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問話的人激動站起來向外張望。


    “風。”答話的人擺了擺手,鬱悶低了頭去。


    沒有商隊。


    固城南北兩處城門口,男人們頂著天寒地凍,從早晨等到午飯,午飯後繼續,等過了未時,又等到申正。


    寒冬裏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早早開始轉暗。


    別說是進城的商隊了,這麽長時間等下來,他們連一個過路的行人都沒有見著。


    “所以說,咱們這些壞了心肝的人啊,一天到晚盼望著人家商隊在路上遭了大雪,剩一口氣趕到這,給咱當肥羊宰……活該有報應,這回不凍死也差不多要餓死人了。”


    “還真是,所以你看佛菩薩也從來沒有保佑過咱。”


    “保佑個屁,鬼地方,方圓百裏連一個廟都沒有。”


    男人們這樣議論著,不過這並不是真的反省,實際隻不過發泄罷了。話說到這裏,就又有人講起那個近年來頻繁被提及的故事。


    故事據說其實是真事,說的是早年間,固城開客棧和開藥鋪的兩家老太太,大寒天裏結伴去城外的廟裏燒香,祈求大雪風寒重,讓客商病倒在店裏……


    最終,把自己倆給凍病倒走了,也把固城方圓百裏唯一的小破廟求塌了。


    漢子們因為熟悉的故事笑起來,笑完,開始罵娘。


    但是,罵完他們還會繼續等下去。


    這時間,倒是城裏那些被大雪滯留的客商們,因為實在窩不住,或不願意再多花一份買碳錢,開始出來活動了。


    固城本身去處就少,何況還是這積雪的大寒天。


    於是很快,主街上小茶樓的生意就紅火了起來,尤其是二樓說書的地方,比之平常日子,還更熱鬧許多。


    要說在固城,酒肆或還有些貪杯成癮,寧不吃糧也要吃酒的本地人生意可以做,茶樓不同,它幾乎專為過往的客商才存在。


    固城人實在想不出在自家門口,進店花錢買一碗茶喝的道理。


    他們倒是愛聽,也想聽老頭說書,可是要上去茶館二樓,首先必須買一碗茶,其次,那說書的空當間,蜻蜓丫頭一趟一趟再一趟的托著盤兒出來討賞錢,他們這些叔伯爺兄,還真難做到,從頭到尾一文都不給。


    所以,固城本地人大多難得去茶樓喝茶,聽書。


    這其中,葉渝州是例外。


    他平日裏但凡有空閑時間,幾乎都在小茶館二樓角落裏窩著,聽老說書說史講事兒,也與五湖四海來的客商相談。


    這即是除了書卷之外,葉渝州身在固城,學習和了解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一條途徑。


    “我去茶館坐會兒,進商隊了你們喊我。”天色暗得實在是有些看不清卷上文字了,葉渝州起身,向四周交代道。


    “行,你暖會兒去。”


    “進人我們喊你。”


    牆根下蹲的站的跳腳的一幹人紛紛回應。


    接著開始嘟囔:


    “估計也不會有了。”


    “他娘的。”


    “又喝風。”


    …………


    小茶樓已然老舊,牆壁大片的熏黑,雜色斑駁,樓梯木板隨人走動吱呀作響,響一聲,間隙裏便落一把子灰土……略有幾處坑窪的大堂中間,一個偌大的炭盆烘著。


    進得門來,身上便有了暖意,手腳也不發僵了,葉渝州輕車熟路,自己泡了大碗茶水,眼不看碗,端著上了二樓。


    推門,關門,徑直往一側人少的角落裏去。


    此時的說書台前,不見老頭,隻有姐姐鄭雲娘居中站立,身前一副木叉兒支起來,架了一隻破邊起皮的紅白小鼓在上麵。


    看樣子雲娘要唱曲了。


    還好來得及時。


    葉渝州在角落裏,擱下茶碗,不自覺正了正身體,安靜等待家姐開口。


    通常,親人之間的熟悉感會抹去很多需要距離才更容易產生的情緒,比如歎服和膜拜,但是,六年了,對於姐姐鄭雲娘的這副嗓子,葉渝州依然每次聽來都覺驚歎、膜拜。


    雲娘天生一副好嗓子。老說書不止一次這樣讚過,說她即便是去了長安,也能有自己一個名堂。


    “嗒、嗒……咚!”


    不顧現場人聲嘈雜,木擊小鼓,由邊而中,敲出來響聲,節奏簡單而有力。


    聽之前過路的客商說,長安那邊唱曲的人,近來都喜好用琵琶做伴奏。鄭雲娘不會那個,她唱曲,唱的也不是長安城的調子,而是一種隻在延州西北一帶民間流傳的曲調,當地喚作小鼓詞。


    土則土些,也沒有什麽正經格律,但是自有一番味道是別個沒有的。


    當場,鼓點落。


    雲娘開口:“咦……呀!”


    小鼓詞可不是啥江南的溫柔調子,早年曾有偶然聽得的名士評價,說“其聲發,聞者接鋒銳,如利矢貫心”。鄭雲娘這嗓子一開,再往上一拔,高亢如同嗩呐,原本嘈雜的現場,瞬間便被完全壓了下去。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雲娘再開口:


    “黑天裂出白玉鏡,恍惚見,百鬼伏泣,死國的遊魂忌月明。


    “千裏黃沙一抔土,王侯公卿結草芯。


    “野麻開出江南錦,依稀是,殘旗舊幟,無人識的萬馬千軍。


    “轟雷大雨洗枯骨,六月湧泉猶血腥。


    “……”


    高亢同時如鐵器銳利的嗓音中,一股子蒼涼的氛圍,伴隨著唱詞,如潮水鋪開。


    漸而緩,緩則如涼夜江潮綿綿,雲娘壓了嗓子唱道:


    “八千裏路,尋到寒鴉棲樹,鐵甲征處,才知終是辜負。


    “五十歲月,守得簪花猶在,良人曾顧,變化紅顏朽木。


    “君不見,北地千裏無人住,當年玉郎,持帕長哭。


    “君不見,南國橋邊浣紗處,蒼蒼老嫗,蹣跚腳步。


    “……”


    這詞曲皆無名,想來或是說書人自己隨手寫來湊合的,被經常往來的熟客自作主張摘了它第一句去喚,就叫做《黑天裂出白玉鏡》。


    半盞茶,一曲罷。


    四下竟無聲。


    整個茶館二樓,仿佛都被一幅舊時戰場的蒼涼畫麵籠罩住了,在座客商們的情緒,也都被拉扯陷在其中。


    要知道,在大周建立之前,這天下剛經曆的,正是一段持續長達七十餘年,至為黑暗血腥的戰禍紛爭,皇權更迭。


    就是大周建立之後,邊疆零星的戰事也從未長時間消停過。


    所以,這年頭冒死走南闖北的人,誰心頭沒有幾分曆史家國情緒?誰不曾見過幾副雨水衝刷後,土裏露出的殘斷白骨?


    中原天下泱泱二十四州,又幾家幾戶,親族中沒有人戰死疆場,屍骨未還?


    “好!”直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人喝出這聲彩來。


    “好好好,想不到在這偏遠小城,竟然能聽到這樣的唱腔歌詠。”


    “便是長安也難得。”


    一時間,滿座皆在拊掌喝彩,讚揚之聲不絕。


    喝彩聲中,早已脫了狼皮帽子的妹妹李映月,雙手托著討賞的盤子,悄然從一側走出來……


    十二歲的丫頭,身上衣裝雖然簡單樸素,但是處處透著明淨可人。


    六年了,李映月已經在這個每日不是黃沙就是風雪的破地方,生活了足足六年,雖也常常髒兮兮、灰撲撲,但是隻要梳洗幹淨,不論皮膚、唇齒還是那雙明眸,依然都如剛從清泉中蕩滌出來一般。


    這邊城的風刀子,好像都不舍得傷她。固城的土民們不擅誇人,平常便隻會說,她生得不像固城人。


    “客官捧個錢場。”


    “客官捧個錢場。”


    “咦,你怎麽一字不說另半句呢?沒錢的捧個人場。”討賞的盤子遞到麵前了,一位客商打趣道。


    打趣是打趣,但若蜻蜓真的依著他的話,說了那半句,保不齊他順勢哈哈一笑,自認沒錢,也就把賞錢省下了。


    然後其他客人有樣學樣。


    “各位客官皆得財神爺庇佑,貿易興隆,財通四海,自然都是有錢的,怎麽可能沒錢呢?”


    李映月唇齒一張,笑意盈盈。


    “哎喲,小丫頭,頗厲害。”


    “說得甚好。”


    “好一個聰慧的丫頭。”


    客商們聽她這樣應對,紛紛大笑誇獎。


    事實,蜻蜓素來是機靈聰穎的,這一點不單是今天在座的客商和葉渝州自己這麽認為。


    在固城,有一樁關於她機智的故事,這些年常被各家父母說給自己孩子聽。


    故事發生是三年前,蜻蜓九歲,一日與同齡女伴嬉鬧玩耍,不自覺出了城門,跑到城南郊外。


    恰這時,有兩名離城南去的客商經過,看見了,打馬去而複回,說是要問路,卻先問怎麽就你們兩個小女娃娃在這裏?


    固城南去明明隻一條道路可走。


    於是,蜻蜓毫不遲疑,一手拉住將將要開口作答的小夥伴,一手伸出指向路邊林子,說:


    “不是呀,我家哥哥與各家叔伯,正在林中狩獵呢,我倆在這裏等他們。”


    客商這才離去,路也沒問。


    事後,固城人都說,蜻蜓當時但凡不是這樣應對,她與那名小夥伴,早都被擄去內地賣了。走江湖的客商裏藏著什麽樣人都有,這樣的事,固城早年間也確實發生過。


    然後蜻蜓就被家姐雲娘狠狠揍了一頓,打得皮開肉綻。


    “客官捧個錢場。”誇讚聲中,蜻蜓再次請道。


    “好好好!”“唰啦!”第一位打賞的客人出手大方,一把子揚來,二十餘枚銅錢就鋪進了盤子裏。


    後續叮叮當當,銀錢落下的聲音不絕於耳。


    這樣走了一圈,盤子裏的銅錢已近是半滿的了,而且其中還夾雜著兩三粒很小的碎銀。


    蜻蜓從後排回轉,一路終於走到哥哥身前。


    “客官捧個錢場。”


    她站得近,低著頭時拿眼瞧來,嘴角抿起來偷笑。


    葉渝州伸手在盤子裏,悄然捏了兩枚銅錢起來。


    問:“粗茶多少?”


    “一文。”蜻蜓脆生生應答。


    “叮!”


    “叮!”


    葉渝州瀟灑抬手一拋,兩枚銅錢劃著拋物線,依次落入盤中,砸在錢上兩聲響,清清楚楚。


    一文茶錢,一文賞錢。


    到這會兒,老說書才終於端著茶水回來,慢騰騰走到舊長方桌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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