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村有男子,名方二,幼失雙親,與姐姐相依為命。長到二十有八,幸得機遇,掙得小小家業,隻可惜姻緣不順,年近三十,尚未成婚。


    “方二事業有成後,見姐姐,姐夫生活依然貧苦,又有一雙幼子需要撫養,於心不忍,便常有資助、幫襯。


    “姐姐,姐夫因此生活漸好,也是心懷感激,日常相處,時時掛慮方二婚事,催他早日成親生育。


    “方二每每苦笑,說自己或許是姻緣命裏無,此生說不定便要孤獨終老,若真那樣,還勞兩位外甥為他送終,他也把家中薄產留贈。


    “姐姐、姐夫聞此,每每氣惱不已,罵他胡言喪氣。


    “兩年後,姻緣突至,方二一次外出經商,偶遇一女子,一見傾心,彼此鍾情,於是請媒送聘,便要成婚。


    “然而可惜,可憐,就在迎娶前不足半月,這方二,突然被人殺害了。醉酒夜歸,被人推落山崖致死。


    “後,官府幾經徹查,終於抓獲真凶。


    “殺人者,方二姐姐,姐夫。”


    老說書落座後說的第一個故事,短小精悍,葉渝州也是第一次聽。


    考慮在座客人們的身份和身家,這故事雖然不好聽,但是多少有點警示意義。


    然而,客商們並不買賬。


    他們中,有一部分聽出來了故事警示點其實在方二自己身上的,還好一些,隻覺得這一段不是有趣的,不值得喝彩而已。


    另一部分,隻聽出來了姐姐、姐夫的歹毒可憎,心裏不適之餘,不免惱火起來:老子花錢來聽書,你卻講這歹事來瘮人?!


    當即,噓聲和倒彩聲便起來了,更有性子急躁,脾氣大的新客,直接大聲說是講的什麽玩意。


    老說書倒是不急也不惱,接著慢條斯理,又講了兩則蘊含哲理的小故事。


    結果一樣沒有人愛聽,還把噓聲和倒彩惹得更大了許多。


    這些客商,平日在長安或者他處的勾欄瓦肆裏廝混,聽的多是些奇情、豔情故事,亦或者曆史演義,壓根聽不進去他這種東西。


    其實老說書也會講曆史演義,而且經常講,每次講來都煞是精彩,他說起宮闈豪族豔情與汙事,魅人狐妖或女鬼,更是拿手得緊……


    但是這老頭的性子古怪,隻慣自己,每天按著自己的心情,愛講什麽就講什麽,從不管聽的人喜不喜歡。


    看今天這情況,沒別的,就是他突然不想說那些而已。


    事實上,不光是說書,這老頭做什麽事都是這個性子,由著自己來。


    固城人慣著他。是因為他在固城待了這些年,有著實在的威望,固城近五年來新生的娃娃,九成以上名字是他給取的,而埋掉的人裏,十成十,陰宅位置和出殯時辰都是他給看的。


    在場的客商們可沒理由慣著他,他們是花了錢,喝茶聽書找樂子來的。


    眼看著今天這一場要砸……


    “要不然,先生今天說會兒那個別處不能說的?實不相瞞,我就是專為聽那個來的。”


    角落裏一位客商開口說了一句。顯然,這是一位經常往來固城的熟客。


    老說書偏頭眯眼看他。


    現場的新客們也都好奇,紛紛轉去看他,“什麽不能說的?”“啥樣故事?”“哪處不能說?”


    “哪處?長安不能說,杭州不能說,延州也不能說,大周天下諸州府,或都不能說……”


    熟客笑著,耐心解釋起來。


    老頭這裏確實有一個偶爾會來上那麽一場的特殊節目,或許是其他地方的說書人,半句都不敢說的,說了怕得罪人,惹上事,保不齊還有一頓牢獄之災。


    這節目,茶樓的熟客們管它叫做“說書人評鑒古今”。


    說是古今,其實今為多,大周朝曆代重臣、大將、名士、望族,乃至皇帝、太後……死了的,還活著的,老說書都敢評說,而且很多時候說的都不甚客氣。


    要知道,他可不是朝廷言官,就是一介草民而已。


    實則就算是朝中的言官們,大概都不敢以他那樣的姿態和角度,去評價皇室、諸臣。


    所以,也就幸虧是在固城這個破地方了,連個官府衙門都沒有,若不然,老頭估計早就被逮去收拾報複了。


    “他,他不怕妄議朝政嗎?”聽那名熟客耐心解釋完,新客們立時都有了興致,紛紛轉頭看向老頭。


    “你真的能評?敢評?!”


    老頭低著頭,先慢條斯理喝完了一口茶,才抬眼看回去,說:“說書人有何不敢言?”


    這一句,頗有氣勢。


    “那,先生先說說如今天下局勢?”有客人問。


    “老夫不評天下。”老說書答。


    他說的那麽勇,結果才第一問,就泄氣了。


    客人們正要再次噓起來。


    “你們這些人,到了連棋子都算不上,還不配聽老夫說這天下局。”老頭淡淡說道。


    這一句,意外壓住了將起的噓聲。


    聽客們明明全部被看低了,但是一時恍惚,竟無反應,更無反對,像是都被鎮住了。


    “先生確實一直不評天下,一直如此。”熟客忙站起身,幫忙解釋,複又向老說書行禮道:“先生,南邊有時評,論天下,您聽嗎?”


    “誰的?”老頭問,似乎很傲氣,還要挑挑揀揀,看是否看得上的人,才決定聽或不聽。


    “平海記史人。”熟客說。


    老頭正坐,點了點頭,“說來聽聽。”


    其實,當熟客說出“平海記史人”這五個字的時候,葉渝州就已經知道,怪老頭會願意聽。


    因為就連他,都曾不下十次聽聞過記史人這個名號,就在這小茶樓裏,他也知道,老說書對這個人是認可的。


    平海是一座城,位置在大周東南麵,與漳州交界相連,具體性質上大體受大周庇護,但又有一定的獨立性。


    其為港口,海陸貿易發達,富裕程度號稱天下第一,城內富商巨賈數不勝數。


    而這位記史人,本名謝觀旻,即是曾經的平海城首富之子,而且是嫡長子。


    當然,如今他自己都已經年近八十,首富老爹早幾十年就已經故去了,而謝觀旻作為嫡長子,並未繼承家業。


    他將家業全盤讓給了胞弟,獨居,不娶妻,不生子,隻與書、酒為伴,一心記史。


    周太宗曾下旨招他為史官,纂錄一生功業,他抗旨,並記之,曰:大周皇帝陛下自述功業,多有浮誇之處。


    太宗仁厚,不罪不殺,特封“平海記史人”,許他獨立記史成書,不受指摘罪罰,如此至今,近六十年矣。


    故,天下皆說,他的一杯酒裏,有六十年天下陳,廟堂江湖風雲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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