著的深綠色自動販賣機,池野問聞簫,“要不要喝什麽,請你?”


    聞簫所有的情緒又重新被收斂回去,他順著池野的視線,“可口可樂。”


    買了兩罐可樂,聞簫開了一罐給池野,又打開自己那罐,沒有喝,隻用手指拎著。沒一會兒,他的指尖就被凍得發紅,金屬罐表麵的白霧匯聚成水珠流下來,沾濕了他的手。


    兩人往湖邊的涼亭走,見裏麵有兩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坐著聊天,臨時轉了個方向,站到了湖邊。


    池野從花壇裏挑揀了三塊扁平的石頭,“要不要打水漂試試?情緒總要發泄,我們都是良好公民,打打水漂,文明又友善。”


    想起之前跟聞簫一起打過的架,他又做了個注解,“當然,特殊情況不算,比如偶爾打架,是為了用暴-力手段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外加鍛煉身體。”


    聞簫沒應他的話,隻從他略粗糙的掌心裏挑了一塊石頭,往湖麵扔過去。石塊在前方劃出弧度,不過聞簫水平非常一般,石塊在湖麵上蕩出了四個水花,就徹底沉寂了。


    池野拋了拋手裏剩的兩塊石頭,“同桌,你這水平太垃圾了,要不要你池哥教教你?”


    “好。”


    任何能夠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情,聞簫現在都很願意去做,至少能讓他暫時忘記之前在心理醫生的辦公室裏被喚起的記憶——海麵上,他的手被死死綁縛在浮板上,而他的父母還有妹妹,都被墨藍色的海浪逐漸吞噬。


    聽聞簫答應,池野竟然還浮起了半分緊張。


    他以前不是沒給人講過題劃過重點,但教人打水漂這件事,不,應該是教聞簫打水漂這件事,他實在有點——緊張。


    先給自己來了個深呼吸,池野從掌心兩塊石頭中選了一塊,放到聞簫手裏,還非常裝嗶地說道,“根據流體力學的原理,流速越大壓強越小,當密度比水大的物體掠過水麵時,帶動它下麵的水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流動,從而——”說到一半,池野突然想起,他同桌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


    閉了嘴,池野輕咳兩聲,“後麵你自己能分析出來。”


    既然要教,肯定是手把手認真教,池野握了聞簫的手,“拇指和中指捏石塊,食指在後麵,對,就是這裏,然後手臂和身體大概四十五度,扔出去的時候食指用力,讓石塊高速旋轉起來。”


    聞簫的手很冷,特別是指尖,像是才被冰雪包裹過,池野刹那間冒出了幫他揉暖搓熱的念頭。


    眼前浮現出這個畫麵的瞬間,嗓子缺水般發幹,池野驀地鬆開自己的手,隻穩著嗓音,岔開自己淩亂的心思,接著前麵的話,“在石塊和水麵接觸時,水麵的彈性會給它一個向上的衝擊力,石塊和水麵接觸大概二十度,會漂很遠,你試試。”


    聞簫拋了拋手上的石塊,隨後,他白皙的手指捏住灰撲撲的石塊,猛地向前一扔。


    隻被微風吹出褶皺的湖麵上,石塊彈跳出長長的半圓弧,一直到出現十幾個漣漪時,石塊才終於沉入了水底。


    眯著眼遠遠看著那些散開的波紋,池野有點形容不出的失望——這個臨時學生太容易就教會了,沒了教第二次的機會。


    水麵的波紋還沒有徹底散盡,聞簫拿過池野手裏剩的最後一塊石頭,在手指撚了撚,扔了出去。


    這一次比上次還要遠。


    池野迎著裹滿水汽的風,看完水麵的痕跡,“徒弟出師餓死老師,少年,為師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你了。”


    聞簫清冽的眼裏,如湖麵一般,多了粼粼幾點笑意。


    兩人一起回九章路。


    醫院門口等車的人不多,沒兩分鍾,車身上塗滿廣告的公交車緩緩駛來。因為是周末,車上空蕩蕩的沒幾個人,成列的塑料扶手輕晃,兩人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廣播裏在提醒乘客不要將手伸出窗外,以免發生意外,聞簫在這播報中開口:“打水漂是你自己練的還是別人教的?”


    “我爸教的。”公交車的位置空間不足,聞簫坐在裏麵折著腿,池野幹脆一條長腿搭在過道,他穿的黑色工裝褲,金屬拉鏈反射著日光,姿態不羈。


    “我爸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出身有點苦,年紀不大父母就病逝了。但他人特別好,對我媽好,對我也好。印象裏他什麽都會,裝燈泡修電器做菜做家務,沒有技能盲區。唯一不好的,就是走得太早。”


    池野聊起來語氣稀鬆,“他走的時候,我媽正懷著芽芽,不少人都勸,說我媽這麽漂亮,把肚子裏的孩子流了,再帶著我這個小拖油瓶,怎麽都能嫁個不錯的。我媽那段時間天天晚上都哭,後來她把那些給她介紹人的全拒了,說我爸雖然沒了,但就算她一個人,也能把我和我妹妹養好。別人明麵背地裏都說她傻,我也覺得她挺傻的。”


    公交車開得慢,能看清車窗外耀眼的陽光、行色匆匆的人群以及各式各樣的店鋪招牌。行道樹鬱鬱蔥蔥,滿是生機。


    池野視線落在窗舷一塊明晃的光斑上,語氣複雜,“如果,如果不是這些年這麽累、這麽辛苦,她可能也不會在這個年紀就得了癌症。”


    說完不過幾秒,他又反駁自己的話,“不過,世上哪有什麽如果。”


    聞簫被陽光刺的眯了眼——是啊,世上哪有什麽如果。


    若有如果,那每一個人都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池野已經把創可貼撕了,眼睛下的那道疤痕露出來,看起來痂結得更硬了些。


    沉默裏,發現聞簫盯著自己看,池野覺得那道毫無存在感的疤痕開始變燙變癢,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摸了摸,“已經——”原本想說“好得差不多了”,但話到嘴邊,一轉,說出口的莫名變成“已經快好了,就有點痛,可能因為在眼睛下麵,位置太敏感。”


    “稍微還有點紅腫,”聞簫問他,“現在疼不疼?”


    池野麵不改色心不跳,“有點疼。”


    聞簫皺眉,他是直線思維,既然疼,“那怎麽辦?”


    池野眼尾的弧度彎得不明顯,話沒經思考就說了出來:“你吹一下就不疼了。”


    知道自己這是又被套路了,聞簫卻沒有拒絕,當真按照池野說的,靠近了,朝著池野眼下疤痕的位置輕輕吹了一口氣。


    池野愣住。


    他想到了聞簫會說要不要打一架,會讓他自己吹,會——但他唯獨沒有想到,聞簫真的會,吹一下。


    那一秒,實在隔得太近,近的他能聽見兩人衣服摩擦時的窸窣,能看見對方眸子裏自己的影子,看清聞簫的每一根睫毛,感受到輕輕吹出的那一口氣的溫涼。


    太癢了。


    真的太癢了。


    這一刻,已經愈合的傷處,從眼下,一路癢到了心尖上。


    聞簫看不見的地方,池野垂在一側的手往上抬,想要製住聞簫的身形不讓他遠離。但當他的手掌還有半寸就會觸碰聞簫的脊背時,手掌懸在半空,停滯,手指蜷縮,最後收了回去。


    等聞簫重新坐好,池野勾唇笑道,“感謝小聞老師這縷仙氣,我全好了,半點不疼。”


    不知道是因為池野懶散又痞氣的笑,還是窗外太盛的陽光,聞簫的心情仿佛被畫上了一抹油彩,好了許多。


    星期天上午,聞簫正攤開一本《題霸》刷題,微信的提示音突然連續不間斷地響了好幾聲。沒放下筆,聞簫左手劃開手機,把微信點開,就看見池野那個黑漆漆的頭像竄到了最頂上。


    這人一次性發了七張圖片過來,全是各式各樣的粉紅色蕾絲公主裙。


    聞簫發了三個問號過去。


    池野很快回複:“在給芽芽買衣服,給個建議,上麵五條裏麵,買哪一條?”


    五條?放下筆,聞簫把每張圖片點出來看了一遍,才發現其中兩條裙子各多拍了一張,選的角度不一樣。


    仔細挑了兩遍,聞簫最後評價:“都醜。”


    池野:“你怎麽跟芽芽一個評價?”


    聞簫沒留情麵,說得直接:“說明這就是事實。”


    池野:“頭疼,芽芽太快就長大了,已經不喜歡粉紅色公主風了。”


    大概能理解池野的頭疼,聞簫打字,“還有別的備選衣服的照片嗎?”


    過了兩分鍾,幾張照片發過來,跟之前粉色公主裙的風格差距很大。


    聞簫看見其中一張圖,“豹紋為什麽能入選?”


    池野:“店員說那不是豹紋,是貓紋。”


    聞簫發了一串省略號。


    兩個人來來去去快半小時,終於定下了幾件。


    池野:“選好的這兩套,我先讓芽芽去試試。”


    發了個“好”字,聞簫沒再做題,捏了捏眉心,一邊耐心等著。


    又過了幾分鍾,新消息過來。


    照片上,芽芽紮著兩個小辮子,上半身穿一件紫色連帽衫,下身是綠色的裙子,還搭了一雙淺粉色的腿襪,腳上粉藍撞色小皮鞋的係帶由三朵花組成。


    緊接著,池野發了文字:“同桌,我覺得這一身有點醜。”


    根本不用“覺得”,就是醜。


    “你審美太差”幾個字打出來,聞簫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看著照片裏笑得燦爛的芽芽,他心道,連帽衫和襪子他選的,裙子和皮鞋池野挑的,誰也別嫌棄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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