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我爸的,是一輛裝滿貨物的集卡。


    那天他本不該走那條路,隻是再過幾天就是我媽的生日,他去給她訂蛋糕,回途時貪近,便走了平時不會走的道。


    而意外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他開著電瓶正常行駛,斜後一輛集卡突然爆胎失控,從後麵撞了過來。限載50噸的車,超載了20多噸。司機全責,然而保險公司卻以合同規定“車輛違法、違章載運不予理賠”為由,拒絕賠付。


    司機自己那車都是貸款買的,言明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實在不行抓他坐牢。


    我媽接受不了我爸平白無故失去性命卻連應得的賠償都拿不到,隻得一紙訴狀,將司機與保險公司告上法庭。


    律師是法院推薦的公益律師,我們隻需要付很少的錢就能得到服務,但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對服務不能要求太高。


    官司斷斷續續打了兩年,律師一直不怎麽上心,經常需要我媽不斷的催促,才會告知案子進展。


    最後判決下來,保險公司根據合同條款無需賠付,司機折合醫療喪葬等費用,賠償我們二十萬。


    兩年,一條命,二十萬……


    我媽不甘心人命被如此輕賤,怒而打官司。不承想,人命就是如此輕賤。


    她在法庭外不顧形象地拉扯著律師的衣袖,崩潰大哭,求他再想想辦法,隻是換來對方黑沉著臉,萬分嫌棄的一句:“不知好歹。”


    在對方看來,浪費兩年為我們打官司,可說是他好事做盡,大發慈悲。能有二十萬賠償已經很好,再多糾纏不過浪費彼此時間。識相的,就應該對他千恩萬謝,接受這個判決結果,而不是像我媽這樣貪得無厭,不知滿足。


    仿佛,這二十萬是天掉的餡兒餅,是特大彩票中獎,而不是我們死乞白賴,到處求來的應得賠償。


    律師不悅地一把甩開我媽,大步離去。我媽跪坐在地痛哭不止,喊我爸的名字,問他怎麽就這樣死了,又罵賊老天為何如此不公,困惑這世間到底還有沒有良知。


    我抱著她,不住輕拍她的背,試圖讓她鎮靜下來。


    法院內鋪著厚重的大理石地磚,因為年代久遠,每一塊都有少許磨損痕跡。當鞋底碰觸石麵,會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沒什麽人時,這唯一的聲響便會在悠長的走廊內回蕩開來,反襯得整個建築更為莊嚴肅穆。


    記憶裏,我媽無助的哭聲揪扯著我的心髒,讓我第一次嚐到了“無能為力”的滋味。可最讓我耿耿於懷的,還是那名律師


    毫無留戀的腳步聲,和他無比冷漠的背影。


    “媽,沒事的,會沒事的……”我笨拙地安慰著情緒激動的母親,下意識想要尋求兄長的幫助。


    當我看向盛瑉鷗後,發現他正立在走廊正中,異常安靜地注視著那名遠去的律師,漆黑的眼眸像是覆著一層灰蒙蒙的霧,叫人難以探明他的真實想法。


    “哥?”我有些害怕他這樣的表情,總覺得和平時的他不大一樣。


    盛瑉鷗聞聲看過來,盯了我許久,忽然開口道:“原來這世界,並非殺人就會得到懲罰。”


    他沒有覺得憤懣,好似隻是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進而感慨。


    我渾身一震,有些呆愣。盛瑉鷗的話,身處的氛圍,母親的哭聲,遠去的律師,這一切通通交織在一起,讓當時隻有十二歲的我茫然又無措。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他,這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問題。更像是一塊千斤巨石,稀裏糊塗,悶頭悶腦就砸向了我。


    “哥……”我訥訥難言,被他的話壓在心頭,窒悶不已。


    申訴無門,毫無辦法,苦澀不甘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撇過臉,怕自己情緒一失控,我媽會更難受,隻好咬牙硬忍,將身體都憋得隱隱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鍾,也可能隻是幾秒鍾,我的肩忽然被一隻手輕輕按住,回過頭,就見盛瑉鷗已來到我們身邊。


    他張開雙臂,攬住我的同時,另一隻手像對待小嬰兒那樣,輕柔拍撫著我媽的脊背,也拍著我的手。


    “別怕,你還有我們。”他低低地,不知在和誰說。


    我媽那時候情緒激動,聽沒聽進去我不知道,但彼時彼刻,這句話的確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十幾年後,差不多的案件兜兜轉轉到了盛瑉鷗的律所,被他選中。我不知道當年他是否也有不甘,也感到憤恨,但他去二存一,獨獨留下這案子,應該也是介意的吧。


    下午我感到有些累,畢竟昨晚也沒有好好休息,隻在盛瑉鷗家客廳的地毯上眯了兩小時,光閉眼沒睡著,就在律師會客室的沙發上打起盹兒。


    昏昏沉沉睡到一半,忽然會客室的門被推開,我從淺眠中醒來,見前台領著一大一小,一名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立在門口。


    “呀!陸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休息。”前台見我被吵醒,連忙歉意道。


    我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沒事,是我占你們地方了,你要用盡管用,我去別處呆著就好。”


    前台退後看了眼門外某個方向,過了會兒又看向我道:“不用不用,這兩位客人就是暫時待一會兒,盛律師那邊有空了就立馬要見他們的。”


    她讓女人與孩子先坐一下,之後便出門去為兩人倒水。


    女人神態疲憊,臉色憔悴,衣服上有著明顯的折痕和一些汙漬,瞧著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女孩則一直緊緊挨在她身旁,狀態雖然要好一些,但眉宇間始終籠著一層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鬱色,看人也總是怯怯的。


    女人衝我點了點頭,隨後在我對麵坐下。


    “娜娜,你看底下樓房多小啊?好不好看?我們去看看好不好?”她試圖調動小女孩的情緒,可女孩對新鮮事物絲毫不感興趣,隻是緊緊靠著她,幾乎要縮進她懷裏。


    女人有些無奈,不知為何長長歎了口氣,眼睛有些紅。


    “孩子幾歲了?”我出聲問道。


    女人一愣,看向我,努力擠出一抹幹巴巴的笑:“六歲,明年該上學了。”


    “是叫娜娜嗎?”


    女人點點頭:“是,大名許娜,小名娜娜。”


    我將語氣迅速切換到輕快的頻道:“娜娜,叔叔給你變個魔術好不好?”從桌上抽了兩張紙巾,拉了拉身上外套,蓋在兩手上,道,“這個魔術我一般人不隨便給人表演的,今天看到你這麽可愛的小姑娘才破例一次,你可別眨眼啊。”


    許娜仍是不言不語,緊挨著媽媽,眼神卻好奇起來。


    我搗鼓著手上那兩張紙巾,折出花苞,翻出花葉,最終一手捏住外套衣領,隆重其事地向許娜介紹。


    “來了,這是隻給小可愛的禮物,噔噔噔噔!”一掀外套,一支俏生生的紙巾玫瑰出現在我手中。


    許娜立時睜大雙眼,一副萬萬沒想到的驚歎表情。


    我跨出一步,單膝跪到她麵前,送上為她折出的玫瑰。


    許娜猶豫了片刻,有些害羞地伸手接過,小聲衝我道了聲謝。


    我見她臉上有了笑意,知道她是終於開始放鬆下來了,於是提議:“你想不想學,叔叔教你啊?”


    許娜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媽媽。


    “沒事的,娜娜想學嗎?想學就讓叔叔教你。”女人露出了進門以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許娜又看回我,衝我重重點了點頭,用柔嫩的嗓音道:“想學。”


    我開始教許娜折紙玫瑰的方法,等她學會後,又教了她折老鼠、折天鵝和折兔子。當中前台進來送了次


    水,頗為驚奇地駐足觀賞了片刻,還問我怎麽會這麽多折紙技巧。


    如果她十年間無所事事,隻能日複一日望著高牆外的天空發呆,她也能學會很多無聊的小把戲的。


    有一段時間,我還會把給盛瑉鷗的信折成愛心寄出,回頭再看,簡直肉麻到自己都受不了。


    前台之後又進來了一次,客氣地對許娜的媽媽道:“楊女士,盛律師已經可以見您了,請跟我來。”


    許娜正和我玩得不亦樂乎,楊女士顯然是不想打擾女兒的玩耍,不好意思地同我商量,問我能不能暫時照看一下許娜。


    “當然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楊女士又和許娜解釋自己就在隔壁,讓她先在此處玩耍,等她見過很厲害的律師叔叔,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許娜乖巧地點了點頭,楊女士走時,還和她揮手道了別。


    我陪著許娜幾乎折光了一盒指間,小姑娘擺弄著茶幾上的一排玫瑰花,忽然抬頭問我:“叔叔,你會折小人嗎?”


    “小人?”


    許娜指指自己:“和我一樣的小人,要讓人一眼看出是我。”


    “這個難度有點大,叔叔學藝不精,暫時還折不出和娜娜一樣可愛的小女孩。”


    許娜有些失落,低低“哦”了聲。


    “為什麽要折小人?”我忍不住問她。


    “因為……”許娜小聲道,“媽媽說,給爸爸燒什麽,他就能收到什麽。燒錢就能收到錢,燒房子就能收到房子,那如果燒個我,爸爸就能收到娜娜了。我好想爸爸,爸爸肯定也很想我……”


    我如何也沒想到答案竟然是這樣。


    一番童言無忌,好笑、驚悚,暖心、傷感,酸甜苦辣齊聚,真是好一個人間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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