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這個人,用現在的話說,其實是個思想開明的文藝咖。性格和善有趣,同朋友家人相處愉快,閑暇時,會在家泡上一壺茶,看喜歡作者的書。


    他一直告訴我們,看書能開拓眼界,看書能獲得知識,沒有什麽投資是比“”付出更少,收獲更多的了。


    在我和盛瑉鷗還小的時候,他總喜歡在睡前給我們讀上一兩篇他喜歡的文章,來抒發他無處發泄的朗誦欲。


    他十分喜歡博爾赫斯的集,尤其喜歡裏麵一篇《事猶未了》,經常反複念叨他覺得精妙絕倫的選段。


    “自打我有認知與認識的那天起,我從小就接受了那些所謂醜陋的東西,其實世界上本來就有許多格格不入的事物,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想,也正因為他將這些詞句奉為圭臬,才會覺得盛瑉鷗的“與眾不同”並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這世上本就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人存在,有善良的,便有邪惡的,有無私的,便有自私的,沒有哪種性格是絕對正確與完美的,所謂“完美”,也不過是合了大多數人的群罷了。


    這麽多年來,雖說不可能一字不差,但這篇文章的情節卻如刀刻斧鑿一般,深深印在我的腦海。


    可能與作者出身哲學專業有關,博爾赫斯的文章經常充滿了哲學主意的探討,對死亡與時間,也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跟我爸不同,我喜歡《事猶未了》裏開頭的一段,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叔叔去世後發出的感慨:“我當時的感覺同人們失去親人時的感覺一樣:追悔沒有趁他們在世時待他們更好些,現在悲痛也沒用了。人們往往忘記隻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談。”


    生命易逝,特別在我爸去世後,這句話讀來更叫人唏噓。親人就該在他們活著時盡可能的對他們好,當他們去世後,無論是燒紙還是祭拜,不過是在給自己找心理安慰而已。


    對於博爾赫斯的觀點,我一直深以為然。


    因此當我醒過神,猛然發現自己身處十多年前的家中,空氣中彌漫著可口的飯香,我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媽在廚房忙碌,一切和諧無比,腦海裏不禁回蕩起易大壯那句烏鴉嘴——我真的一槍死咗啦?


    我將臉埋進雙手間,手肘撐住膝蓋,整個人淩亂不已。


    好歹讓我留個遺言啊,一槍斃命是什麽慘絕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瑉鷗怎麽辦?他,他……他多數也不會難受太久。


    這樣想著,我的背脊一下更佝


    僂起來,心中同時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難過於他不會為我的死悲傷多久,又欣慰於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軌,繼續按部就班地度過餘生。


    這種時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運的地方。


    “小楓,最近你怎麽樣?”


    聽到這一久違的聲音,我渾身一激靈,抬頭怔怔看向沙發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時也才四十多歲,可能死後的世界時間再無意義,他看起來仍舊一如從前,並未隨著現實歲月流逝而變得蒼老。


    “爸……”他翻閱著報紙,好像隻是父子間尋常的隨口一問,卻叫我瞬間眼眶發熱,聲音都顫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裏也是和我爸像這樣坐著,談一些家長裏短,分析一下時事新聞,做著現實中我們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體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還胖了點。”


    “那就好。”我爸又翻過一頁報紙,“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現在是律師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沒有向**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處。”


    我爸舉著報紙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著他笑,結果沒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報紙,一臉嚴肅看過來。


    “你的事,你媽跟我說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時候做錯了事一樣,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著膝蓋,視線遊移,不敢看他。


    “我不會批評你,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多說無益,人總是要向未來看。”


    我盯著地麵:“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


    “說什麽傻話。”頭頂忽地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撫摸,那是記憶中父親的溫度,“你從未讓我們失望過。你很好,你哥哥很好,你們都很好。”


    鼻頭一酸,眼前模糊起來。


    想不到我這輩子沒做什麽好事,死後竟然還能上天堂。


    “雖然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但現在仍不到一家團聚的時候。就不留你吃飯了,快走吧。”


    大手挪開,我茫然地抬頭,我爸拖著拖鞋跑到廚房門口,衝著我媽背影道:“孩子他媽,小楓要走了,你真的不和他說點什麽嗎?”


    我媽切菜的動作一停,背對著我擺了擺手:“沒有沒有,讓他快滾。”


    這語氣這姿勢,是我媽沒錯了。


    我站起身,朝她走過去,最終停在廚房門口,望著她背


    影道:“媽,你還生我的氣嗎?”


    “氣個屁,死都死了,還有什麽好計較的。”我媽利落地切著菜,始終沒有回頭,“你是我自己生自己養的,盛瑉鷗雖然不是我生的,也是我養的,你們會這樣,也是我教育的失敗,我認了。”


    “媽……”


    我想更走近一些,不遠處的房門卻在此時像是被颶風刮過般突然開了。


    “你媽就是嘴硬心軟,你要做什麽她哪次沒同意?”我爸拽著我胳膊往大門口直直走去,到門廳時,讓我背對著門,將我從下到上又打量一遍,最後不舍地輕輕一推,把我推出了門,“走吧,事猶未了,時候未到,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我踉蹌著倒退出門,下一秒整個人向著黑暗往下墜去,泛著朦朧白光,記憶中屬於“家”的那扇門在我眼前緩緩合上,隨後消失於黑暗的盡頭。


    可怕的失重感讓我驚喊出聲,揮舞著四肢想要抓住點什麽,可周圍一片黑暗,我好似被吸進了巨大的黑洞,隻有不斷拉拽著我的引力,其它東西,哪怕光也消失不見。


    就這樣仿佛下墜了幾天幾夜,毫無預兆地,我看到了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白色的建築,行走的路人,閃著燈的救護車,堅硬的地麵……


    我還沒來得及為重回人間欣喜,就因驟然拉近的地麵驚得眼眸大睜,嘴裏不住叫著“停”,卻還是難以阻止重重砸向地麵的命運。


    一下摔在地上,預感中的疼痛並未出現,甚至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我趴了會兒,沒覺得疼,迷茫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衣服。


    走廊盡頭步履匆匆行來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發鬢生霜,少的嬌豔動人,正是蕭隨光與蕭沫雨。


    蕭沫雨攙扶著父親,臉上少有地顯出凝重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磚上踩出規律的“嗒嗒”聲。


    “蕭先生……”我還想和他們打招呼,手都抬起來了,他們卻好像根本沒看到我一樣,徑自穿過我,往我身後走去。


    我連忙按住自己胸口,發現那裏感覺不到任何跳動,我沒有心跳!


    “我這是……什麽鬼?”


    轉過身,往蕭隨光他們前行的方向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手術室門口的盛瑉鷗。


    他穿得仍然是那套染血的衣服,白色的襯衫上血跡斑駁。他站在那裏,仰頭盯視著門頭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字,明明身材高大偉岸,不該給人弱小的印象,卻不知是因為他有別於尋常的狼狽,亦或者從背影就能感受


    到的疲憊,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迷路的小男孩。


    他好想回家啊,可下一輛公交帶他回家的幾率隻有一半一半,他也許會回家,也許會去到離家更遠的地方。所以他又期待,又害怕,同時還有點懊惱自己怎麽會迷路。


    “小盛……”蕭隨光在盛瑉鷗身後站住。


    盛瑉鷗聽到聲音,半轉過身看向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一雙眼又沉又黑。


    蕭隨光抿了抿唇,掙開女兒的攙扶,衝盛瑉鷗半彎下腰,鞠了一躬:“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很對不起。”


    “爸!”蕭沫雨上前再次將她父親扶住,“你又不知道蕭蒙做的這些事,怎麽能怪你。”


    蕭隨光沒有理她,仍舊直視著盛瑉鷗道:“你放心,令弟的醫藥費以及後續賠償,我都會承擔……”


    蕭隨光一再保證自己絕對負責到底,不會推卸責任,盛瑉鷗隻是看著他,沒有出言安慰,更沒有接話。他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子,叫蕭隨光有些尷尬,漸漸便停了話頭。


    盛瑉鷗這時卻開口了:“如果我弟弟死了,蕭蒙也必須要死。”


    蕭隨光不知是被嚇住了還是什麽,微微張著嘴,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旁蕭沫雨卻十分氣惱。


    “盛瑉鷗你什麽態度,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我爸這是替蕭蒙擦爛屁股,我們也是受害者,現在外頭還一堆破事等著我們處理呢,你有氣別衝我們撒!”


    盛瑉鷗轉過身,不再搭理他們。


    “你!”蕭沫雨怒視他背影,還想繼續說,瞥到上方亮著紅燈的手術室,忍了忍,把話又咽了回去。


    “爸,我們走吧,人家應該也不想我們待在這。”說著,蕭沫雨扶著蕭隨光轉身離去,高跟鞋踩得比來時更重更響。


    一隻手和一隻腳都綁上石膏的易大壯由沈小石攙扶著到了手術室門外,身後跟著拿著一堆票據片子的魏獅。


    三人本來還說著話,到手術室門外時,自動放輕了動作。小石扶易大壯在長椅上坐下,自己倚到牆邊,環著胸,陷入安靜地等待。


    魏獅與盛瑉鷗一道站了會兒,沒多久就開始煩躁地來回踱步。


    “都好幾個小時了,怎麽還沒好……”他長眉緊緊擰著,雙手背在身後,“以前在裏麵有個假道士給陸楓算過,說他三十歲前有個坎,過了就能無病無災到一百,還給了化解法……我看他有點門道,挺靈驗,這次陸楓一定能沒事,然後順順利利長命百歲。”


    他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是有個假


    道士,非法傳銷進去的,給我們幾個都算過,說魏獅的有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給了個飛眼,魏獅以為他在暗示什麽,惡心地暴揍了他一頓。


    看來是冤枉人家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這麽靈驗,魏獅剛念叨完,手術室上的紅燈一滅,沒多久門開了,主刀醫生摘著口罩走出來,立時被魏獅與沈小石焦急圍住。


    “醫生怎麽樣?”


    “人,人沒事吧?”


    醫生一笑:“放心,手術很順利,不過人還需要在icu觀察幾天。”


    他話音剛落,手術室門再次被推開,“我”插著氧氣管,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由醫護人員推了出來。


    這小臉白的,嚇人。擔架床經過我麵前時,我看了眼床上的自己,嘖著聲搖了搖頭。


    “等等我,等等我,我也一起!”


    易大壯勉力站起身,一跳一跳跟著擔架床走了一段,被沈小石一把架住跟了上去。魏獅詳盡地問著醫護人員接下去的注意事項以及術後恢複事宜,也跟著走了,隻有盛瑉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立在他身旁,想碰他,手卻從他身體裏穿過。


    “怎麽了?我活著出來了你還不高興啊?”我輕輕點了點他臉頰。


    盛瑉鷗當然聽不到我的話,他抬起手,看了眼上麵已經凝固的血跡,四下搜尋片刻,朝著洗手間方向走去。


    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後,見他進到男廁,停在了洗手池前。


    他開始一遍遍洗手,用肥皂搓洗,連著袖口的血漬一起,濕了大片衣袖。直到手指發白,皮膚皺起,他仍然沒有停止這種行為。


    洗一遍兩遍可以理解,十幾二十遍就有點過了吧?再洗下去手都要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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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好了,你別洗了!”我在他耳邊大喊著,徒勞地阻止他這近乎自虐的行為。


    又過了五分鍾,醫院的肥皂都被他洗瘦了一圈,盛瑉鷗突然停下了動作。隻是還沒來得及等我高興,就見他麵色蒼白地衝進隔間,跪在馬桶前幹嘔起來。


    我慌了神,剛想跟過去查看,一股巨大的吸力將我吸離他身邊。周圍景物飛速倒退著,我很快又失去了意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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